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的牛肉面館,如果你看見一名女士頭發蓬亂,衣著凌亂,神情因疲勞反而顯得亢奮,并齊全地帶著錢包、鑰匙、手機和銀行卡,放心,這不是一位遭遇不幸而身陷困境的女士,她不過是一位新媽媽而已。
樓下的牛肉面館就是這樣無數次拯救了我,它是清晨五點唯一亮著燈光且冒著熱氣的去處。在不遠處的樓上,我的兒子正在熟睡。夜里三點喂過奶之后他就沉沉睡去,留下我一個人醒在黑暗里,無數念頭像繁花開在身體里:沒有寫完的稿子,看到一半還沒找到兇手的詭異血案,廚房里砧板上的魚,遙遠的京都等待造訪的寺廟——可是兒子在熟睡,為了培養他的睡覺習慣,不能開燈,不能有聲響。
輾轉枕席之間,我聽到兒子的鼻息突然弱下去,像是要醒來,看了看表卻還是凌晨四點。我摸黑披衣起床,胡亂穿上衣服,依次拿好錢包、鑰匙、手機和銀行卡,出門下樓去。
最初的幾個月里,我每次醒來都恍如隔世:那么,是已經當媽媽了嗎?身上的刀口、僵硬的關節和掉落的頭發都是佐證,可是好像昨天還在熬夜看美劇,還在深度宅,還在叫囂要根治拖延癥,還在叫喊男女平權、女性自主,發誓不會淹沒在尿布、奶瓶之中,一晃眼,美劇已經有一季沒有追看,見縫插針看書,爭分奪秒寫作,時不我待般地睡覺,雷打不動出門曬太陽。你看,不用什么高深的哲學,一個孩子就能逼著人過上健康無害的生活。
生命不是權利,而是義務,在某一刻你會覺得辜負了它。你本該讓生命更自然、快樂、健康和多彩,可是沒有。此前大多數時候,你茫然無知,潦草度日,仿佛有無數個明天可供揮霍。如今一個嶄新的生命擺在你面前,告訴你人生過半,來日無多,但同時它仿佛又是一個自我救贖的契機。它有新的肌膚、新的眼神、新的頭腦,好像你可以在它身上再活一次,可你又知道這個帶著你基因的小東西終究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人。
清晨的牛肉面館,店員小妹半瞇著雙眼打掃整理,拉面師傅剛剛就位。墻上的掛鐘指向五點半,拉著行李箱的旅人、穿著軍用膠鞋的建筑工人、剛下夜班的店員陸陸續續地走進來,端著碗,停停腳,之后又要各散東西。不一會兒,進來兩個抱著孩子的媽媽,重重包裹之下的孩子自然是我的視線焦點:幾個月了?衣服很漂亮,但穿這么多會不會太熱?我兒子和他相比哪個更高?
兒子不知醒了沒有?我還是回去吧。(摘自《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