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香中加入想象力
平常總談論中國的香,其實中國香包含了藏香、苗香、侗香、漢香體系等等門類,而其中漢香不僅是代表漢代的香,更是我們漢民族的用香,是中國香文化里最燦爛的明珠。于是驟雨初歇、荷塘承風的時節,我邀請了幾位在長沙的歐洲香友,參加了傳統的漢香雅集,共同品評沉香與合香,其中兩位英國人不約而同地表示,那香氣讓她們感受到了在歐洲的童年。她們好奇地問我為什么是這樣的體驗,我說一款香的美妙或許是想象力與邏輯性的辯證統一吧。
與許多香友我都這樣提過,但是每個人的理解是不一樣的,我想制作一款香,不管是合香,還是調香,想象力都比技術更重要,與香結緣的人想象力應該是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應該要拋開所有的成見和“不可以”來思考氣味的表達,并不簡單的是涼、甜、花果或奶香,而是要把它們有機地融入到一個世界中,這個世界觀的架構就需要豐富的想象力。

香者要了解很多氣味,但千萬不要被已知的氣味所左右,為什么西瓜或薰衣草不能入香,為什么金屬的香味,紙的香味不可以入香,為什么巖石、皮革、紅酒不可以入香?很多和香的人認為不可以。而我覺得,只要符合你那個世界觀架構的氣味就可以運用,我做了一些香就是要表達在果園中,在花圃中,在冰激凌店中的感受,這樣的香要出其不意的勾動品香者的嗅覺神經,進入到你用香氣制造的一場如夢似幻中去。
畢加索14歲的時候就可以畫得像拉斐爾那么好,但往后的時間里,他都在學習怎么像孩童一樣繪畫,所以說畢加索是想象力的大師。像孩童一樣想象這是很艱難的一門學問,有些認知的歷程,哪怕窮其一生也未必能比你小時候做得更好。就像香的想象力培養,得儲備很多味道,而不是香料,然后忘記這些味道,只憑著需要去搭建,這樣的一個世界是有能量波動的,是在戰抖的。

為什么想象力那么重要呢?在《香水與香料》里面說:“調香并不是將幾種香料簡單的疊加,而是通過有機的組合和比例,創造出全新的香氣。”為此從單方用香到復方用香的歷程是人類共同走過的,這個其實很好理解,對多種香材調配的高超駕馭能力,能代表該香文化的先進性。香是物質世界最高層次的表達之一,也是精神世界最普遍的需求,人類對單一味道和普遍能得到的味道不滿足,我們往往想要珍貴的、新奇的香味。在沒有化學合成的時代,只有通過對單一香材的炮制和利用多種香材的調配得到滿足。
這就有個還原度的問題,只有單一香材的還原度夠高才能進行更高層次的氣味組合。西方香文化,如埃及、赫梯、亞述在香味的還原度上選擇了原材料提取香醇的方法,也就是蒸餾技術,壓榨,油脂分離法到今天的冷萃法,而東方的印度、中國、日本則選擇了利用其它原材料組合模擬近似香味的做法。兩種方法各有特色,不能說孰優孰劣,只是東西方香文化審美角度的不同。
以花香之名寫意
東西方對花香都有特別的喜愛和隱喻,都曾嘗試更好的利用花香,埃及香精用多種花香組合出一種特別的復合味道,這種味道似玫瑰又似茉莉花,像與非像。漢式合香用多種其他香材模擬出一種常見的單一味道,似是而非,妙不可言也。漢香有很多帶花名的香方,如“壽陽公主梅花香”,“韓魏公濃梅香”足可見古人對花的向往。但大多沒有直接加花進去,“李王花浸香”和《紅樓夢》中平兒胭脂香的做法則經過了相對較復雜的工序。因為鮮花味道最好但難以保鮮,干花焚燒又煙氣太嗆,花材沒有脫糖直接加進去容易發酵變酸,反而不美,還原度也不高。
古人曾用丁香、龍腦、冰片和麝香組合模擬而得到的梅花味道,也用紅柏、杉木、桂花和荔枝殼模擬過蘭花香,其味不甚像,但梅韻蘭韻卻氣質高雅,這種帶一層隱秘的香氣體驗,比濃郁明顯的花香更符合中國人對寫意的要求,以及對香的想象力。
想象力和邏輯性的統一,就是世界觀和方法論的統一,一個人所有的夢想都可以通過自己的雙手去創造,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那么契合。我理解的這條路再走下去,是味道之間的和香,而非香料之間,我曾經將龍腦和沉香視為一個氣味的整體,而不是兩種香料,我用這種氣味去和其他的香材,得到的涼意是極有變化和層次感的,是一種很理想的涼意,我也將西瓜甜和杏仁涼視為一個整體,我用這個味道去和檀香,得到的氣息更加馥郁旖旎。將兩種或多種香料視為整體是需要想象力的,但是能夠把它們變為整體卻需要邏輯性。
這條路是可以出好香的,走得遠一點,是富有宗教或主義的世界觀和非常科學系統的方法論的統一。你視為整體的幾種香料之間是有因果聯系的,是需要陰陽平衡的,是需要五行和諧的,這樣香的能量就會發生奇妙的改變,會變成一個相對恒定的狀態,出現一個不增不減的理想比例,這種狀態不是對著配方表就可以輕易制作的,而是需要對香有恭敬心,有平常心才會福至心田,妙手偶得。同樣,達到這樣的效果,不是每款香打粉,加水和粘粉就可以了,對香料得進行必要的炮制,炮制也不一定都是傳統的方法,你可能要知道更多先進的制香工藝,這樣來與你的哲學匹配。
那么這條路再走下去,就是想象力與邏輯性的天然統一,世界觀中天然就有你對現代制香技術的表現能力的考量,方法論中也天然就有你對香的宗教人文的感知。這個境界目前我不知道誰達到了,這種理想的狀態也是一種推測,對每一個味道都無比熟悉,了解,懂得運用,可以讓咖喱的味道變得馨香,可以自由的使用榴蓮而不覺得束縛,可以出現完全新奇的味道,完全引領別人的感官。所得到的味道既可以和合,也可以分辨,既是 穩穩當當的又是變化多端的。
想象力與邏輯性也可以完全分開,這也是一條路,這條路也可以出好香。漢香是想象力的極致表達,其創造是那么天真隨性,可以為符合書房,臥室,戶外,訪友而和香,也不用在特殊的香水實驗室里制造,不是專業的技術人員,只是文人墨客也可以制香,他們做的香可以不符合主流審美,但一定符合他們的想象。而西方香則是邏輯性的表達,有實驗室,配料表,香基和比例,大工業量產,調香,稀釋,裝瓶,對成本的把控可以說分毫不差。
這條路也可以走到極盡,那時想象力能夠完全沒有技術的約束,效果、層次,一切都跟從內心,任意制造那些美妙的味道,讓其他人也感受到它的情感和自由,就像寫文章一樣,不以詞害意,靈感來了不用思考是倒敘還是插敘,是比喻還是隱喻,是問號還是句號。這樣的境界是很難得的,為一款純粹的香而去表達,所有的都是內心的寫照,這樣的香就是自然和諧的。邏輯性也可以不用想象作為參照物,把每一個音符都彈到極致,一個音也不差,一個調也不錯,技術無比嫻熟,這個曲子行云流水一般,不快不慢,不高不低,達到一種平衡,這樣自然也是和諧的香。
我與歐洲朋友在長沙的雅集已經結束,他們給我帶來了香水和精油的禮物,我回贈他們一些香料和爐子,一來二去,也算是一種香文化的交流,湖南一直以來就是用香之地,有著深厚的底蘊,兩漢時期在上層社會中更是流行起熏香的風尚,那時候就形成了鼎盛的漢香文化。關于香文化我想到了東漢末年:“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或許東西方的香也是如此,合香的盡頭是分香,分香的盡頭是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