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六條”出臺
1977年6月,萬里被中央任命為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6月22日,就在中央決定下達的當天,萬里走馬上任。
到安徽的第一個月,萬里就大刀闊斧地解決了“四人幫”遺留的組織問題,掀開了安徽揭批查的蓋子,顯示了萬里作為一個“解決難題能手”的魄力。
安徽是一個農業大省。萬里坦承自己不了解農業,于是,他帶著司機、秘書,和一兩個記者朋友搞調查。從皖南、皖東到皖北,這一走陸續就是三四個月,從夏日炎炎走到了白雪紛紛。
在安徽農村,百姓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情形讓萬里深受刺激。
作為執政黨的省委書記,面對解放近30年依然赤貧的農村,面對他治下的人民,萬里流下了愧疚的眼淚。萬里“心情越沉重,越認定非另找出路不可”。
萬里回到合肥,派省農委副主任周曰禮再去作專題調查,商討對策。幾番調查和研究之后,搞出了一份《關于目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定》(簡稱“省委六條”),常委會討論通過后,再下去征求意見修改。經過幾上幾下,拿出了一個正式“草案”。這是1977年的冬天。
“六條”強調:農村一切工作要以生產為中心;尊重生產隊的自主權,可以根據農活的不一建立不同形式的生產責任制,只需個別人完成的農活可以責任到人;因地制宜從實際出發發展生產,不急于搞“過渡”;允許農民搞正當的家庭副業,產品可以拿到集市上出售,等等。
安徽“省委六條”出臺,迅速在省內各地推行,效果頗為顯著,農村冬麥的播種率大大高過以往。
而就在1977年11月16日,中共中央召開了普及大寨縣工作座談會,華國鋒在會上說:農村的基本核算單位要開始實現由生產隊向大隊的過渡,這是過渡到共產主義的必要條件,也是“普及大寨縣的標準之一”。座談會要求當年冬季和1978年春季選擇10%左右的大隊“先行過渡”。
萬里深知,“六條”在這個時候出臺,犯了大忌,也犯了天條。但這個出身于孔孟之鄉、深諳圣賢之道的秀才心里有底。他說:“我們的辦法是,強調毛主席教導的實事求是,從毛主席親自主持制訂的‘六十條’中去找根據。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這總是應當允許的吧?”
1978年1月4日至26日,國務院召開第三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機械化會議,要求省委一把手參加。萬里拒絕了,他讓省委第三書記趙守一替他去。臨走前,萬里囑咐說:“你去了只聽只看,不發言不吭氣。大寨這一套,安徽的農民不擁護,我們不能學,也學不起。當然,我們也不能公開反對,回來后也不必傳達。”
下定決心支持包產到戶
1978年底,萬里趕到北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這被認為是改變中國歷史的一個轉折點。在這個會上,農業問題是重要的討論內容之一。會議印發了《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速度的決定的討論稿》等3個農業文件。文件再次提出了學大寨的目標,要求各地將農民的積極性“引導到農業學大寨的群眾運動中去”。但是,代表們大多都對文件提出了異議。與會者對文件回避當前農業的嚴峻現實表示強烈不滿。
王震沉痛地說:“看了看貴州,那里的農村生活水平,有的還不如我們長征經過的時候。全國解放已經30年了,不改變這種落后的狀況,我們怎么對得起老百姓!”
萬里、周惠(時任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等幾個省委第一書記聯名向中央提出,文件中不應該再寫上“不許包產到戶”,至少應該允許部分貧困地方實行包產到戶。但這個意見沒有得到大多數中央領導的支持。最終在十一屆三中全會提交的《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速度的決定草案》明確規定:不準分田單干!不許包產到戶!但是同意實行“包產到組、超產獎勵,專業承包,超額獎勵”。

這已經讓某些省的書記們暗暗稱快了。當時的四川省委主要負責人一回去就說:“從總體上講,前進道路上最大的障礙已經掃除。”
不久就是1979年的春節了。剛到大年初六,萬里就派周曰禮為首的工作組來到了山南公社,向農民宣講三中全會精神,文件讀完后誰也不發言。周曰禮誘導性地讓大家回憶這30年啥時候日子最好過,這下,七嘴八舌說開了,都說是曾希圣搞責任田的時候最好過,土地分到戶,老百姓生產自由。
當天,周曰禮回到合肥,當晚就向萬里匯報山南的百姓呼聲。萬里覺得有必要立刻召開常委會,要在常委會上討論這個重要問題。
第二天的常委會開了半天,有的說,一旦表態同意農民干,這不明擺著是違反中央文件,我們不能做;也有人提出,向中央寫報告請示,中央同意了,我們再表態。王光宇則用心良苦地提起了1961年曾希圣的責任田,說“責任田是救命田”。
吃了午飯常委會接著開,萬里別有深意地說:“包產到戶的問題,過去批了幾十年,許多干部被批怕了……但過去批判過的東西,不一定是錯誤的;過去提倡的東西,不一定就是正確的,要靠實踐來檢驗。”
最后,萬里下了決心:“我們就把山南公社作為省委試點,進行包產到戶試驗,搞一年,年底總結,這個辦法好,我們就搞,不好,我們就收回來。如果滑到資本主義道路上去,也不用怕,我們把他們拉回來。即使收不到糧食,那就調一點糧食給他們就是了。”
隨即,肥西縣召開干部會,縣委宣布,只準山南區山南公社搞包產到戶,其余公社一律不準搞;而且,對于山南,要特別強調三不準:“不準登報、不準宣傳、不準廣播。”
沒幾天,山南的6個公社、78個大隊、1037個生產隊都實行了包產到戶。周曰禮緊張了,趕緊向萬里匯報,萬里說:“讓他們搞,收不到糧食,省委調糧食給他們。”
《人民日報》刊文批判大包干
1979年的早春,安徽、四川等地農村的騷動,直接引發了北京及中南海的特殊關注,興奮、擔憂、不安和惱怒交織在一起。
1979年3月15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發表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應當穩定》的來信和編者按,信上說:“……輕易從‘隊為基礎’退回去,搞分田到組,是脫離群眾,不得人心的,搞亂干部群眾的思想,挫傷群眾積極性,給生產造成危害。”而編者按的語氣則更加嚴厲:“已經出現分田到組、包產到組的地方,應當正確貫徹執行黨的政策,堅決糾正錯誤的做法。”
這一天,七省三縣農業座談會正在召開,文章的發表無疑更加重了反對派的砝碼。
在安徽,清晨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播出的這條消息,讓萬里心頭陡然一震,他暗自驚呼:“要壞事!”他趕緊給滁縣地委書記王郁昭打電話:“我們該咋辦還咋辦,已經實行的政策不能變!”
隨即,萬里又以中共安徽省委的名義,省委辦公廳向省內各地發出了8條緊急“代電”,要求各地“不論實行什么樣的責任制,都要堅決穩定下來,集中精力搞好春耕生產”。
第二天一早,萬里即刻下鄉。他首先來到了皖東的全椒、滁縣、定遠、嘉山等縣,一路上做工作,反復對干部社員講:“責任制是省委同意的,有什么問題省委負責,既然搞了,就不要動搖!”
在全椒縣古河區,萬里一下車,就被百姓圍住了,大家愁眉苦臉,讓萬書記拿個主意。
面對縣里的干部,萬里的臉色變得十分凝重。他說:“究竟什么意見符合人民的權益和長遠利益,這要靠實踐來檢驗。決不能讀了一篇讀者來信就打退堂鼓。生產上不去,群眾餓肚子,是找你們縣委要還是找《人民日報》要?搞包產到戶如果要檢討,我檢討。只要老百姓有飯吃,能增產,就是最大的政治。老百姓沒有飯吃,就是最壞的政治。”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說,老百姓依然清冷的灶臺和破舊的草屋讓萬里堅定了決心———哪怕走得再遠一些,哪怕風險再大,也不能退縮。
在定遠縣范崗公社,一位生產隊長吞吞吐吐地說,我們隊現在還沒有包產到組,春播無人干,社員一致要求學鳳陽,縣里領導堅決不同意。萬里直截了當地對生產隊長說:“你那個隊可以實行鳳陽的辦法,回去就搞,決不能耽誤生產。”
年輕的隊長又驚又喜又有點半信半疑:“我們說了好多次,公社都不依,說是縣里統一布置的,你在合肥,怕說了沒用。”
“我是省委書記,你們地委王書記也在,你那隊就照鳳陽的方法辦,我批準的!”萬里很干脆。
安徽省委采取的緊急措施,消除了部分干部群眾的擔憂,但仍有一部分地縣還是遵照報紙的要求,從“包”退回到不包、不聯產,其中受損失最嚴重的是霍邱縣,幾乎有1/3的生產隊又回到了大呼隆的體制下。這一年,霍邱的糧食產量比1978年減產約20%,而周邊所有的地縣均大幅增產。萬里聞此消息異常憤怒,立刻提出要撤縣委書記的職。
鄧小平出面支持
1979年的最后幾天,各種渠道傳來的消息都顯示,萬里要調走了。
萬里非常清楚,自己一旦不在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任上,將可能發生怎樣的搖擺。在新年過后召開的省委會議上,他盡可能地試圖給包產到戶“上個戶口”,讓它至少在安徽省內能夠有一個合法的身份,他在會上明確說:“包產到戶不是我們提出來的,問題是已經有了,孩子已經生下來了,給報個戶口吧,承認它也是責任制的一種形式……那根本不是資本主義,包產到戶不等于單干,單干不等于資本主義,沒有什么可怕的,那就只能同意,批準。”
會議之后,萬里來到了小崗村,這似乎是一次告別之旅。
萬里下了車挨家挨戶看了一遍,只見各家各戶能裝糧食的東西都裝得滿滿的,有的屋里放不下,就挖地窖藏了起來。萬里高興地對大家說:“你們這樣干,我支持你們,只要能對國家多貢獻,對集體能多提留,社員生活能有改善,干一輩子也不能算是開倒車。”
男人們圍著萬里說長道短,女人們趕緊回家炒花生,然后把熱騰騰的花生一把一把塞到客人們的兜里。目睹此情此景,萬里禁不住熱淚盈眶。
臨別時他對隨行的地縣干部說:“咱們不能再念緊箍咒了,你們說是不是?”
有公社干部問他:“別的地方要學習小崗,搞包產到戶可行?”
萬里:“行,只要對國家有利,對人民有利,誰學都行。”
1979年當年,小崗生產隊糧食總產量達到13.3萬斤,比1978年增長6倍,油料產量超過合作化以來20年的總和;從1957年起23年來,這個年年吃國家救濟的“三靠村”,第一次向國家交售糧食6.5萬斤,超額6倍完成上繳任務,油料超額20倍完成上繳任務,第一次歸還了國家貸款800元。
萬里把小崗人塞給他的炒花生帶到了省委常委會上,讓大家都嘗一嘗這豐收后的果實,分享農民的喜悅。
但是,那天吃過花生的人中,卻有人敏感地嗅到了花生中姓“資”、姓“修”的味道。
1980年3月,萬里從安徽省委第一書記任上,調國務院任副總理。剛到北京,迎接他的是《農村工作通訊》上接連發表的兩篇文章———《分田單干必須糾正》、《包產到戶是否堅持了公有制和按勞分配》,對包產到戶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來頭都不小,負面影響很大。
在與安徽省交界的一些省份,田間、高崗、路口掛滿了抵制標語。有人還用高音喇叭不斷向安徽這邊廣播稱“堅決反對復辟倒退”。
1980年4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姚依林為中央即將召開的編制長期規劃會,召集了杜潤生等人開會。談到糧食問題,杜發言說:“貧困地區要調那么多糧食救濟……國家耗費很大,農民所得不多。建議在貧困地區搞包產到戶,讓農民自己包生產、包肚子,兩頭有利。”
姚依林點頭稱是,遂到鄧小平處匯報,胡耀邦、萬里都在座。鄧小平聽了姚依林轉述的關于讓貧困地區包產到戶的建議,立刻表態:“我贊成依林同志剛才的意見。在農村地廣人稀、經濟落后、生活窮困的地區,像西北、貴州、云南等省,有的地方可以實行包產到戶之類的辦法。”這是鄧小平首次公開表態贊成包產到戶。
一個月后,鄧小平的態度就更加明朗了。5月31日,他約見胡喬木、鄧力群談話時,很自然地就提到了安徽的鳳陽和肥西,并表示了支持。
過了幾天,鄧小平又和杜潤生提起了這個話頭:“看來我們農村經濟的形式可以多樣化一點,像貧困區過去不是有個包產到戶嗎,可以試試嘛!將來還可以改,先吃飽飯要緊。”
鄧小平這幾番關于農村政策問題的講話,很快就以《關于農村政策問題》內部談話稿的方式下發到一定范圍征求各地意見。王郁昭拿到講話后心頭一振,鄧小平明確贊揚了肥西,贊揚了鳳陽,我們沒有錯!
有一個細節應該特別一提,今天,幾乎所有的史書上都記載說,鄧小平是在1980年夏天才對包產到戶正式表態的。
但是,鄧小平的女兒毛毛回憶說:“1979年7月,我父親去了安徽,登上了黃山。他聽完了萬里的匯報后說:你就這么干下去,實事求是地干下去,要不拘形式,千方百計使農民富起來。萬里心里有了底。”
如此說來,鄧小平對安徽的局勢、對萬里的做法,在1979年夏天就已經給予了充分肯定。
進入20世紀80年代,由于中央文件開的口子慢慢變大,更由于地方官員們明里暗里的支持,除了安徽、四川之外,在貴州、內蒙古、山東、河南、廣東的一些地方,也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包產到戶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