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魂

“兒呀，娘太自私了呀。當時，俺怕老了無依無靠，就閉著眼睛裝瞎子，認下了你這個兒子。娘害了你啊！”

傍晚，木林娘瞇著眼朝遠處的大山眺望。山那邊，有一顆夕陽吊在樹枝上，晃晃悠悠。

這時，山寶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哭喊道：“干娘，壞大事了。木林他……”

“咣當”一聲，夕陽震落下樹枝。鄉村的夜，一下子就黑了。

望著撈起的木林尸體，一村人都不由打個寒噤——木林，是娘守寡十幾年的念想。

山寶撲通一聲跪下了。“干娘，我對不起您啊，木林是為了救我而死的……”

這天，山寶過來幫忙砍柴禾。回家時，一身汗漬的山寶率先跳進山下的黑龍潭里。誰知入秋的潭水涼得徹骨，他很快就腿肚抽筋。聽到呼救后，木林立即游過去，拼命地把他往岸邊拽。幾番折騰后，山寶終于爬上了一塊礁石。可等他緩過勁來，卻發現水潭死一般的寂靜……

山寶跪在地上，砰砰地磕著響頭：“從今天起，我替弟弟給您養老送終——娘，您就是我山寶的親娘！”

山寶的爹娘去世得早。后經族人商量，便把他托付給二叔撫養。可初中沒上完，山寶就被二嬸叫回了家，小羊拉大犁，當著牛使喚了。

在學校，山寶跟木林是穿條褲子連著襠的好哥們，白天同桌，晚上同被窩。回鄉后，山寶還經常去干娘家里。一碗黃油汪汪的臘肉，一夜嘻嘻哈哈的打鬧，便成為山寶最美好的時光。

經過幾年的磨練，山寶已經是二嬸家的棒勞力了。所以他回家拿鋪蓋時，二嬸就嚷：“說得比唱得還好聽，想拿我的牛犁別人的田？沒門！”

山寶對此早有準備，他說：“人家說了，木林為了救我而死的，要么賠他娘一大筆養老錢，要么就接她過來養老送終——你認哪一條，我聽你的！”

二嬸愣了半晌，突然趴在門框上，哭嚎道：我的命咋這苦哦，扒心扒肝地喂出個白眼狼啊……

又是夕陽西斜的傍晚，山寶推開一扇虛掩的大門，高聲喊道：“娘，我回來了！”

于是，許多日子，便從這敞開的大門里，水一般的流去了。

這天，山寶還像往常一樣，把煎好的草藥端到床前。娘的風濕病越來越嚴重了，已在床上躺了幾個月了。

山寶嘗一口，不燙。說：“娘，起來喝藥吧。”

娘蒙著頭，不理。

“娘，起來吃飯吧。”山寶又喊。

娘蒙著頭，仍不理。

第二天，山寶端著碗，跪在床前，說：“娘，你啥時吃飯，我啥時起來。”

娘忍不住了，哭起來：“兒呀，你就讓娘去死吧。我不能拖累你打一輩子光棍啊！”

幾天前，山寶的親事又一次告吹了。

山寶說：“娘，俺活著，就托木林弟的福哩。我現在替他盡孝，不是應該的事情嗎？”

娘聽了，哭得更兇了：“兒呀，你別再瞞我了。俺知道木林根本沒有救過你……”

山寶呆了一下，急忙道：“娘，你是不是餓得說胡話了？”

娘搖搖頭，說：“兒呀，你曉得他為啥叫木林嗎？因為算命先生說他命中忌水，名字帶木才能避災驅害。因為這，從小到大我都不準木林玩水，更別說下河洗澡了。你說，一個不沾水的人，怎么可能下河救你呢？”

山寶嘆口氣說：“娘，實話告訴你吧，那天木林蹲在一塊石頭上洗臉，不知道怎的一下子就溜進了水潭里。我剛跳下去，就腿肚抽筋起來，不是拼命地抓住一塊石頭，我也差點沒命了。我怕你過不了這個坎，就編了個謊話……”

娘聽了，又是一陣大哭：“兒呀，娘太自私了呀。當時，俺怕老了無依無靠，就閉著眼睛裝瞎子，認下了你這個兒子。娘害了你啊！”

山寶說：“娘，你千萬別這樣想。我愿意當你的兒子，愿意這樣一輩子伺候你。為了死去的弟弟，咱們娘倆要好好地活著，好嗎？”

“寶，我的兒啦！”

山寶四十歲那年，娘安詳地走了。

娘的墳頭，緊挨著木林。

這天，山寶又來到娘的墳前。他點燃一堆紙錢，喃喃自語道：“娘，我準備回老家一趟，去看看二嬸。聽人說自從二叔死后，二嬸的日子就不太好過。前幾天，還被哥嫂趕出了家門，住在別家的牛棚里，造孽哩！我合計好了，把她接到咱家來養著。娘，你沒意見吧？”

然后，山寶又來到木林的墳前，點燃起一堆紙錢。他說：“弟弟，娘就交給你了。在那面，替我好好照顧咱娘！”

一陣山風吹拂過來，兩堆紙錢的灰燼騰空而起，像黑色的蝴蝶，在山寶的身邊翩翩飛舞……

娘聽了，哭得更兇了：“兒呀，你別再瞞我了。俺知道木林根本沒有救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