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灣鎮有個江員外,年輕時中過探花,被先皇招了駙馬。后來新皇登基,他就成了皇姑爺。
皇姑接連生下女嬰,江家為求子,便將女嬰全溺了。據說這樣,女嬰害怕,就不敢再往江家投胎了。百姓見江家這么干,有樣學樣,龍灣一帶溺嬰之風大熾。
這月,皇姑生了對雙胞胎,還是女嬰。江員外惱了,請靈巖寺的一指和尚來做法鎮壓。一指年紀不大,右掌只一根食指。他對江員外說:“要不,改用火焚吧?”
這天,江員外叫管家在河灘架起柴垛,先把一個女嬰放在垛上,然后點著了火,本來酣睡的女嬰轉眼被燒得皮開骨裂。管家將第二個女嬰拋入火堆,突然,有人沖過來用腳尖一挑,右臂順勢一攬,將女嬰救了。竟是一指和尚。
江員外正詫異,一指抱著女嬰說:“小僧剛才在經堂發現兩尊前代龍女泥像,與兩個女嬰的容貌一般無二,這才急急趕來,不想只救了一個。求員外看在此女與我佛有緣的面上,將她舍與鄙寺。”
江員外為難地看看管家,說:“不知這說的是真是假?”
一指便抱著女嬰,領員外向靈巖寺走去。進寺繞到經堂,果見兩個拳頭大小的泥塑。江員外看后,嘖嘖稱奇:“簡直是對著人捏的。既如此,此女就舍與佛前吧。”
這時,女嬰大哭,一指笑著用食指去逗她。見一指那根蘿卜粗細的食指指甲內,有根細細血線,宛若條生角小龍,隨著一指的呼吸脈搏,不停伸縮跳動,如有生命一般,江員外與管家不由目瞪口呆。
一指見狀笑著說:“小僧這根獨指上,養著條破甲龍呢。”
江員外聞言臉色暗變:“和尚有此神緣,可喜可賀。破甲龍最喜煙草,吸煙后會興奮游動,煙助龍威龍助煙興,和尚想必煙量不淺吧。”說著他轉臉命令管家,“你去取那罐御賜的呂宋金絲淡芭菰來,我要與和尚吸幾口樂樂。”
管家遲遲疑疑去了,江員外也亮出了食指,只見指甲內,也似有條破甲龍,不過因年老血衰,已不如一指的活靈活現了。
一指大驚,江員外苦笑道:“我一生遭際,皆因此而起啊。”
當年,江員外高中探花。瓊林宴上,眾人正喝得高興,有大臣來報:“圣上不好了,侍郎也被熏倒了。”皇上立時龍顏不展。
眾人一打聽,才知呂宋國來了個貢使,貢的是金絲銀葉煙,自夸煙量天下第一。皇上聽了,便叫能吸煙的大臣去陪,可連著三天,去一個熏翻一個,都不是人家對手。
江探花一聽,主動請奏:“微臣略能吸煙,請圣上恩準去陪。”
一個時辰后,太監來報:“江探花煙量如海,與貢使用炭火盆子燒煙來吸,第三盆煙沒吸完,貢使就口吐白沫溜到了桌下,被熏昏了。”皇上忙召江探花上殿:“探花煙量堪稱我朝狀元啊。不知探花郎的煙量是怎么來的?”
江探花被煙熏得有些忘乎所以了:“微臣指中養著條破甲龍,此龍最喜煙氣,微臣吸的煙其實都被它吸去了,所以微臣才有了超凡煙量。”說著他把食指伸出,果然指甲內有條細細紅線,如龍宛動。
江探花說,那年,他與父親到煙草地畦中刨出個東西,似鴨而無毛,通體金黃,雙目緊閉。父親說這是蛟,最后二人將蛟烹吃了。
江探花說:“第二天,微臣發現指甲內多了條細紅血絲。家父說這是蛟的精魂不散,附在人指甲中成了破甲龍,期待有天能破甲飛升。破甲龍靠煙云滋養,最喜煙霧,被它附體的人都會煙量極大。”皇上起初聽得興致勃勃,后來就默默不語。第二天,卻宣布要把皇妹允煙公主嫁給江探花。
憶及往事,江員外有些恍惚:“其實世上并無破甲龍,只怪我貪圖富貴,讓江家絕了后啊。”
當初他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瓊林宴前有風聲說,皇上要在狀元榜眼探花中三選一,為允煙公主招駙馬。惴惴之余,他覺得無論家世風采,自己與狀元榜眼都有差距,誰知他卻憑吸煙大出了風頭,皇上問時,就故意編了套玄話自抬身價。沒想到皇上卻認了真:皇家是龍族,現在又來了條龍,雖說寄養在別人指甲中,誰敢擔保日后不興風作浪?龍是神物,殺江探花容易,要把破甲龍弄死了,老天報復也不是鬧著玩的。皇上思來想去,最后把他招了駙馬。
一指聽罷贊道:“用皇姑來籠絡員外,此計大妙啊。”江員外卻長嘆一聲:“唉,我一小小煙農子弟,又怎知皇門險惡啊?”
那天,皇太子得了上好的鼻煙。皇上邀他品嘗。皇太子先自抹了一鼻子:“此煙最能祛濕去熱,請父皇試試。”皇上吸了一鼻,打了個噴嚏:“朕受不了這味。”說著把煙壺丟給了江駙馬。當晚,皇上發了病,不幾日就駕崩了。
那夜守靈,江駙馬想吸鼻煙提神,不料從煙壺內倒出個惡物。細辨,是天花患者身上的瘡痂。他明白了,皇太子故意把天花瘡痂混在煙中,因為他和江駙馬都出過天花,有免疫力。皇上沒出過天花,年老體弱,嗅鼻煙染上后,就一命嗚呼了。皇太子如愿以償繼了位。
這下他嚇壞了,趁父母新亡,借口歸葬帶公主回老家落了腳。
一指聽罷一嘆:“人道皇親好,誰知火上烤啊。可員外是當朝駙馬,為何又要殺嬰呢?”江員外瞅了一指半晌:“也罷,看佛面上,有些話我就一吐為快吧。”
江員外帶公主回鄉后,本想能遠離是非,誰知皇家內部有規矩,皇女外嫁,最好別生孩子,免得皇室血脈外流,壓了皇家本族的龍氣。皇姑知道這些,以想生男孩為名,總是溺女。皇上一聽,明白皇姑是為娘家著想,也就放了心。
偏偏第三胎,她生了個男孩,于是她一咬牙,把男孩拋江了。
江員外抹了把淚:“那天我見皇姑嚶嚶啜泣,一問,才知有這么多隱情。”一指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沖江員外叫了聲:“爹!”江員外老淚縱橫:“你一亮破甲龍,我就明白了。咱們家人右手食指上都有條畸形的細小血管啊。”
一指告訴江員外,那年,管家將他拋進江轉身就走。不想有個游僧在草叢中歇腳,見狀下河撈起他,把他藏在草中,偷偷跟著管家,認清了江府地址。等他回江邊,男嬰右手已被野狗啃得只剩食指了。游僧無奈,收養了他。游僧四海為家,為糊口,學會了捏泥人的絕技。他眼里看人,手在袖內,捏出的泥塑能與人一模一樣。男嬰長大后,游僧給他剃了度,賜號為一指,并把泥人手藝傳了他。后來游僧臨終前,把實情告訴了他。
游僧說:“龍灣一帶溺嬰之風太盛,此事皆因江家而起。你想法把這風給止住了,才是大功德。”
一指遵師囑來到龍灣鎮,在江家見到女嬰后,他偷偷在袖中捏了泥塑。他把泥塑拿回寺院造舊放好,再去河灘,卻只救了一個女嬰。
兩人正相對唏噓,忽聽門廊有響動,江員外大驚:“誰?”
管家手捧煙罐,訕訕笑著現了身:“我把煙取來了。”
第二天江員外吃過早飯,就聽墻外有動靜,出去一瞧,是許多兵勇將府院圍了。他正驚詫,管家來了:“兵是我調的。這些年,我在您府內當管家,全是皇上安排。先皇駕崩前,悄悄吩咐皇太子,讓注意駙馬爺一家的動靜。駙馬爺指上有破甲龍動不得,但他的后代要是出生了,就得立行誅殺,以免留有后患,威脅舅家社稷。您和一指父子相認的話我都聽見了……”
正說著,有兵勇跑來報告:“不好了,一指要自焚了。”管家一驚:“走,看他耍什么花樣。”
江員外跟管家急急趕到,兵勇和看熱鬧的百姓已將靈巖寺圍了個水泄不通。寺內,只見院中用煙草壘了個小山般的高臺。臺中灌滿了硫磺硝石油脂之類,一指舉著個火把,抱著個襁褓打坐在臺上。
見了管家和江員外,一指臉色變得猙獰:“我到龍灣,為的是用女嬰腦髓來供養破甲龍。龍灣有溺女之風,嬰髓取之不竭。女嬰因被溺,痛恨父母怨毒難消,所以腦髓會更堅實。這樣的腦髓涂在指上,才能事半功倍。現在龍已煉成,我也將隨其飛升而去了。”見眾人將信將疑,一指喝道,“得道之僧坐化后,他的頭顱端正如常,絕不會歪斜下垂。爾等看好了,小僧要以煙化龍了。”
說著,他將火把往垛上一扔。剎時火藥硝石齊發,烈焰升騰。一指口宣佛號,右手食指遙遙向天。火舌舔灼處,“啪”一聲響,他那根獨指指甲爆裂,一絲血線噴薄而出,如龍般射向天空,轉眼無蹤。
觀者大驚:“破甲龍出世了!”紛紛跪拜在地。火勢越來越大,一指始終頭如懸鐘不偏不歪,直到被燒成灰。眾人這才散去。
江員外一人打掃現場,在骨灰中找到根鐵條。條上刻著字:嬰妹子在后山石室。他猛然醒悟,一指所抱的襁褓是假的,他自焚時,事先坐在鐵條上,讓鐵條穿過體內,直貫頭頸,這樣任憑火燒,他的頭也端正如初。
江員外淚流滿面回府,卻被管家擋住:“探花止步!皇姑在家聽到這事,悲憤交集下氣絕了。依皇家規矩,公主死后,駙馬會被籍家。你往別處聽我召喚吧。”
江員外被凈身出戶,他悄悄去到后山,果然在石室找到了女嬰,從此隱姓埋名遠赴異鄉。
江家一夕巨變,百姓不明內情卻無不咋舌:“莫非真如一指所說,江家是遭了溺嬰的報應?”此后,龍灣溺嬰之風大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