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的一天,在上海市青浦區的一處建筑工地上,已經59歲的瘦小漢子王濟昌,張開雙臂,鉗住一塊長方形大磚塊的兩端,臉一繃,將15斤重的磚塊摟在胸前。他彎著腰走了幾步,雙腿一使勁,又將磚放到小推車上。幾趟下來,他累得直喘粗氣。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裝卸磚,每車拉6塊,每天拉50趟。一天下來,他有150塊錢收入。
就是憑著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這個身高僅1米6的河南農民,撐起了他在商丘農村的一個家,供養父母、撫養兒子。而今,已有3個孫子的他,依然在工地上搬磚卸磚。 “比在家閑著喝西北風強多了。”王濟昌嘆息道。
在這個工地上,還活躍著不少和王濟昌年齡相仿,甚至比他還年長的農民工。不久前出爐的《2014年全國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14年2.73億農民工中,50歲以上的占17%,總數超過4600萬,比去年多了近600萬。學界認為,這批高齡農民工,多為改革開放初期進城的第一代農民工。和整個人口的老齡化一樣,進城務工的勞動力也老化了。
“我們不是想出來打工,是不得不出來”

摞了6塊磚后,王濟昌弓著身子推車。他要將磚送到50米外的地方。即便他的臉漲得通紅,速度還是很慢。以至于和他干同樣活的一名中年婦女抱怨:“你怎么走得跟個蝸牛一樣?”王濟昌沒吭聲,身體用力前傾,但車子速度依舊。
在這個工地上, 59歲的王濟昌已經干了4個月。之前,他輾轉于各個工地,基本上都是干著最苦最累的活兒。
王濟昌已記不清到過多少個工地,換過多少個城市。他甚至也記不清離開河南老家的具體年份。他只記得,當他輕快地跳上綠皮火車時,村里的墻上還刷著改革開放的標語。在那一躍之前,他是個在家務農的年輕人。
改善生活,是王濟昌外出務工的主要目標。在他的老家河南商丘,“6口人分了兩畝多地”,除去種子、化肥等成本,一年的收入“吃吃喝喝就用完了”。而出來打工搬磚,“一個月能攢下3800塊”。
看病吃藥,是王濟昌不敢想的。一人生病拖垮全家的事情,在他的村子并也不少見。因此,即使有什么頭痛腦熱,他基本是“挺一挺就過去了”。
在北京某高校做保潔的一名婦女,也深有同感。她曾在安徽蕪湖的老家務農4年,主要種水稻和棉花。“一年倒貼了一萬多塊。”55歲的她大聲說道。
老家在河北的另一名高齡農民工也說,他家有10畝地,一年種兩季,先種小麥,再種玉米,一年的收入不過萬把塊。
“我們不是想出來打工,是不得不出來。”他們說,都是為生活所逼。
今年5月的這一天,王濟昌拉了幾趟磚,已經感到力不從心。他弓著背拉著小推車,用滿是灰塵的手胡亂地擦了一把臉。黃色安全帽下,汗水在他黝黑、滿是褶皺的臉上流淌。“我已經老了,干不動了。”他不住嘟囔。
即便只是在住宅小區做保安,58歲的老于也覺得有些吃力。他白天尚能靈活控制起落的電子行車桿,到了晚上卻時常看不清按鈕邊“升”“降”的小字。而那名在高校保潔的高齡女工,每天“累得渾身疼”。她的夢想是當個小時工,卻因為不識字、沒法幫老人拿藥,“只能做最低等的工作”。
同濟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朱偉玨認為,對農民工來說,年輕是一種重要的資本,越年輕越有機會選擇輕松一些的工作,老了又無一技之長,就只能出苦力。南京大學社會工作與社會政策系副教授、系副主任鄭廣懷說,大多高齡農民工沒有和用工單位簽勞動合同,他們的社會保障更無從談起,“基本上是處在沒有任何保護的狀態下”。
第一代農民工夾在了歷史與現在、農村與城市之間
傍晚來臨,王濟昌跟在年輕人們身后,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工地走出來。他已經一下午都沒坐下休息了。地面濕氣重,他頂多站著直直腰,從來不敢坐在地上歇息。
只有熟悉的工頭,才會愿意接收像王濟昌這樣上了年紀的農民工,讓他們做些搬建材、鏟沙之類的活兒。他們的工資自然比年輕人少很多。
王濟昌進上海青浦區這個工地時,也是說了一籮筐好話,工頭才同意他干活。他不敢告訴工頭自己的真實年紀,還得處處表現出身體很棒、干活不是問題。因此,即使在大熱天,王濟昌都不敢在工頭面前歇息一下。
根據相關法律法規,招用農民工的單位,必須依法訂立并履行勞動合同,并應為職工繳納社會保險。可根據深圳一家勞工組織調查,由于社保需由用人單位和職工共同繳納,且繳納年限需要超過15年,才能在退休時申領養老金。加之農民工務工的地方頻繁轉換,而養老金賬戶流轉的程序尚不健全,所以很多農民工繳納養老保險的意愿并不強烈。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教授推算,如果完全繳納“五險一金”,農民工的工資,可能有接近一半要充進養老金賬戶。“農民更愿意得現錢,怕老了后制度靠不住。”吉林省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付成說。
“這是一個歷史欠賬的問題。”深圳螢火蟲工友服務中心主要負責人蘇媛介紹,除早年相關制度不完善、監管力度不夠之外,有的地方政府,甚至把承諾降低保險繳納比例,作為招商引資的優惠條件。“農民工的利益被大大損害了。”蘇媛說,“第一代農民工夾在了歷史與現在、農村與城市之間。”
“好累啊,要不是一無所有,哪個愿意出來打工!”說這話的曾冬蓮,從湖南邵陽老家到深圳打工20年,其中在一家玩具廠工作了整整17年。廠子2006年開始為她繳納城鎮職工養老保險,一切順利的話,她本可能過上有保障的退休生活。然而,就在她退休前一年,廠子倒閉了。按照規定,曾冬蓮繳費未滿15年,無法享受城鎮職工養老保險。而廠子倒閉時,她的繳費未滿10年,按規定也不能繼續補繳。曾冬蓮懵懵懂懂地離開了工廠,和丈夫找了清掃同一條街道的環衛工人工作。
王濟昌和其他的高齡工友一樣,從未想過自己和社會保障制度扯上關系。他也不在意這個,能順利打工,賺到現錢,他已經很滿足了。有媒體報道,有的高齡農民工為了能干上活,甚至刻意將自己的頭發染黑。
事實上,在高齡農民工們看來,他們從沒和這個城市真正相關。盡管從上海青浦區通往上海市中心的公交車只需5元車費,王濟昌卻從沒進城去看過。他說:“看有啥用,啥都買不起,啥都帶不走,咱跟人家上海沒啥關系。”
下班之后,他們津津樂道的,是住在城里的兒女。王濟昌的兒子要在城里買房。“房價太貴了,作為家長我必須要支持一下他,不能讓孩子怨我。”王濟昌抱起一塊磚,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我就想知道干到什么時候,才能安心養老”
王濟昌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糾結城鎮職工養老保險。他已經59歲了,甚至做完這份工作后,能不能再找到工作,還是一個問題。他盤算著另一筆賬:盡管自己在用工單位沒有參保,但從60歲起,他每月可在老家領取70元的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金。當然,前提是他的子女需要參保。保費分100~800元8個檔次,多繳多得,繳費滿15年后,可享受養老金。
王濟昌清楚,等他干不動了,回到村子,每月70元,“不夠給孫子買糖吃的”養老金,將是他全部的養老保障。他的一名工友也是如此。不過,他的這名工友打算讓子女們停掉這筆“賠錢”的“買賣”:“現在物價漲得這么快,隨便到超市買點東西都要兩三百塊錢,15年后每月70塊錢能干嘛?不如現錢花著實在。”
與王濟昌的這名工友相反,一名高齡女工非常看重農保。得知多繳多得,她一度想每年交1000元,結果被鄉親“一語驚醒夢中人”:“你要是活不到60歲,不是太虧了嗎?”她想想覺得有道理,就隨大流選擇了100元的最低檔。
除了新農保,農民工還可參加新型農村合作醫療。這種以大病統籌為主的農民醫療互助共濟制度,在住院時才能發揮作用。因此,他們有小病時不舍得去花錢看病,偶爾買“十幾塊一匣子”的藥,實在發燒得厲害才去小診所掛個吊瓶。
“感冒發燒吃啥藥啊,那算病么,不理它自己就好了。咱農村人,小時候生病誰吃過藥?”建筑工地上的工友們講究活得“自在”。一名農民工指著自己的“酒杯”——實際上是半個礦泉水瓶——對記者說:“我每天喝8兩黃酒,解乏。”說完后一飲而盡。
保安老于煙酒不沾,“給自己攢養老錢”。他現在月工資2000元,和7名工友一起住在小區地下室。他從沒想到自己會出來打40年工,“最早(出來打工)就是為了蓋房子娶媳婦。” 站在小區門口,一身保安制服的老于堆起滿臉的皺紋笑著。
那名女工也笑說,等到干不動的時候再“退休”,回家種地。現在“還有力氣,還想干”。說著話,她就開始動手收拾這一天在樓道里撿來的瓶子,然后一手提著一個黑色垃圾袋,走進了北京的大雨里。
蘇媛還記得,有工友告訴她,出來打工的人,大都在不同階段出于不同的原因留了下來。老家要蓋房子,孩子要讀書,然后老人又生病了。“一不小心就過了20年。”那位工友對她感慨道。
“前面是迷茫的,高齡農民工幾乎沒有保障。”同濟大學教授朱偉玨說。另有學者認為,得益于“可逆的城市化”,農民工年輕的時候可以進城務工,年紀大了還可以回家務農。所以在沒有社會保障制度的情況下,我國才沒有出現大規模的貧民窟。換言之,在建設了城市一輩子以后,高齡農民工們最終很可能不得不回歸農村,依靠土地謀生。
王濟昌及工友顯然考慮不了那么多。他們最終還是選擇回到老家,度過余生。“國家的政策是好的,但是生活還是要自食其力,中國那么多人,政府怎么養得起。”王濟昌的一名工友說。另一名工友則不滿:“我就想知道干到什么時候,才能安心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