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在候車室里找了個空位坐下,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半小時前,她在廁所里用一把剪刀將齊腰的長發剪到齊耳短,又剪了個劉海,雖然有點難看,但安全多了。
每一次逃跑,每一次被抓回去,她都會被打得遍體鱗傷。這一次,決不能出任何差錯。
她在這個村子呆了兩年,現在回想起來腿還會發軟——第一年她跑了三次,三次都被抓回來;第二年她不跑了,開始裝傻,見人就傻笑。她花了整整一年時間裝傻,來瓦解那些人的戒心。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她是個啞巴。
腿上的傷口很痛,那是三天前被一只野狗給咬傷的——她故意踢了它一腳。她裝作身體抽搐,不喝水,用早已準備好的辣椒油讓自己的眼睛通紅——她達到了目的,他們以為她得了狂犬病,把她綁起來,抬到村西的一個小破屋里。
在計劃被狗咬傷之前,她在三個可能關押她的地方都藏了刀片、石頭、錢、衣服和食物,這間小破屋就是其中一間。這些都是她從“家”里和鄰居那里偷的。她花了一年的時間,一共偷了247元8毛,分成三份藏好。
他們離開之后,她等到半夜,確定外面沒有人,便把身子移到藏刀片的地方,把繩子割斷,門是上了鎖的,她用石頭把鎖砸開了。
離開屋子之后,她躡手躡腳地溜到了村北,這個地方有一棵大槐樹,最重要的東西就藏在這大槐樹的下面,那是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不是她的——她的身份證早就被搶走了——是一個叫王芬的村民的,那女人剛生了孩子,她去幫忙照顧,乘機偷了王芬的身份證。
拿到身份證,她便連夜往火車站跑,等到了火車站門口時,她已經累到快虛脫了,但還是咬著牙進了廁所,換了衣服,剪了頭發。
售票員并沒有仔細看身份證上的照片,陳麗松了口氣,連比帶畫地買了最便宜的一張票,可以到距離這里大概兩百多公里的一個小城市,票錢是86塊,買完她只剩下1元錢了。
現在是早上6點,離開車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陳麗的手心全是汗,她走到垃圾桶前,往里翻了翻,找到了半瓶礦泉水和一個空的零食盒,從里面倒了些土豆片的殘渣吃了,最大的收獲是一副近視眼鏡,鏡片碎掉了,鏡腳斷了一只,她把它撿出來,取掉鏡片,戴在鼻子上。
6點30分,廣播里通知開始檢票。她正準備站起來,發現有三四個人氣勢洶洶地沖進了候車室。其中一個是她的“丈夫”羅祥!
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發現了,正用視線在人群中搜索著。
這是個小站,只有二十幾個人在等火車,有七八個人正向檢票口走去,他們的視線掃過陳麗,并沒有認出改裝后的她,他們走到檢票口,仔細地打量每一個女性。
陳麗從地上撿起一份報紙,強作鎮靜地坐到了一個也在看報紙的男子身邊。她拿著報紙,裝作很認真地在看。
火車快開了,不能再等下去了!陳麗推了推那個看報紙的男子,做了個寫字的姿勢,男子有點驚訝,但還是借給她一支筆,她在報紙上寫道:我是被拐賣的,剛逃出來,有人要把我抓回去,火車要開了,我就跑不了了,求你送我到檢票口。
男子睜大了眼,很吃驚地看著她。陳麗捋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左手腕,上面全是毆打造成的淤青和傷痕。男子皺起眉,點了點頭,提起兩個行李包站了起來,陳麗緊跟著他,肩并著肩走向檢票口。羅祥等幾個人瞄了他們一眼,還是沒有認出她,又把目光移開了。
陳麗把票遞給檢票員,很快通過了檢票口,她用正常步速往里走著。那個男子也把票遞給了檢票員,檢票員看了一眼,又退給他。
“你這是下一班的!”
“下一班的啊!”男子說,“我還以為自己搞錯了呢!”
羅祥反應過來了,他帶著人準備往里沖,檢票員立刻把他攔住:“票!票!票!”
“我老婆!我老婆在里面!”羅祥指著陳麗的背影喊著,“她跑了!”檢票員看了一眼陳麗,陳麗兩腿都在微微發抖,但她沒有跑,而是保持著步速,沒有回頭,目不斜視,仿佛完全沒有聽到那些話。
陳麗沖到火車上,3分鐘之后,火車開了。
羅祥沒有追上來。她自由了。
陳麗把臉埋在桌子上,抽泣起來,哭了十幾分鐘才抬起頭,對面和旁邊的人都在好奇地看著她。
坐在她旁邊的男子嫌惡地往外坐了坐,陳麗知道這是因為她身上的衣服,因為在那破屋子里藏得太久了,有一股子怪味。
列車員推著食品車來了,有人買了零食,有人買了水。陳麗只有1元錢,買礦泉水都不夠。
還得再餓上幾個小時,等到了站,可以在小攤上買兩個饅頭,陳麗計劃著,然后就去報警,也許會在收容站呆上幾天,他們會送她回家吧?不知道奶奶怎么樣了?她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只和奶奶相依為命,奶奶得了病,需要很多錢,她就想多打幾份工,沒想到卻遇上了人販子……
陳麗趴在桌子上,枕著自己的手背睡了一會兒,她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中午,有些人買了盒飯,滿車廂都是飯菜香。
“你就別掏錢了,我請你,不就是一盒盒飯嗎,你要再拿錢就是瞧不起人了啊。”陳麗看著說話的男子,二十來歲,正把一盒盒飯遞給對面的女孩,那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羞紅著臉接過盒飯:“那怎么好意思呢?讓你幫忙介紹工作,還讓你請客,應該我請……”
“以后有的是機會嘛!”男子說,“再說你要請我也不該只請吃盒飯啊!等你領了工資,請我吃好的。”
陳麗突然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那個男子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狡詐氣質,她擔憂地看著女孩,當年她也是這樣,輕信了別人的話,才讓自己跌入了地獄。
一男一女聊了一會兒天,女孩子覺得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男子拿出一支香煙點著,一面抽一面和陳麗身邊的男子使了個眼色。陳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慌忙把視線移開,裝作沒有看到,但心里已經確認,這個女孩正落入別人的圈套之中。
火車到站了,陳麗跟著那女孩和那男子一起下了車。男子幫女孩提著行李,兩人像好友似的,一面走,一面有說有笑。
陳麗朝四處打量著,沒有看見羅祥等人,還沒出站,他們也進不來。
怎么辦?陳麗咬了咬牙,朝女孩猛沖過去,狠狠地給了那男子一記耳光,那男子被打蒙了,將陳麗推開:“你誰啊?干嗎打人!”
女孩子也來幫忙罵:“你有病啊!”陳麗轉身又給了女孩一記嘴巴,女孩被打得坐到了地上。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陳麗看見兩個穿制服的朝這邊跑過來,立刻搶了女孩的隨身包就跑,女孩哭起來:“搶包啦!搶包啦!”
陳麗很快就被穿制服的人扭住胳膊。
“嘿!大白天的你還敢搶劫?誰的包?”
女孩跑過來:“是我的包!”
“跟我們走一趟吧,作個證。”
那男子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來:“算了算了,我看這女的就是個瘋子。”他拉住女孩,“我們還有事呢!把包給我們吧!”
女孩猶豫起來,看上去也不想多事。陳麗心里著急,她立刻轉過頭,在女孩的手臂上狠咬了一口,女孩痛得大叫起來。
“嘿!說你瘋你還真裝瘋!想耍花招,沒門,走,都去派出所!這種人不能姑息!”
圍觀者也都嚷嚷起來:“去啊,肯定要去啊,你放了她,改天她又出來害人!”
女孩被另一個制服男推著,不情愿地進了警務室。陳麗一進警務室,就比畫著要紙筆,有人發現她是個啞巴,立刻看出蹊蹺,便給了她一張紙和一支筆,陳麗便將自己的經歷簡要地寫了出來,又寫了她之所以要搶女孩的包,是因為她懷疑那個男子是人販子,她只是想要救人。
警察們面面相覷,陳麗又寫了一個電話號碼,是家里的鄰居孫大媽的,警察打過去一問,立刻證實了陳麗的說法。
被陳麗搶了包的女孩嚇得臉色慘白,打電話跟父母哭訴著,因為她發現那個一直跟著她的男子已經溜走了,還拿走了她的行李,幸運的是貴重物品和錢包都在隨身包里。陳麗也號啕大哭,但不是為了自己的不幸——孫大媽在電話里告訴她,奶奶在她失蹤后身體越來越差,第二年就去世了。
“人活著就好,人活著就好!”孫大媽在電話的那一邊說道,“你奶奶臨死前一直說,你肯定會活著的,因為你答應過她,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會好好活。”
奶奶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她知道對陳麗來說,最致命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死亡,所以她在臨死前說出這句話,就是要用這個承諾逼陳麗活下去。
是的,她對奶奶有過一個承諾,她的奶奶是帶著對這個承諾的希望離開的,她得帶著這個希望往下走。
陳麗走到警務室的窗前。外面,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