《乘客》紐約首演，作曲家挑戰罪惡殘酷的歷史題材

謝朝宗

德國哲學家阿多諾（Theodore Adorno）有一句名言：“到了納粹集中營之后，寫詩是野蠻的。”他或許是想表達，面對難以想象的殘酷現實，藝術也都喪失了詮釋能力以及平復創傷的能力。然而，正是因為在一切解釋都無法讓人找到罪惡的根源時，才更需要從藝術中去找到升華與超脫。在納粹集中營（Auschwitz）這個主題上，已經催生出無數的小說、戲劇、電影、電視作品，現在在歌劇舞臺上，也出現了一部正面描繪其恐怖的作品。

林肯中心藝術節今年將波蘭作曲家溫伯格（Mieczyslaw Weiberg）的歌劇作品《乘客》搬上紐約舞臺。這部1968年完成的作品，將故事定在1960年代初，一艘跨海的渡輪上，一名德國女乘客莉澤（Liese），跟著她外交官丈夫沃爾特（Walter）要去巴西赴任。莉澤在船上忽然看到一名蒙著面紗的女乘客，霎時神色大變。她心慌意亂的神態，引起了丈夫的懷疑，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戰爭期間曾任集中營警衛，那個神秘的乘客，很像是集中營里的一名囚犯瑪爾塔（Marta）。

這位神秘人的陰影，帶出了莉澤過去生命里的幽魂，劇情在兩個時空里轉回，一方面是回溯戰時集中營里囚犯的生活，一方面是沃爾特與莉澤擔心丑惡不堪的歷史會牽連危害到他們美好的未來，尤其是沃爾特剛剛起步的外交官生涯。

《乘客》的故事來自波蘭作家佐菲亞·珀斯梅茲（Zofia Posmysz）。珀斯梅茲是集中營幸存者，有一天她走在路上，聽到一個聲音很像是她的守衛。雖然后來證實是認錯了人，但這件事給她很大的震撼，她以此寫成一個廣播故事劇，后來又寫成小說，還經人拍成了電視和電影。

溫伯格也是波蘭猶太裔，他的家人都死在集中營里，他在1939年只身徒步逃到俄國，輾轉來到莫斯科，認識了比他大13歲的肖斯塔科維奇。肖氏相當賞識溫伯格，在斯大林統治的同樣有排外排猶太人的環境之下，多次給他幫忙。《乘客》正是通過他的推薦，獲得了波修瓦歌劇院的委約。但仍因為其主題而被禁演，直到2006年才以音樂會版的形式演了一場，當時的溫伯格已經過世10年有余。

是英國韋爾斯歌劇院藝術總監普特尼（David Pountney）給了《乘客》舞臺。2010年，他先在他掌管的奧地利布雷根茨（Bregenzer）藝術節給予這出戲完整的制作，這個制作后來還到華沙、倫敦，德國卡爾斯魯厄進行演出。今年年初，由休斯敦歌劇院舉行美國首演，原班人馬包括樂團及合唱團，7月來到紐約公園大道軍火庫，所演唱的英語歌詞也正是普特尼翻譯的。

普特尼的制作將音樂里的兩個時空可視化。約翰·埃格斯（Johan Engels）設計的布景有兩層，上層一片雪白是郵輪甲板，一根大煙囪直達軍火庫65尺高的屋頂。下層是漆黑陰暗的集中營，集中營里不同的區域，如女囚間、工作間等，在鐵軌上滾出滾進，聚光燈由兩邊高塔上穿了納粹制服的人員操控，充分營造出無所遁逃的禁閉感。

《乘客》的音樂顯露出肖斯塔科維奇對作曲家的影響，不諧和的和聲與幾近有調性的優美旋律交錯在一起，但即使身受政治風向變化迫害的肖氏，也不曾處理過這樣一個創傷累累的題材。溫伯格把這個可以很煽情的故事，用含蓄的手法表現出來，女囚們彼此關懷和打氣，見證人性底層的善良。音樂的高潮是在近結尾時，集中營最高長官要一名會拉小提琴的囚犯（瑪爾塔的夫婚夫塔杜茲）來演奏他最喜歡的華爾茲，但塔杜茲曲調一轉，改拉起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組曲的d小調恰空舞曲，展示他不屈的頑強，這自然激怒了長官，在樂團接下他的樂段齊奏聲中，塔杜茲被拉進死囚室。

休斯敦歌劇院指揮帕翠克·薩默斯（Patrick Summers）是《乘客》在大西洋此岸的支持者，他的詮釋層次分明、內含張力，情緒起伏。在軍火庫的演出，樂團坐于布景的一側，他看不到歌者（歌者透過小屏幕看到他的節拍），但和歌者之間配合的一拍不差，默契可見。

為彌補軍火庫的空間和音響的缺點，所有歌手都佩戴了麥克風，不過擴音的效果做得很好，沒有讓人察覺過重的人工感。女囚犯瑪爾塔是這出戲的道德中心。她安慰新進囚犯、一再強調即使成為囚犯也是人、鼓勵她們抱著自由的希望。其他的囚犯也以誠相待，在極為困難的情況下為她慶生，這場戲是全劇最溫馨感人的片段。女高音麥勒蒂·摩爾（MelodyMoore）以清澈明亮的聲音、激昂的情感，表達了這個角色崇高的性格。

至于莉澤的性格則有點曖昧。她從一開始就對瑪爾塔示好，甚至主動提出幫她制造和未婚未塔杜茲見面的機會：但是其他的囚犯卻提醒瑪爾塔不要相信她，她比起其他獄監更為狡猾。我們到最后也仍然不知道她究竟是真要幫瑪爾塔還是只是假裝好心，我們也不知道到底船上的蒙面人是不是瑪爾塔。女中音米歇爾·布瑞特（Michelle Breedt）誠摯的演唱，更增加這一曖昧性。

由卡莉·卡德斯（Kelly Kaduce）飾演的俄國農婦卡莉有著一首充滿俄國猶太風味的詠嘆調，其單純的曲調與歌詞里描寫的干旱大地民不聊生的場面，造成強烈的悲劇效果。

《乘客》證明歌劇可以表達罪惡及殘酷。人類歷史上不缺這樣的題材，就看有沒有作曲家能接下這個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