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土中的一束光

大家都說魯迅的小說寫得好，好就是一切都好，沒有人煞風景說魯迅先生寫得比較好的只是三個人物。劉震云例外，劉震云說了這樣煞風景的話：

“魯迅所有的作品里邊，三個人物寫得比較好，一個是我們父親的形象，就是阿Q。阿Q最大的特點是沒老婆，另外經常挨打，但打了之后他自己能忘掉，這是我們的父親。還寫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母親形象，就是祥林嫂，最大的特點是沒丈夫，一個孩子還被狼吃了，她一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悲劇講成喜劇。第三個還是一個父親的形象，知識分子的父親，就是孔乙己，最大的特點還是沒老婆。”

劉震云現在是很著名的段子手，段子手總是能給我們帶來快樂。具體到這個段子，他給我們帶來的快樂就是將魯迅簡單化。研究魯迅的人很多，可是魯迅偏偏又是塊硬骨頭，研究起來很難，誰要是研究出一些從前沒有過的心得，他就是博士生的水平，教授的水平。現在，劉震云崛起了，他打碎了這塊硬骨頭，也就是打碎了讀解魯迅的難度。沒什么了不起的嘛，不就是寫了兩個爸爸一個媽媽、兩個男人一個女人么？學術精英們再也不能壟斷魯迅研究了，學術找到了一條平民化的捷徑，劉震云可謂功德無量。

我們套用段子手劉震云的思路來分析中國文學名著，中國文學名著就會被顛覆，分析外國文學名著，外國文學名著也會讓人啞然失笑。所有的名著在劉震云思路的分析下都會呈現出喜劇或肥皂劇的色彩。

中國的曹雪芹，他的《紅樓夢》，寫了一個具有家暴傾向的父親，他叫賈政。他又寫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他叫寶玉，寶玉的老婆懷孕了，他卻跑到廟中去當和尚。他還寫了一個失敗的母親和祖母，她就是史太君賈母，這個極其不成功的女人，直接教育出一個脾氣暴躁的兒子，又隔代培養出一個吃喝玩樂的孫子。再來分析《水滸傳》，《水滸傳》里的英雄好漢，基本就是一群失意、失算和失敗的父親，他們喝酒用碗吃肉論塊，養成了有害健康的生活方式。《三國演義》中既有無能父親，也有成功父親，他們殺來殺去，最終弄暈了讀者，不知天下究竟還有沒有好父親。

外國名著和中國名著德性幾乎相同。《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是一大幫野蠻落后的父母聯合起來迫害一對青春男女，以致這對年輕人在斬獲父親、母親的身份之前就命喪黃泉。一個蒙冤受難的男人有了錢，就會尋機報復，這是《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在報復的開始階段，伯爵還沒有合法老婆，在他除掉幾個擁有合法老婆的仇人之后，他也有了老婆。其他的名著，《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就不要說了吧，無非是些好爸爸壞爸爸、好媽媽壞媽媽糾纏不清的情仇愛恨。

離不開爸爸媽媽的小說，離不開好人壞人的文學史，理解起來很容易。謝謝劉震云喲。真有點崇拜他。但我的崇拜是有限度的，不是全部崇拜，更不是盲目崇拜，說得準確點，是該崇拜就崇拜，不值得的就不崇拜，還要和他叫板，挑他的刺，戳他的蹩腳。我指的是劉震云對孔乙己的評價。他說孔乙己的最大特點是沒老婆，而“孔乙己的第二個特點是沒腿，腿被打斷了。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民族，知識分子都應該是民族的探照燈，他們的眼睛應該像探照燈一樣照亮這個民族的未來，但是我們的知識分子形象是沒腿，他比平常人要矮一半，他能看到哪里去？”

人能夠看多遠，并不依賴于身高，孔乙己雖然比阿Q矮許多，卻不能說孔乙己是鼠目寸光，而阿Q是高瞻遠矚。看得遠的人說不定恰好就是小個子，我們不能在身材高矮上有任何不當的歧視傾向。知識分子是不是一個民族的探照燈，一個民族是不是需要探照燈照亮前程，這么大的事，劉震云說了也是白說，這事不歸他管。探照燈的作用，其實不是照路而是照天的。戰爭的時候，敵機來空襲，我們的高射炮要將敵機打下來，就需要探照燈的幫忙。如果拿著探照燈照人，人的眼睛會被照瞎。要是拿著探照燈照路，一堵圍墻、一座小樓就能擋住它的光亮。照路不是探照燈的長項。人類的進步，最大量的是體現在地面上，是要依托地球表面來實現的。順著探照燈的方向，就是上天，而上天畢竟是少數人的事。所以，探照燈對人類進步沒什么大用。我們在地球表面上向前，不是靠探照燈，而是靠命令，通常，這些命令并不是由知識分子發出的，過去的歷史一直如此，現在好像也是這樣。

“小說是一束光，深埋在土里，它要有從土里生長的過程，它要適應土壤的濕度和溫度，它要預判土壤之外的環境，它要尋找合適的土壤，生根、發芽、積聚能量，那光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龐大，它讓土壤變得松軟，變得文學，變得柔和，它沿著土壤漸漸松動的縫隙處堅強地延伸、生長，它每一次的自然生長就是一個句子、一個結構、一個人物，一個凝結著社會特色的故事。土壤漸漸地被它攻克，光已經營養充足，力量強勁，它在找準瞬間突然爆發的時機，然后明亮地沖出土壤，與整個時代相遇。”

劉建東談小說的這段話，簡直就是詩。真心喜歡。

如果小說是埋在土壤中的一束光，那么閱讀小說就要像農民一樣，帶上農具，彎下腰，小心地扒開土層，認真地去尋找。小說是以何種形態隱藏在土壤之中呢？是以種子的形態比如麥粒？是莖塊比如馬鈴薯？是一綹根須、一段草葉、一顆表面布滿溝回的堅果？或者就是那片土壤、土壤中含蓄的水分、水分中的空氣、空氣中不同物質的排列？總之，小說不可能真的是一束光，那是優美的比喻。真要是一束光，那尋找的過程就太簡單，而閱讀就太輕松太沒有難度了。文學作品，比如小說，只是在經由你的尋找與閱讀之后，才會在你的內心呈現出光的特質。它是光，是光芒，是親切的和銳利的，是熱情似火又冰涼如鐵，它閃爍著，閃爍是短暫的，長久地閃爍應當是火把的責任，而我們的內心經不起一團火的燒灼，文字也不承擔火把的責任，文字就是那短暫的閃爍，閃電式的閃爍，然后熄滅。你若想要照亮你自己的內心，一定要靠你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尋找來的這束光。

研究魯迅的人很多，可是魯迅偏偏又是塊硬骨頭，研究起來很難，誰要是研究出一些從前沒有過的心得，他就是博士生的水平，教授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