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行板

劉樹軍

春

春天，是情竇初開的季節。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在芳草青青的曠野中，嗅著綠草、野花無比誘人的芳香，那樣忘情。那是青春的陶醉，那是青春的浪漫，那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的相思！人生最能在這段時光創造生命的輝煌，奏響一生難忘的樂章。

浸沒在春的綠之中，帶著稚樸的童真，踏遍原野的花香，攜伴鳥語鶯聲，醉在春的懷抱。春光美呀，有溫馨的纏綿，也有流連的悵惘。唐代詩人韓偓在他的《寒食夜》中寫道：“惻惻輕寒翦翦風， 杏花飄雪小桃花。夜深斜搭秋千索， 樓閣朦朧煙雨中。”

春夜，靜謐難忘，柔情、纏綿，觀星、望月，聆聽萬籟之音，想愜意之情懷，做心底之夢……夢境如真，魂趣通靈，好想留住青春的腳步，為萌動的春天而歌，為躁動的青春而唱。

那種癡情，那種對生命、對美好的追求和渴望;那種激情，那種幸福，那種與自然的親密相抱、相融;那種無拘無束，那種酣暢淋漓地演繹人生青春無窮之樂趣，正是在“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的動魄銷魂中。

這是青春與自然的恒久互動、碰撞，這是人與自然不可分割的戀情，不過，少年疏狂時，也往往會陷入迷茫，像一只孤雁，失去了方向……正如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中所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我們不妨回到數百年前那個人間四月天，那時，大地春歸，芳菲落盡，一個青衫少年登山賞春。少年在登臨之前，就曾為春光的匆匆不駐而怨恨，而惱怒，而失望。但當他不期在高山古寺之中，又遇上了意想不到的春景——一片始盛的桃花。當這始所未料的一片春景沖入眼簾時，該是使人感到多么驚異和欣喜！

夏

夏天，是激情燃燒的季節。

“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烘爐中。”她給予人的是時而火辣辣的激情，時而濕漉漉的感變。在靜謐的芳草深處，獨享沁人心脾的芳香，體悟人生之美，感悟人與自然和諧律動，在靈魂深處聆聽心靈的吟唱和萬物間的無聲對語……

夏天，揮汗如雨，酷熱難耐，風停雨歇，頓覺清新氣爽，愜意、輕松、快慰。這樣的感覺不多，悶熱難耐是夏的規則。與夏共舞，大汗淋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做喜歡的事，怎吝惜一身透汗？豐碩的果實，離不開夏的耕耘。怡情勞作，才能健旺一生。

“蟬熱知鳴噪，落花隨雨淋。禾田生長旺，只有勤耕耘。”這個季節成就了熱烈的人生之愛，人就是在這個季節里耕耘著一生的希望。一生勤奮不甘寂寞的人，就應在這個季節里，拓荒耕野，揮灑汗水，奏出輝煌的生命樂章！南宋詩人楊萬里早有《小池》云：“泉眼無聲惜細流， 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頭。”

夏天，有時是干旱的季節。萬物經天，企盼甘露，一場透雨淋過，別有一番滋味。宋代大詩人蘇軾在《浣溪沙》中寫道：“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這首《浣溪沙》是蘇軾在徐州任太守時所作。那年春天，徐州嚴重旱災，作為地方官的蘇軾率眾到城東二十里的石潭求雨。得雨后，又與百姓同赴石潭謝雨。時下政通人和，處在封建社會中的蘇軾尚能為民求雨，是不是也給我們今人以啟示。

最美的是荷塘。“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清風乍起，蓮葉輕搖，碧動連天;那滾動的翡翠珠璣，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剔透，熠熠生輝。露滴睡蓮上，像極美人傷心垂淚，令人生愛憐之心。“夢醉魂游相伴處，白日只做護花者”，但又怎舍得“有花堪折直須折”？思來想去，還是做那“無花也護枝”的真君子吧。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每朵秀荷，都是花中仙子，此時，和詩友徜佯其中，詩文作和，真有無限愜意。太陽初照，紫氣氤氳，香氣襲人，一雙紫燕凌波飛過，掠走一片驚呼。那紫燕相伴而飛，呢喃相語，流波暗轉，令人羨慕而又怦然心動，心湖間不斷蕩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陣陣漣漪。

疾目遠眺，仿佛滿塘荷葉為之翩躚曼舞，高潔的蓮花，為之競相綻放。人與紫燕、荷花渾然一體，成就一幅絕妙靈動的丹青水墨。不覺間，有人驚呼，伊人動情地數著一朵、二朵……

秋

秋，是收獲的季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秋風颯颯之時，那些成熟的記憶不斷隨季節的到來翻涌著，浮現在我的腦際。秋雁飛時蘆荻白。秋風梳過了秋山秋水，讓那白白的蘆荻在梳子上流淌，像雪花一樣柔柔地梳進了冬的門楣。

于秋，我有著無盡的遐想，許多人生中的美好記憶都在秋天里留下深刻的印跡，當然也有過惆悵……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在這樣的一首詞中，與秋天有約。

屬于秋的季節總是容易讓人把心靈深處的記憶抖落心門之外，總是在不經意間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展開歲月的長卷，靜思生命中最深的落痕。一陣秋風吹來，心湖已是蝶影片片，波光點點，泛濫成相思的河流，靜靜流過如洗的天空。

北方的秋天總是令人無比留戀。既沒有酷暑的悶熱，也沒有隆冬的嚴寒，而是不冷不熱，不濕不燥，溫柔可人。霜降已過，立冬即將來臨。我不甘心秋天就這么匆匆逝去，仿佛使出渾身解數也要拽住秋天的腳步似的。懷著對秋天的眷戀，和友人駕車開往紅海灘和蘆葦蕩，希冀在一個莊重幽靜之所再看秋天一眼，送別秋天。

在金色的海岸，紅色的海灘，茫茫的蘆蕩;在輕歌曼舞的秋月里，那些誘人的芳香，熟透的記憶，溫馨的夢境，常常襲擾我的心頭，令我激情滿懷，更不時和古人一道，沉浸在“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秋韻之中。

“秋至皆空落，凌波獨吐紅。托根方得所，未肯即從風。”與友人相伴，徜徉在仙景般的蘆濤中，又有蘆花仙子相伴相依，讓人如醉如癡，不時被她們擁進葦海深處的小木屋。此時，靜謐無聲，只聽得到蘆蕩在耳邊沙沙作響，像情人間的竊竊私語，訴說離別之苦，纏綿著今朝相逢，憧憬著人生的美好。這許是一種生命的間歇，或是一種生命的釋然，抑或是一種陶醉，心靈的交融和洗滌。

秋韻中的蘆蕩，茫茫雪濤，漫卷天涯。滿地如雪的蘆花觸動了我的思緒，難道生命必須經歷一個生與死，榮與枯的過程嗎？分離難道是生命中不可逆轉的結局嗎？我俯身拾起一片蘆花，撣掉它身上的灰塵，在夕陽的輝映下，我看到了它的靜美，沒有哀傷于自己的凋零，沒有去強爭什么，沒有無畏地吝惜什么，墜落的一瞬，就渴望和大地融為一體。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此時，落日將這萬頃葦海撒下一片金黃，一群潔白如雪的仙鶴，在天際間翩躚曼舞。那是人世間最圣潔的精靈。

《詩經·國風·秦風》中有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正是人世間至愛大美的意境嗎？

冬

冬，是蘊藏希望的季節。

“千樹萬樹白玉條，過臨村路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消。”冬季，冷寂蕭瑟，在記憶的寒冬里，我們曾經生活窘迫，住房是那樣簡陋，但我們擁有火一樣的激情與依戀，心里總是充滿對未來和美好生活的憧憬，心里總是那樣火熱溫暖，總是那樣愜意與幸福！

精神上的快慰，給予我們的遠比物質上的豐裕高尚百倍。那時，我們年輕，我們有燃燒的愛！火熱的激情可以融化冰冷的世界。人若才情睿智，品行超然，愛自會超然卓越得正如明人康海在《冬》中所詠：“云動欲雪未雪，梅瘦將花未花。流水小橋山寺，竹籬茅舍人家。”

雪夜動懷，吟詩作賦：“夜綴瓊花絮翩翩，星伴月隱籟天玄。偷窺戶外瀟瀟舞，落定玉姿潤禾田。”何等浪漫風雅！人若滿懷激情，雖身居陋室，也備感愜意幸福。人若有愛相伴，無論天涯海角，也不孤獨寂寞。一個永懷愛意的人，定會才思敏捷，生命旺盛。因為愛能衍生一切美妙，愛是生命之泉。

即使冬天再寒冷，但只要擁有一顆熾熱的心，也會迸發出敢于親近冬天的力量。

前年冬天，我突患重病，去北京就治。整整一個冬天，我被剪光了頭發，體重也迅速下降，瘦得皮包骨。幸有老妻關愛，我才一步步遠離了死神的魔爪。冬日里的一天清晨，妻攙扶我到不遠處的公園晨練。此時，東邊的天空被朝霞染得火紅，一朵朵云彩層疊在霞光里，皴染上深淺不一的紅色，淺的如燃燒的火苗那般橙紅橙紅，深的如盛開的玫瑰那般鮮紅鮮紅;一群喜鵲鳴叫著，在晨光里嬉戲，在公園上空盡情飛翔。

我停下腳步，想好好感受這份美麗。我的目光追隨著翩翩飛舞的喜鵲，巡視著沐浴在晨光中的大街高樓，眺望著遠方紅彤彤的天空，看著行走在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凝視著綠色蕭瑟時公園林間的通透，恍然覺得晨光中飛舞的喜鵲是在表達它們的喜悅和歡欣，因為要不了多久，冉冉升起的太陽就會給這片土地、這片樹林、這個寧靜的城市送來溫暖。

冬日令人心情憂郁，在凋零人世滄桑的同時，竟然會充滿鳥兒的縱情歌唱，這是怎樣的一幅冬日清晨畫卷啊！這幅畫卷雖然蕭條、寒冷，但卻美麗、溫馨、祥和，充滿了憧憬和希望！經歷過寒冷，才知道陽光的溫暖。天雖然還是那么冰冷，但心里卻充滿了溫暖的陽光。老妻的體溫從掌心傳來，瞬間暖遍了我的身心。人生大幸，有老妻相伴。看著年近六十的妻子，我的眼里溢滿了感激的淚水。幾十年的雨雪風霜，鑄就了不離不棄的夫妻情。

冬天，讓人歷經磨難，但也充滿希望。“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英國19世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這句詩，會不會對活在當下心情浮躁的我們給予一些應有的啟示呢？

同樣，《菜根譚》和陳眉公在《幽窗小記》均有收錄的明代洪應明的“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云卷云舒。”這副對聯會不會也讓我們領悟到什么？

人生四季，行板如歌！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