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于當代,人一般至少要經歷兩次大考,一次是自己走進高考考場,一次是目送子女進考場。
18歲那年的高考,只依稀記得當時有些緊張,考前幾夜,輾轉反側,而好多具體細節,并無太多印象。兒子去年也18歲了,到了他的高考季,我和愛人有機會集中三天的時間,系統地“復習”了考生吃、住、行的安排策略,考前學科提醒、考中情緒調節以及考后心理援助等諸多非規定動作。上世紀八十年代,備考很簡單,吃、住、行,學校統一安排。父親算是跟得上形勢了,也只是在臨考前往水缸里扔下一只秤砣,求個自我安慰:“篤定”。
再走高考路,雖是三人行,心里更糾結。“自考”,考查的是孩子們的智商,考驗的是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陪考”,考查的則是父母以及親友團的情商,某種意義上簡直是要倒逼出他們“察言觀色”“見風使舵”或“顧左右而言他”的節奏,簡言之,考驗的是成年人的觀察力、反應力、判斷力、表達力!
考前N天,我和他媽就在糾結,如何選擇最順暢的路徑去考點,這是一道并不簡單的選擇題,選項有若干。六朝古都,而今已成“固堵”,每周固定時間、固定地段都有路堵;古都,今年更似“廢都”,三百六十五米路,到處修修補補。思來想去,最便捷的首選電動車,步行太遠、自行車太慢、公交車怕不靠譜、私家車怕遭擁堵——電動車廠家常常犯愁找什么明星代言產品,何不找一群考生或家長出面,更有說服力,而且免費。
考前一天,QQ家長群里,家長們便達成共識:除了孩子自己主動說,不要追問孩子考了什么、考得怎樣。有媽媽獻計獻策,只要看一眼娃兒的臉色和神情,就能大概知道題目的難易了……謹記群訓,考場外送接兒子,有如接待高層領導,處處陪著小心,少言語多微笑,唯恐敗壞對方心情。第一天考完回家的路上,兒子在電動車后座上自言自語:唉,現在才感到魂附了一點體,前幾天,人好像整個地“魂不附體”……見他主動交心,我立即做出一番自以為哲理的回應,大意是,高考固然是一次人生大考,但是這個考試,還是小兒科的,它有標準答案、有科學評判、有社會關注,最容易對付了,未來的社會,太多的測試、考驗,往往都是沒有這些的。
同學的兒子,也是兒子的同學,考完回家跟他媽媽抱怨,數學有點難。做媽媽的心里一緊,不禁脫口而出:怎么QQ群里人家都說簡單?孩子一聲嘆息,繼而報以一臉苦笑:馬上更難受了,對答案的時候,那是割肉的感覺,每錯一題都像被割了一次,特別是原來都以為答對了的題,發現錯了,那是血淋淋的啊!你還知道我們這個感覺?!媽媽試圖安慰孩子,可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只好順著兒子的思路自我解嘲:怎么沒有這個感覺?我是資深的股民,怎么沒被割過肉!?
有人調侃說,每年的六月高考,是教育部門傾情打造的驚悚、懸疑、倫理“災難大片”。其實,考場之外的家長等候區,倒真像是眾聲喧嘩的“觀片室”。媽媽甲說,兒子高一時,志向是上海、北京兩地,考前突然出現睡眠障礙,和父母聊及志愿,改了口徑:南京的學校,也可以考慮;二本也可以,不行,就讀個三本。媽媽乙說,兒子早前幾天就作出讓步了,不是985,211也可以,反正現在還能注冊入學……每個孩子到了最緊張的時刻,都在逼迫自己做出最壞的打算。兒子一年前就鎖定三個大學目的地:香港、廣州、上海。到了三模、四模期間,說話留有余地了。高考第二場結束時,說了一句:只能讀南京××了——那所高校的校長和同學聽了可能要不高興,其實,不在全省前5000名,也別奢望進得去。
考場外,家長們交流得最多的話題是孩子的各種緊張,有的徹夜難眠,有的連續拉肚,有的突然嘔吐……相比之下,兒子的緊張程度還算中等,只是日服谷維素五六顆,撫慰一下紊亂的植物神經。那天,我故意逗他,即使焦慮,也是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啊,你還不是最厲害的。
孩子在里頭,“考”;家長在外頭,“烤”。許多次,作為教育記者,曾經在考場之外匆匆看過、問過、走過,真正地作為家長,在等待里面某個應試的考生時,感覺全然不同。事實上,高考走過這么多年,也與以前“不大同”了。
高考不大同之一,現在的孩子,考場上的很大壓力來自父母,這一代父母基本上都是久經考場的斗士,都有豐富的臨場經驗,并且大都是考場的失意者,所以,孩子們學業、心理上的每一個問題都在父母的算計和掌控之中——一般地,外行領導內行,大都還算寬松、包容,而內行領導內行,被領導者那是要多加幾分小心的,你懂的。
高考不大同之二,現在的孩子,注定了要比他們的父母更糾結,更痛苦,因為他們知道的東西更細、更多、更精準。我們那時候,哪知道不同類型考題的答題要領?哪知道多少分值的題目,對應的會有幾個答題要點?哪知道試題每一步的扣分細則?——現在的高校有985、211、C9,有本一、本二、本三,選擇之多,也是煩惱之源、壓力之源。
高考不大同之三,考試第一天,兒子他媽有意挑選了一件紅色T恤給他上考場;第二天,準備的依然是紅色上衣,兒子扔到一邊:有強迫癥啊?非要穿個紅的?!第三天,不知情的愛人拿出來的還是一件紅的衣服,兒子不耐煩了:怎么又是紅的?他換了件黑色的——過去的考生和家長往往樂于合謀,借助外因(燒香拜佛、吃糕吃粽),尋求安慰,現在的孩子越來越不吃這一套了。不過,刻意的回避,是不是也算一種強迫癥?事實上,他們有著更為復雜、更難排解的種種糾結。
最后一場考試,我在考場外即興指書“高考不大同”一二三,并附上隨手拍的一組圖片,微信朋友圈的好友隨后紛紛含笑點評:解放了!路上遇見熟人,大家使用頻繁的問候語也是:祝賀,解放了!
哈哈,1949年,咱們不就翻身得解放了嗎?!考完那天,故意刺激兒子一句:20多年后,我們可能還要來,做可憐的祖父母,送你的孩子高考。兒子不屑一辯地說,那時候,應該沒有這樣的高考了吧!
——或許,那才是全人類、全社會真正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