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足雙人椅

這張放在路邊的雙人椅，一年四季的前三季都忙不迭接納著各式各樣的路人，唯獨冬天，它和四周蕭瑟的樹木一樣寂寞。

這個深冬，刺骨的寒風夾著蒙蒙細雨，幾片枯敗的葉子落在椅子上，立刻給冰雨洇濕了，不再動彈。這種時候椅子看上去承受的不是人們的重量，而是嚴寒的銷蝕。

天剛蒙蒙亮，一個穿著厚重大衣、拎著結實皮包的男人經過這里。這一頭灰發的男人看了看椅子，將手里的皮包放在椅上，然后一屁股坐上去。他太累了，得歇一歇才可以繼續往前走。

男人張開手掌掃了一把濕濕的臉，感覺臉上的水似乎有點溫熱。他從兜里掏出煙卷，側身背對冷風吹來的方向，艱難地點著煙，之后深深吸一口，又重重地呼出去。

趕了一夜的路，就為了去見一個病危的女人，從一個城市到相鄰的另一個城市。深夜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在手機屏幕上閃現，接通后卻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聲音聽上去很年輕。直到這個聲音告訴他發生的事情后良久，他才反應過來，電話那頭的男子是他兒子，他的腦子立刻像遭雷擊似的轟一下，緊接著在屋里胡亂轉起來，之后昏昏然走出門，在街上晃了一段距離，攔下一輛車，往電話打來的那個城市而去。

多年前男人和女人曾經相愛，但世事總是難以預料，當婚姻生活遭遇七年之癢時，他背叛了家庭，之后丟下妻子和孩子，也離開了那個曾朝夕相處的城市。

男人一邊抽煙一邊回想電話里兒子一腔成熟男子的聲音，時間把孩子拉扯大，也把父子之間的距離拉扯遠了。

當一支煙抽完時，天也大亮了，男人感覺有了些勁頭。他站起來，挺挺身子，拎起放在椅子上的皮包。他發現皮包的一面是濕的，便抓起大衣的一角擦了擦，再看看自己坐過的地方，椅面有一小灘水漬，四周零散著霜粒。在那一支煙的工夫里，他的熱量將椅子上的霜融化了一個圈。

男人繼續往前走，綿雨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路上的人流和車流已經忙碌開來，日子像往常一樣向前流動，他感覺多年前的生活印記又回到身體里面了。

當男人快走到醫院時，電話響了，是兒子的聲音。他邊聽電話邊抹頭上臉上的雨水，這一臉一頭的雨水似乎把心也給濕潤了。轉眼間他看見兒子打著傘站在醫院門口等他，那副高大身架告訴他，多年前離別的孩子現在是男人了。

在病房前，兒子把父親攔住，指指他身上的濕大衣，說：脫下吧，我媽可不想看到你這樣！

父親把大衣脫下，他看見兒子把自己的大衣也脫下，遞給他，他猶豫了一下，接過來，穿上了。

父親進入病房里，兒子沉靜地留在門口，等待著多年前曾相愛的兩個人作最后的道別。

兒子曾因為父親的背叛和遺棄而拒絕接受與父親相關的一切，直到病危的母親說她想再見見曾經愛過的人時，兒子才忽然明白，一個人到了生死交接之時，巴望帶走的是這個世上的恩愛，而不是怨懟，母親就是這樣。

時間仿佛流動得很慢，當低垂著頭的父親走出病房時，兒子發現眼前這個人的頭發已灰白了。

兒子將父親送到醫院門口，清晨那一陣雨已停止，陽光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將灰蒙蒙的天空扯展開，給地面灑下一片亮色。

兒子目送著父親遠去，到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不知多少年沒喊過一聲“爸”了，但這一刻不知為什么，他還是沒喊出來。

男人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來到清晨歇腳的雙人椅時，又像先前那樣坐上去，點著煙，深深吸一口，又重重呼出去。

回想過往的生活，他發覺曾經背叛的婚姻就像正坐著的雙人椅，年輕時激情四溢地一屁股坐上去，而生活總有蕭瑟時，妻的關懷備至沒能阻止他另覓靠椅的欲望；直到生活的磨礪讓他終于明白，無論身處何地的雙人椅，都得面臨嚴寒的節候，此時的生活就像他屁股下的冷霜一般，最終還是靠自己身體發出的熱量才能融化。

想著想著，男人感覺一陣特殊的氣味從身上發出，這才發現身上一直穿著兒子的大衣，自己那身濕大衣留給了兒子。猛然間他感覺一股溫暖直傳到心里，緊接著難以抑制的暖流涌上眼眶，久久在眼里閃動。

無論身處何地的雙人椅，都得面臨嚴寒的節候，此時的生活就像他屁股下的冷霜一般，最終還是靠自己身體發出的熱量才能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