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

這天下午，趙嵐程打算騎馬到林場去轉轉。可是當警衛官為自己系腰間的武裝帶時，他又突然改變了主意：“算了，我換便裝出門，你們不用跟著。”

“團座……”警衛官崔小山想說什么，卻被趙嵐程擺手壓住了。

這里是邢臺附近一個縣城，也是趙嵐程的故鄉。

他還記得當年自己落泊時的模樣，他爹是土匪，他長到10歲時，爹就死在縣里保安隊的一場圍剿中。趙嵐程的娘帶他去認尸，痛哭一場后，一個保安隊的人拿來幾個大洋跟他娘說：“把你男人葬下就跟我走吧。”他娘想想就答應了，那保安隊的男人于是成了趙嵐程的繼父——不對，他當時還不叫趙嵐程，10歲的年紀，被娘喚著乳名，叫趙小狗。后來那個男人容不下他，直接把他送到了郊區的煤礦礦區做童工。

他幾番想逃跑，卻因此遭到饑餓和毒打，后來索性被帶上腳鐐，走路磨著，他的腳踝處很快就潰爛出一圈皮肉外翻的血“鐲子”，膿血隨著腳跟流在他路過的地上。終于有一位年紀較大、姓余的監工看不過去了，去找工頭說情，不但使他免受皮肉之苦，還帶他到自己的住處，拿來止血創傷的藥粉敷上，臨走的時候，不忘囑咐他在傷口結痂前，記得來換藥。

余監工家有個女兒，跟趙嵐程同歲，每天會挎著藍染的布包去上學，下午放學的時候，偶爾也會到礦區來找余監工，然后一起回家。

那女孩在家族輩分里排行老三，所以叫余三云，余監工因為只生了這一個女兒，有時會被人拿出來取笑，余三云如果聽到，不管對方是誰，她都會像尖牙利齒的小豹子一樣沖人發出威脅的咆哮，說些巾幗英雄式的新思想。

趙嵐程卻默默覺得余三云是好樣兒的，倒不是別的，就是覺得她敢跟兇悍的監工們叫板的那股勁兒，看著就很有意思。可惜余三云幾乎沒正眼看過他。

后來，趙嵐程還是逃跑了，在他被送到礦區當童工的第四年。

他知道每當過年時，礦區里監管就會相對松懈，年三十晚上除去周邊巡邏的崗哨，值班室里一般只有兩個人留守，于是他在廚房摸了一把砍肉刀，藏在廚房外墻根的枯葉堆里，然后等到夜里就躡手躡腳溜到值班室門外，當其中一個出門去茅房時，他尾隨過去將那人一刀割了脖子……黑暗中他連這人身份都沒有確認，然后他又進到值班室里，如法炮制地把另一個也殺了，順便把那人身上的大洋以及一把槍等物什打一個包帶上，最后從一個鮮少人知道的狗洞里逃了出去。

趙嵐程信馬由韁，掏出腕表看了看時間——晚上縣長那兒還有宴會，說白了也是在他授意下舉行的一場鴻門宴。

現在河北的戰事吃緊，各地方部隊都是糧草緊缺，眼下他自己的部隊已儲備足夠五個月的糧草，但高層那邊還三不五時發來電報催促，要他們地方的部隊將征收上來的糧草勻出大部分上交，趙嵐程必須保證自己有余糧，所以他只能讓縣長再反復碾軋地方上的富人鄉紳，反正他們的錢糧不拿白不拿。

被人欺壓的日子，趙嵐程不愿意再過了。他逃離礦區后的那個新年，像個躲貓的耗子一樣，抄各種小道迂回逃了幾十里地，礦區肯定會到處張貼啟事捉拿他的，他不能再被人捉回去，思來想去，竟然突然想起從這兒往東四十里的地方有個鯉魚坳，那里有一窩特別兇悍的土匪。用了好多天的時間，他兜兜轉轉找到了鯉魚坳，站在山腳下，覺得反正沒人在意自己的死活，要想活下去，就得自己去找前路……于是他一咬牙往山上走去。

后來他就真成了土匪。匪首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名叫陳達五，外號“閻羅王”。他看到趙小狗居然帶著一把手槍來，不由得詫異：“你小子知道來這里是干嗎的？”

“知道。”

倒是干脆利落不廢話。閻羅王便真將他留了下來，趙嵐程也真干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

有一回，山上一干人裝成農民去趕集，誰知下山不久就遇到巡邏的保安隊，兩邊認出來立刻就開了火，趙嵐程意外地發現有人躲在后方要朝閻羅王放冷槍，便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子彈打中了他的肩頭，但如果他再晚一步，那子彈可能就打穿閻羅王的腦袋了。

閻羅王當下急紅了眼，帶著手下拼命突圍逃了回去，將趙嵐程一路護在身邊，上山以后，特別關切地讓懂醫的兄弟好好替趙嵐程取出子彈療傷。趙嵐程年輕又沒傷到要害，沒幾個月就恢復如常。從此他更篤定地在鯉魚坳混起了土匪。

也因為救過閻羅王的功勞，所以這老大送了他一諢號“小龍王”，因為他們營寨在鯉魚坳，閻羅王拍著他肩膀說：“你還年輕，前途無可限量，大難不死，也許有一天就鯉魚跳龍門了。”

天有不測風云，這年秋天，閻羅王死了，死在鎮上一個小酒館里，他是被人放冷槍當場擊斃的。同時鯉魚坳的匪窩遭到新一輪圍剿，看來是有人暗中策劃好的。

二當家帶著多年積攢的金條和金圓券以及余下二百多號部眾逃了出來，迂回地走避在各個山頭埋伏，這樣又躲了半年多，甚至逃離了他們土生土長的那個縣城地域。

跑到了邯鄲一帶，趙嵐程在這個時期內，逐漸拉攏了匪團里的大部分人馬，他有新的想法，不想再做土匪了，他再也不想被正規軍追著滿山頭亂跑了，改變身份的方法就是自己帶著人也變成“大兵”。

他用幾年時間的鋪墊，首先干掉了二當家李金掛，再一邊安排老三等幾個得力的人上下疏通，前后奔走下扯著大旗不斷招攬人馬，苦心經營幾年，正好南京國民政府在今年頒布了新的保安制度，進一步完善為保安團制度。眼看確立了省統保安處后，小龍王自愿被招安了。甚至他因為有槍有炮有人，還得到個獨立團的番號，手下揪著兩三千人，就此過起光明正大的軍頭日子。

趙嵐程也是在被稱為“團長”的這一天起，專門讓身邊的文化人給自己起了趙嵐程這名字。

然而華北的軍事狀況卻在這一年急轉直下，1937年日軍在北平西南盧溝橋附近演習，借口一名士兵失蹤，要求進入宛平縣城搜查，遭到民國守衛軍第29軍團的嚴詞拒絕后，日軍便向中國守軍開啟猛烈炮轟，就此爆發了舉國震驚的“七七事變”，全國也進入全面抗戰的起點。

駐扎在華北地區一隅的趙嵐程部隊，自然也接到了抵抗的命令。

但是全面備戰，軍火糧草儲備更是重中之重。趙嵐程先后與幾股日偽軍打過，也絞殺過偽軍中的日本顧問，這樣無疑他的名字也被對方列入了黑名單。

趙嵐程邊打邊帶著部隊迂回游走，終于回到了故鄉，邢臺一帶土地肥沃，他打算回來找糧。

“撲簌簌——”林子深處又有幾只飛鳥飛起，吵鬧著落在另一棵大樹的枝頭上。趙嵐程憑著多年的作戰經驗，這一次再沒猶豫地拔出槍：“什么人？出來吧。”

第一聲警告過去許久，周遭還是云淡風輕的景象，趙嵐程猝不及防就抬槍朝那片林子里“砰砰”開了兩槍，與此同時雙腿陡然發力夾緊馬腹，一手掉轉馬頭：“駕！”說時就朝來時方向飛奔而去。

突然后方林子里一陣“窸窣”雜亂聲，然后聽到有人嘶吼了幾句，趙嵐程沒管那么多，快馬揚鞭就往前徑直沖去，然而沒跑出數十丈的距離，身下的馬突然一絆滾在地上，趙嵐程騎馬有經驗，心中一驚：馬失蹄了？他趕緊在墜地前一瞬間，用馬鞭頭往地一杵然后就勢將身往旁邊滾開去，身體翻滾好幾圈確定在安全范圍，他才穩住身形伏在地上，戒備地抬頭觀察四周的環境。

他的馬鐵蹄脫掌一下踏空，嘶叫幾聲，踉蹌著就要重新慢慢站起。

“砰”！后方林子里又傳出兩聲槍響，但意外的是，趙嵐程聽得出那槍不是朝自己方向打來的，隨著那個方向持續傳出的雜亂傾坼，趙嵐程聽著怎么好像那邊有人打起來了？

暗算自己的敵人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內訌？又或者還有第三方的勢力跟他們相碰？趙嵐程決定按照原計劃盡快離開此地，他不能再走直路，起身就避入路旁的樹叢里，馬鞭別進腰上，槍攥在手中確認上膛，他有計劃地撤離。

果然，那端林子里奔出兩個男人，都拿著槍朝趙嵐程的方向追來，趙嵐程抬起手中的槍，只要兩人進入自己最有利的射程，就立刻送他們歸西！

卻萬萬沒想到，這時在他來路的另一端，又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響，然后就聽到他的貼身警衛小崔的聲音：“團座！團座！”

這兔崽子！怎么這時候跑來了？

趙嵐程卻不打算現身，一邊往更深的灌木叢中隱過身去，一邊靜觀其變。小崔是一個人來的，他看到趙嵐程的馬后立即一愣，緊接著看到遠遠跑來的兩個人，連忙勒停住馬韁，同時翻身下地再把馬身橫過來掩護自己，手中也沒閑著，腰間的手槍拔出“咔嚓”上膛，然后他就朝遠處兩人中的一個瞄準。那兩個人也已發現小崔，隨即分散向路兩邊匿去，但小崔的槍發出“砰”的一聲，其中一個人應聲而倒，另一個趁這空當匍匐在地，然后往一棵大樹后一滾，也像趙嵐程那樣借地勢隱藏起來。

一時間，三邊人就這么對峙上了，因為小崔的攪局，趙嵐程暫時由明轉暗，占回幾分主動。

那個被小崔打倒在地的人似乎還沒死透，過了十幾秒鐘，他就像緩過勁來，開始慢慢挪起身體，抬頭朝向前方，趙嵐程發現他靠近心口的地方開了個血洞，但估計還沒中要害，所以他抬起因為痛苦痙攣而猙獰的臉，再次顫抖著舉起手中的槍：“我干你……”

他應該是想朝小崔罵一句粗話，但小崔的反應依然很快，又是“砰”的一下，居然正中那人的眉心，那人圓瞪雙目頹下的樣子，極不瞑目。

“老溫！”那個隱身在灌木叢里的同伴這時失控地大喊一聲，但還猶豫著要不要出去跟小崔拼命時，一個人影已經無聲地逼近他身后，等到他感受到身后的壓迫感時已經遲了，他本能地反肘一擊，但趙嵐程早就想好應對，當下一拳就巧勁地落在他的肩膀關節上，“咔嚓”一聲那人發出慘叫，那條胳膊就耷拉下來。趙嵐程將那人喉嚨一鎖：“說，誰派你們來的？”

那人許是疼得一口氣沒緩上來，噎得直翻白眼，只是用手腳拼命亂蹬亂抓，把周圍的樹叢都撼得“沙沙”作響，趙嵐程在他身后將他反鎖住：“不說？”

“團座？是團座？”小崔帶點興奮的聲音這時候也傳來，并且他好像就要朝這邊跑來。

趙嵐程一手仍箍住這男人，一邊扭著他往叢林外走出去，一邊看著小崔，卻抬起另一只手中的槍對著他，冷冷道：“別過來。”

“團……”小崔頓時如冷水澆頭，在十幾米外呆立住，“團座，我是小崔啊，我、我剛才收到上級發來急電，所以……”說著又想往這邊抬腳。

“別動！”趙嵐程再次警告，對準小崔的大腿“砰”的一槍，小崔卻靈敏地就地一滾躲了開去，把槍勾掛在拇指上，雙手舉高擺出投降的姿態：“團座，我是小崔啊！”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趙嵐程聽到左側密林騷動，他飛快掃去一眼，卻訝異地看到一個穿著藍衫黑裙五四裝、十八九歲女學生模樣的女子從那里跌跌撞撞跑出來，身上掛著些傷，沒有武器，一手捂住流血的肩膀喊道：“趙、趙嵐程，你別相信他，別相信你的警衛兵！”

趙嵐程瞇一瞇眼，這女學生乍看去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不過眼前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迅速把目光落回到小崔身上，沒想到他一直鉗制在手下的男人這時猛地把頭往后一撞，趙嵐程即有防備也被一下撞在臉上顴骨處，他顧不得眼冒金星的疼，拿槍的手朝男人的頸窩用力一敲，這人終于軟軟地癱倒下去。然后他再舉槍毫不猶豫地朝向小崔：“是你給他們通風報的信？”

“團、團座……”小崔嚇得面色蒼白，“您不能聽信這些暴亂分子的話，說不定他們是日偽呢。”

“砰”！趙嵐程的子彈立刻洞穿了小崔的大腿：“跟我三年，你應該知道我向來怎么對待叛徒。”

小崔吃疼單膝跪下，他“嘶嘶”抽著氣：“團、團座……您真、真的錯怪我了。”

“哦？我倒不知道你有如此忠心？”趙嵐程挑挑眉頭，慢慢走過去，飛起一腳踢走他手里的槍，“發現這里有埋伏，我就猜到是你，雖然不知道你為啥要出手殺你那兩個同伙，但我也不想聽你的理由，念在你跟我這幾年，我送你一程。”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小崔的臉陡然變色：“團座，真的不是我！那個女人，她是余三云！當年您在煤礦殺的就是她爹！”

“什么？”趙嵐程一怔，轉過頭去望向不遠處站立的女學生，是了，那張臉總有些熟悉的輪廓，但比小時候更漂亮，人又很瘦，顯得臉頰的線條如冰削……就在他錯愕的這一瞬間，地上的小崔突然就像猛虎撲食般躍起，將趙嵐程一下撲倒在地，同時去掰趙嵐程手里的槍，慢慢把槍口轉向他的腦袋，趙嵐程想不到平時看著瘦弱的小崔，這時手勁居然跟自己不相上下，兩人四只手都死死摳住槍，趙嵐程則用力想把槍口轉回小崔的臉上。

“你們都不許動！”余三云嬌叱一聲，她已飛快地到第一個被打死的那人身邊，撿起那人的槍對上兩人，“崔小山，你的如意算盤就是利用趙嵐程把我們這條線全引出來，你替日偽辦事，就早該知道會有報應。”話音一落，槍聲同時響起，趙嵐程只覺壓在上方的小崔身體猛地一震，就順著子彈的去勢慢慢翻了過去。

余三云的槍法真準，她居然一槍就把崔小山爆了頭。

趙嵐程從地上爬起身，盯著余三云，他好像明白什么了。

余三云失血過多，她喘著粗氣，一只手還撐著拿槍的右手，她右臂的衣袖早被血暈染濕透，顫抖著垂下來，但她還是向趙嵐程笑了笑：“槍就在你手里，要殺就來一顆槍子兒。”趙嵐程卻沒有對她舉槍：“小崔是日偽買通的奸細？你呢？共產黨？”

“沒錯。”余三云坦誠得大義凜然。

“你不想殺我？”趙嵐程還想進一步確認。

“是的。”余三云點頭，“半年前因為知道日偽有一張暗殺抗日軍官的名單，所以組織上派我混入他們，這次的行動，因為他們知道我是余三云，跟你有舊仇，所以才讓我加入……但我是共產黨派來救你的。”

“莫非當年……我在茅房殺了的人是余監工？”趙嵐程覺得心中被狠狠一撞，但他還是不敢相信，“那天是年三十，余監工按理會回家過年的。”

“我爹是個軟心腸的人，原本值班的人因為家里老母病了，來電報催他回去，我爹知道就給換了班……”余三云苦笑一下，“也許這是命吧，礦區對你發出通緝，但你卻躲到鯉魚坳去了，我是一直很想報仇，但多年來卻抓不著你。”

“那你還肯來救我……”趙嵐程覺得她始終看不懂這個女子。

“國有大義。”余三云笑得云淡風輕，似乎那些私人恩怨也隨她這一笑散去，“只要你愿意繼續堅決地保衛國家，抗日到底，我都會救你。”

趙嵐程突然覺得心中一處空蕩已久的地方被什么火熱的情緒填滿，他過往一切爾虞我詐和無的放矢的人生，也被這種情感救贖出來，他起身慢慢走向余三云，鄭重地朝她點頭：“好，我趙嵐程從今往后，在抗日的路上若敢退半步，我這條命你隨時可以再來拿走。”

“好。”余三云的嘴角笑出了彎彎的弧線，就如這午后的陽光一樣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