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

老韓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和礦長握握手。

這愿望由來已久。他記得上小學時，讀過一篇《溫暖》的課文：為國家和人民又工作了整整一夜的周總理，緊緊握住清潔工人的手。一陣秋風吹過，從樹上落下幾片黃葉。深秋的清晨是寒冷的，周總理卻為清潔工人送來了春天的溫暖。

老韓啥時候想起這篇課文，便是一陣莫名的激動，希望礦長也能握握自個兒的手。這種想法，是有根據的。老韓下了三十年井，在采煤工作面干了三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每年出勤都在三百五十個以上。每天早起晚歸，換衣下井，推幫撩煤，升井洗澡，沒少受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有首歌說：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他不敢這么說，但卻認為每一輛來礦拉煤的貨車上都有自個兒的一滴汗水。力氣沒少出，身板沒少受累。即使礦長象征性地犒勞一下，也該跟他握一次手了。這沒有半點溜須拍馬的意思，也沒有半點求領導辦事的意思，純粹就是一種自我安慰，他希望礦長用這種簡單的形式表達對他工作的認可。領導都是忙大事的，不像老韓干的都是芝麻粒兒似的具體活兒。班前開會，下井備料，工作撩煤，點柱補液，干了不少，都提不上嘴。在煤礦，礦長職務最大。以前大伙喊礦長是當家的。工作銜接、出煤銷售、工資分配、都離不開礦長簽字點頭。后來，大伙喊礦長就是礦長。當家的和礦長意思相近，但在感情色彩上礦長離煤礦工人就遠了許多。再后來，大伙喊礦長就成了老板。他們感覺礦長和自己沒有一毛錢的關系，你上班掙錢，不上班不掙錢，誰當礦長也昧不下自個兒這個工。人家喊礦長老板，老韓并不這么喊。國營煤礦是國家的財產，咋能這么喊呢？這么喊，把礦長置于了何地？

老韓真有幾次和礦長握手的機會。第一次是在采煤工作面。礦長來檢查工作，走到了他跟前。陪同礦長的有辦公室主任、安監科科長，還有區隊區長，前呼后擁的，把他圍在了采煤機尾。老韓拘謹地伸出手，正想與礦長握握手，安監科長說話了：“你叫什么，把上崗證拿出來。”安監科長的語氣很生硬，很有上級檢查下級頤指氣使的意思。老韓哆嗦了一下，拿出了上崗證，說：“我叫韓德貴，采煤一班采煤工人。”這時候，礦長說話了：“你給我背背，你崗位的關鍵點、危險點是什么？”老韓一緊張，平常滾瓜爛熟的臺詞，在嘴里卻成了化不開的冰棍。礦長很生氣，扭頭把陪在身后的區長熊侃了一頓：“老馬，你怎么教育培訓的工人，應知應會的都不會！”第二次是在礦辦公樓門口。老韓下班看見礦長正欲乘車外出，于是緊趕幾步，想趁機和礦長握握手。緊隨礦長身后的保衛科長，那個穿制服的大個子伸手攔住了他。看著礦長乘車揚長而去，老韓的心頓生涼意。更讓他寒心的是保衛科長，把他拽進保衛科審了半天。還有一次是在區隊表彰會上。區隊產煤上了新水平。礦長來他們區隊慰問。礦長和區隊支部書記握手，和區隊長握手，和技術員握手，和班長握手。礦長一邊和人握手，一邊滿臉掛笑地說：“你們辛苦了。”等輪到老韓時，礦長卻把他隔了過去。礦長說：“你連應知應會的都不會，我不和你握手。”

這讓老韓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看多年的心愿就要了結，卻又橫出事端。怎么才能讓礦長和自己握一次手呢？老韓為這事絞盡了腦汁。工友嘲笑他，說老韓的腦袋是榆木疙瘩。你是你，礦長是礦長。就是和礦長握了手，你能多開一分錢，還是能咸魚翻身？老韓說：你們不理解，這是心愿，是感情，是認可，不是錢不錢的事。

礦長越是不和他握手，他越是想讓礦長和他握手。老韓想法設法地接近礦長，希望能和礦長偶遇，然后把手握在一起。至于礦長說什么話，帶什么表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握手。用手傳遞溫暖，用手傳動鼓勵，用手拉近感情。

礦長也注意到了老韓的怪異行為，每次外出都安排人防范老韓。

那天，礦長急著趕一個會，老韓急著趕一個握手，兩人走到了一塊兒。

老韓說：“礦長，你好。“

礦長不動聲色地說：“有事直說，我趕時間。”

“沒啥事。”老韓三步并作兩步，伸出了滿是老繭的右手就要抓礦長的手。

老韓的手沒有握住礦長的手，卻握住了保衛科長的手。保衛科長是武警退役軍人，抓住老韓，一個旱地拔蔥，把老韓摔倒在地。動作連貫、敏捷、有力，很是瀟灑。保衛科長說：“我跟蹤你好長時間了，說，你糾纏礦長到底想干什么？”

老韓腦袋瓜子接地，頭疼欲裂，說：“我……我……其實就想和礦長握握手而已。”

“握手？”礦長聽了，愣了一瞬，臨上車前丟下一句話：“平白無故的握哪門子手，這個老韓是不是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