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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蒂拉》是威爾第的冷門歌劇,一點兒也不奇怪。而同樣,當年威爾第為威尼斯鳳凰歌劇院創作出《阿蒂拉》時,此劇風靡威尼斯以及全意大利也一點兒不奇怪。
當年,威爾第的《納布科》一炮走紅——1846年的意大利,歌劇已經絕非過去宮廷里的娛樂活動。威尼斯早已經普及了歌劇這項娛樂,全意大利都愛欣賞歌劇,歌劇院也是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能進入的場所,因而也是社會中非常重要的公共集會地點。當民族意識開始覺醒、愛國熱情高漲的時代到來的時候,作曲家、劇作家和劇院經理們便充滿激情去迎合大眾的心理。很自然,一大批以歷史題材影射當前局勢的歌劇應運而生,每每能贏得觀眾的好評。將權力、陰謀、愛情和愛國熱情、犧牲、死亡作為歌劇題材,是當時觀眾的現實需求。威爾第深知他的觀眾需要什么,也深深知道自己作品的時代價值—而恰恰正是這種價值,也賦予了威爾第的歌劇經典地位,讓他的歌劇在后世能擁有被當事人理解的空間。
《納布科》里,處于被奴役狀態的希伯來人唱出的歌讓劇場里的意大利人感同身受,隨即走紅全國,成為愛國的歌曲。不僅僅是《納布科》,威爾第早期的歌劇如《倫巴底人》、《埃爾納尼》都是這一類型的典型代表,借古喻今是文化人的共用手段,《阿蒂拉》在當時也和《納布科》一樣紅,只不過1875年后基本沒人還記得這部歌劇。通過現場觀賞。我們也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劇情的不合理甚至乏味、音樂的乏善可陳、節奏的拖沓冗長、天主教色彩在劇中的呈現……所以今天我們再到劇場里現場聆聽《阿蒂拉》,有點兒像是憶苦思甜。
在歌劇創作具有蓬勃生機的年代里,觀眾們也親歷了劇目的“野蠻生長”。經過幾個世紀的去粗取精式的沉淀,今天的歌劇院可以說坐擁豐厚的寶藏。一位出生在1800年的意大利人,假設他15歲開始有規律地進歌劇院看戲,到60歲也才45年,趕不及普契尼那是肯定的了,莫扎特說不定還能聽到一些,瓦格納恐怕也比較難聽幾部。與此同時,無數二流作曲家和劇本某種程度上謀殺著寶貴的時間,我們不得不感慨今天的人們是多么身在福中。
所幸上海大劇院版《阿蒂拉》的歌手陣容強大。這也恐怕是美聲黃金年代人們在歌劇院里聆聽作品時難得的享受吧。孫秀葦嗓音凌厲。楊小勇仍然處在鼎盛時期,甚至嗓音的戲劇性更勝數年前。最大的驚喜是韓蓬,周小燕教授和魏松先生的得意弟子,嗓音有著驚人的光澤,高音也近乎完美,但是仍然年輕的他最欠缺的就是經驗、風格把握、舞臺表演乃至更高的個人修養。而要成長為真正的舞臺王者,他必須去歐美主流歌劇院深造,經過脫胎換骨的淬煉,克服九九八十一難,他將非常有希望成為未來世界最頂尖的男高音之一。在條件暫時不具備的時候,我也呼吁國家大劇院能更多地給他機會挑大梁,讓他在國內也能更多地與國際一流水平接上軌。如果將主角阿蒂拉的扮演者普雷斯提亞比作為標尺,我們更好地意識到國內一流歌唱家的水平和實力已經今非昔比。
作為聯合制作,《阿蒂拉》的“短板”更多的在匈牙利合作方。匈牙利人選擇威爾第寫的古匈奴圣王題材的歌劇來紀念大師誕辰200周年,自然有歷史淵源的考慮;不過在去年紀念威爾第誕辰200周年的時候,選擇威爾第早期這么一部冷門、且飽含濃烈的羅馬天主教那奇葩的意識形態(突兀地。羅馬教皇進入阿蒂拉夢中,以及教皇突然出現并手無寸鐵就嚇到了英武的阿蒂拉)的劇作,真的是最佳的選擇嗎?拋開選題不說,單純從技術層面,導演喬巴·卡爾的這個制作也遠遠稱不上有才氣。國家大劇院自制歌劇雖然還不到十年,但不客氣地說,水準已經將歐美二流歌劇院甩到了十萬八千里身后。固然強·卡洛、小莫納科等導演的制作往往也很難說盡如人意,但無論是舞臺呈現,還是對戲劇本身的挖掘,已經走在不斷開拓、有所創新的道路上。多媒體設計純粹是應景,制作團隊的名單列表里竟然沒有一個燈光設計,只在演職人員中有三個燈光控制,演出糟糕的用光足以說明了匈牙利人在歌劇這個行當里的現狀。須知道,國家大劇院早期的一些制作雖然相對粗糙,但也起碼從俄羅斯請來了燈光設計(盡管此君仿佛活在了幾十年前的舞臺),也有如陳薪伊版《波希米亞人》部分場景如有神助的燈光效果。
在上海的演出由著名指揮大師丹尼爾·奧倫執棒,據說效果很好。但是北京的演出由意大利人平托操刀,聽上去讓人失望。按照上海歌劇院樂團的水準,聽眾們的耳朵應該值得更好的享受。層次不齊的起音姑且不論,樂隊的平衡也飄忽不定,舞臺上也貌合神離。上海歌劇院合唱團。這支數年前我曾多次撰文贊揚的團隊,不知是不是人員更迭太頻繁,還是不在狀態,一部分演員略有走神,聲音也發散。
一個劇院、一個歌劇團體,恐怕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藝術上,來不得半點虛假。誠然,歌劇是表演藝術皇冠上的明珠,是最昂貴的舞臺藝術類別,也是最復雜、最考驗一座城市綜合藝術水平的舞臺藝術,但在紐約、倫敦、柏林、維也納、巴黎這些世界一流城市都擁有第一流歌劇院、哪怕東京現在歌劇制作水平也已經躋身一流的情況下,中國的城市將要交出什么答卷?所幸北京有國家大劇院,堅持原創與詮釋經典兩條腿走路,已經步入到平穩快速的發展期,如果保持這樣的勢頭,堅持數十年,觀眾與劇院同步成長,北京將無疑成為世界歌劇版圖上新的超新星,期待上海比北京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