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污染的詞語

詩人韓東說：“太多的詞語被污染了，一些本來是中性的詞，通通變成了象征，比如一提到大海，浪漫、廣闊都來了，但真正的大海是什么，我們反而忘了。應(yīng)當(dāng)清除這種語言使用的積垢。”

清除積垢，要有板刷、鋼絲球、衣領(lǐng)凈、去污膏、威猛先生、潔廁靈或84消毒液，假設(shè)這些東西我們都有，同時我們又有清除污染的高尚道德，那就投入這場意義非凡的勞動吧。不過，動手之前，我們要想想，除了“大海”，還有什么詞語受到了污染。

“藍天”算一個，“太陽”算一個，還有“高山”“大河”“夢想”“信仰”，還有“雄鷹”“海燕”“老鼠”“大灰狼”，還有“紅會”“槍手”，還有“少林寺”和“少林寺方丈”。

最近的新聞表明，“自動扶梯”是一臺機器還是一只餓虎尚待查勘。還有“大老虎”，為什么老虎前面加個大字，老虎就不是動物而是人類了？再一個奇怪的是“軍虎”，虎前加個軍，這只虎不單脫離了動物界，搖身變?yōu)槿诵危€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混入了軍界，穿上了軍裝，佩戴起軍銜。

“大海”身上的污漬既是韓東發(fā)現(xiàn)的，那就仍請韓東去清理。但是，一下起暴雨，城市就被淹，“北京看海”“南京看海”“武漢看海”……好像海洋遇到了通貨膨脹，又好像內(nèi)陸城市都陷入了海洋的包圍之中。這些城市的海，再讓韓東去收拾，太為難他了，誰愿意出于公心，到這些城市去當(dāng)清除積垢的義工？請舉手……好，你到武漢……南京就歸你了……

被弄臟的詞語何止十個、百個，考慮到工作量和工作難度，暫且先想這幾個，帶泥的蘿卜，洗一段，吃一段吧。

勞動間歇，不妨想想，“真正的大海是什么”。大海很大，大海會海嘯，大海會將掉下海的飛機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人類找了一年了還是找不到，大海里有海馬，曬干了就是藥材，可以泡酒喝。

香港一家法庭近日裁決一名香港女子“以胸襲警”罪名成立，這名港女因此要吃三個半月的牢飯，這引發(fā)了婦女團體的示威游行，抗議法庭的荒謬判決。示威者的口號是“胸部不是武器，警棍不是手臂！”示威者說：“我們最好也小心點警察哪天會控告我們用下體或臀部襲警。”胸和臀是人體多么美好的構(gòu)件啊，莫言先生有部長篇就叫《豐乳肥臀》，現(xiàn)在糟了，圣潔的詞語變味了，胸和臀成為現(xiàn)實或潛伏的的兇器，并且針對的是人民警察——香港人民的警察，我們真的是忍無可忍要拍案而起了。想到臺島也有弄臟詞語的現(xiàn)象，不免擔(dān)心，這得需要多少義工啊？

魯迅是“偉大的”，這沒有疑義。魯迅是“親愛的”么？這話聽起來別扭，盡管魯迅確實被少數(shù)人親愛著，他也親愛著少數(shù)人，但這么說就有點那個。但有人天生膽大，別人不那樣說，他偏那樣說。這個人叫何三坡，有一本魯迅作品的選集，是他寫的序，序的題目就叫“親愛的魯迅”。這樣的題目，眼球容易上當(dāng)，眼球一上當(dāng)，這篇序就多了點擊量。愿意看的可以上網(wǎng)找，下面是這篇序的開頭，請各位欣賞：

“一個好作家必須有一只貓咪。愛倫？坡有一只貓咪，海明威有一只貓咪，馬克？吐溫有一只貓咪，布羅茨基有一只貓咪，博爾赫斯有一只貓咪，村上春樹有一只貓咪。但是，魯迅沒有貓咪，而且，他仇恨貓咪，甚至，他養(yǎng)過一只拇指大小的隱鼠。他夢想生活在百草園，與蟋蟀們待在一起，與木蓮和覆盆子們待在一起，與美女蛇待在一起。白天，看一只云雀從草叢竄向云霄；夜晚，等著老和尚在枕頭底放一盒飛蜈蚣，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去。當(dāng)然很魔幻很炫酷，但大人們不答應(yīng)，將他送進城里最嚴(yán)厲的學(xué)校里。”

先說魯迅養(yǎng)的那只寵物，隱鼠就是鼴鼠，淘寶網(wǎng)上有，支付兩百塊三百塊，人家就會郵遞一只給你，打開包裝，首先就看到小老鼠的眼睛，那兩只眼睛啊，水靈靈的，讓人愛得不行。

魯迅長大后，渾身的正能量，戰(zhàn)斗力超級棒，曾是中國（大概還是有史以來）最嚴(yán)厲的批評家，可是在他年幼時，還是要被大人欺負，這真是沒辦法的事，人不能一出生就是彪形大漢。

馮驥才是文藝界的姚明，個子高，比一米九還高。個子高就看得遠，胸有全局，別人看不到的，他搶先看到了，別人想不到的，他率先想到了，鎮(zhèn)江話叫“沒得窮事干，亂煩神”。亂煩神的后遺癥是馮驥才患了病，叫“搶救癖”。他覺得許多好東西都像寒秋樹上的葉子，正在呼嘯著掉下地，摔成碎片，因此需要搶救。列入馮驥才搶救名單的好東西，包括古村落、古建筑、年畫、老手藝……

馮驥才說：“你想想，家鄉(xiāng)都不存在了，哪兒去承載鄉(xiāng)愁？我對民間文化有深厚的感情，搶救民間文化要以救火般的速度和救死般的精神從工人的錘子下?lián)尵任奈铩！?/p>

成千成萬的老村子都是工人拆毀的么？工人就是賣個苦力，拆什么，怎么拆，工人是要聽命令的。馮驥才說得婉約，其實大家都清楚，毀滅民間文化的罪魁禍?zhǔn)缀凸と撕敛幌喔伞?/p>

馮驥才特別痛恨“舊城改造”這個詞。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馮驥才痛恨的理由是：“中國有一句話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舊是不好的東西。如果我們叫古城改造或者老城改造，起碼你知道老城還有一些東西，就得稍微重視一下。叫舊城，意味著除掉就是合理的。再者，改造都是針對不好的東西，要是叫老城建設(shè)或者老城修繕、老城改建，都比‘舊城改造’好，這個詞給中國的破壞力非常大。”大到何種程度？馮驥才到山東德州和浙江嘉興去考察，所得的印象是觸目驚心。德州和嘉興，兩座城都是古城，但現(xiàn)在，除了扒雞和粽子，這兩座城市已經(jīng)找不到一處歷史建筑。舊城改造是滅絕性的、掃蕩式的，所有的建筑都是商業(yè)建筑，充滿了商業(yè)化、偽豪華、暴發(fā)戶式的審美——“歷史好像在這兩個城市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馮驥才已經(jīng)年過七旬，他的觀點我哪里好意思剽竊，凡他的話我都鄭重加上引號以示尊重。許多地方政府動輒愛說“開發(fā)文化遺產(chǎn)”，對此，馮驥才指出：“對文化遺產(chǎn)來說，‘開發(fā)’很野蠻，幾乎沒有一個國家和地區(qū)對文化遺產(chǎn)用‘開發(fā)’一詞，聯(lián)合國是‘利用’，港臺地區(qū)是‘活化’。”熱衷于“開發(fā)”文化遺產(chǎn)，是否就是只想到政績和經(jīng)濟效益，而忽略了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和傳承？“開發(fā)”和“利用”“活化”真有本質(zhì)差別么？我要想想才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