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半

不記得是哪個墨染的凌晨，我被臥房窗外傳來的清掃垃圾房的聲響痛苦地拉出夢鄉，清醒在三點半。以后的日子，無論繁星月高還是風叫雨鬧，無論厚云霧夢還是地凍雪飄，這勤勞的混蛋，徹底改變了我的生物鐘。

因為沒有換房計劃，我只能無可奈何地去面對，平靜地去接受這睡眠途中的插曲。周而復始，我已經熟悉了這插曲中的所有細節是怎么一回事，雖然只能通過耳朵去辨識，可我能夠呈現出他滿足的笑容和所有表演。垃圾車準點“嘚嘚嘚”地來，到“嘚嘚嘚”地走，靜謐中那鍬鏟垃圾清亮的節奏，演繹出一位環衛工人清理垃圾房的整個過程。偶爾我會握拳使勁，助他將一鍬鍬的垃圾舉過頭頂，甩進小車。

醫生叮囑，這容易造成神經衰弱。對我來說，這就像抽煙，沒有充分的理由是很難戒掉的，再說，這種衰弱總比那些失眠患者沉浸在空洞的煩惱中要健康得多，或許這正是生命的恩賜，賜我一個彩色的凌晨。

我已經能夠從他清理垃圾房的過程中勾勒出這個主角的模樣。每天都在欣賞這段主題一樣、主角一樣，情節千變萬化的工作演藝。就像老年人聽了一輩子的京劇，仍然割舍不了，差一口都不行。

他沖出去的每一鍬都干凈利落，嫻熟流暢，根本不用彎腰，而將垃圾舉過頭頂甩向小車時比較用力，但一氣呵成，這表明他個頭矮小，身體結實。當然皮膚一定黝黑，面相一定憨直。

他總是先將垃圾從小垃圾房中扒出來，迅速地將瓶罐紙板塑料撿出來，然后一腳一個地把易拉罐踩扁，統統裝進兜內。這干練的動作斷定他是個持家過日子的好手。應該擁有一位胖妻和一個疼愛的孩子。

他每周總有一兩天動作游離，不夠連貫，證明他的夫妻生活是盡興而滿足的。

簡單而機械的噪音竟然在我腦海里鮮活起來。對他來講，完成動作，獲取薪酬，撿點外快，合家生活是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沒有覺得孤獨，他不需要有人憐惜，他根本不去思考這該死的聲響讓一個人長期陪他工作，杜撰他的生活，竊聽他毫無掩飾的表演。有時我也糾結為什么要臆造他？為什么從一開始就沒有惱怒？現在卻成了每天凌晨的期待？或許是被他執著、真實、平凡的表達融化了心底的浮躁，他是一個干凈的環衛工人，他執著地占領并堅守著這個承載著城市人生活的垃圾房觸動了我。

一個風雪交加的凌晨，他晚來了一個小時，我焦慮一個小時。我仿佛看見他一腳剎車，小車橫沖向路牙，他躺在冰冷的雪地里一動不動;我仿佛看見他頭上冒著熱氣，使命的踩著小車的點火桿，可就是發動不了這破車;我仿佛看見他鎖緊眉頭，馱著發燒的孩子沖向醫院……越是想把他往美好的假設上去填，就越是閃現出悲劇的畫面，我甚至懷疑自己內心的邪惡。他終于來了，理由充分地來了。他穿著厚重的雨衣，鏟著夾雜著冰渣的垃圾，聽得見他沉重的喘息。我恨不得起身沖出去，與他并肩戰斗。轉念又在罵，國家動用那么多的科學家和資源去科研登月球上火星，何不用丁點兒氣力去研發一種智能機器來取代原始的人工勞作，屆時將成全多少環衛工人抱著妻兒一覺睡到大天亮啊。

我不知道他每天要清掃多少個垃圾箱和垃圾房，他的排序一定很講究，他要計算出清理幾個垃圾房就能滿車，拐一趟垃圾中轉站最省時省油，完成最后一個垃圾房的清理，正好能趕上送孩子上學。

今年的大年初一，雖然看完春晚，吃了水餃已經是凌晨，但在那個點上，我還是一下子就醒了，我在等待那個熟悉的聲音、那個熟悉的人。他沒有來，以后再也沒有來。就像小時候看見藍天上的白云似羊群在涌動，這多年了，再沒見過這奇幻的天空。他突然就成了昨夜的星辰，再不能復制明天的期待。

我強迫自己把所有的假設都用一種情形取而代之，那就是他在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中調整了清掃的排序，把清理這個垃圾房的順序排在了白天。可他永遠不會想到，一個人，依然會在這個點醒來，因為斷片成了沒戲可聽的失眠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