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伊始,先看到聊城的饑荒
1961年炎夏即將過去,胡耀邦決定到災情嚴重的山東、安徽、河南調查。他點名秘書李彥、團中央辦公廳干部馮若賜,還有《中國青年報》記者唐非隨同南下。
9月4日,一行人坐火車從北京到達德州,換乘吉普車,先去魯西南的聊城、金鄉縣。到聊城后,吉普車直接向農村開去,隨意地進了一個村子,走向一戶人家。災后農村的貧困一覽無遺地袒露在胡耀邦面前:土坯墻干裂了,難庇風雨。
這個農戶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墻上連一個紙片也沒有。一個餓得皮包骨頭的女人在炕邊坐著,向來客有氣無力地打招呼。屋角的灶邊有幾個破碗,炕上有一個權當飯桌的小木架子。炕上還躺著兩個男孩,身上長滿疥瘡。胡耀邦問了幾句,才知道這家的男主人去安徽扛活去了,或許是討飯也未可知。見此情景,胡耀邦低下頭,默然無語地退了出來。
離開這個村莊回縣城的路上,開車的司機告訴北京來的“中央首長”,聊城遭了大災!他說,距離這兒不遠的水庫邊上,餓死者的尸骨還沒有收呢!
聽到這句話,胡耀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聊城農村看到的情景使胡耀邦心情沉重,他不在聊城縣城停留,直接驅車去了金鄉縣,專程看望正在金鄉下放勞動、幫助工作的20余名團中央干部,其中有幾人在“反右傾”運動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批評”,用后來話說,是挨了整的。胡耀邦要去看望他們,傳遞十分重要的信息。
原來,在幾個月前的5月21日至6月12日,中央召開了工作會議,會議最后一天,毛澤東承認對農村工作有考慮不周之處,他還說1959年廬山會議后不該把“反右傾”斗爭搞到縣以下的基層去。他還提出,要對廬山會議后幾年來批判和處分錯了的人進行甄別平反。由于毛澤東提出對“反右傾”要進行甄別,黨內出現了為1957年“反右”運動中搞錯了的人進行改正的呼聲。
胡耀邦參加了中央工作會議,得風氣之先,他要把新的精神告訴在金鄉縣農村的團中央系統干部們。來到金鄉,胡耀邦住進金鄉縣委大院東邊第二排的平房。當晚,縣委為胡耀邦組織了部分縣里干部參加的座談會。
9月5日上午,聽縣委書記王德光介紹情況后,胡耀邦會見來到這里的團中央工作人員。在他們中,《中國青年》雜志副總編輯董易任金鄉縣委副書記,《中國青年報》印刷廠人事科長張華任雞黍公社副書記(不久即任司馬公社書記)。其他人住到幾個村莊勞動。董易通知所有團中央干部前來縣委,與胡耀邦會面。
這些年輕人中有幾位受到了“反右傾”運動的傷害,胡耀邦坦率地說,團中央的“反右”和審干運動有問題,對“反右傾”,現在批判得寬了。胡耀邦的講話語驚四座。他說,在座的挨過批判的,我說基本上都不是事實。因此,賬嘛,我主張不算了,大體上一筆勾銷。沒戴帽子的,將來填表就不寫了。基本上都是好同志,缺點每個人都是有的。我代表團中央書記處作自我批評,同志們的包袱可以卸下來。
胡耀邦安慰大家說,在幾年前的運動中,造成這么多同志犯了錯誤,我也是有責任的。請大家不要灰心,經受住了鍛煉,我們還要回去,接著好好工作就是了。胡耀邦一番話,使工作隊的年輕人感到極大的寬慰。其中就有來自《中國少年報》的劉易晏。幾十年后她回憶胡耀邦在金鄉的講話,說青年人應該怎樣面對“困難、挫折、委屈、風險”,使她心靈震撼,增添了生活的信心。
梁山上為村民討要“救命糧”
離開金鄉,胡耀邦于9月7日晚到達梁山縣。此后幾天,主要是梁山縣委副書記吳覺、共青團山東省委書記林萍、菏澤團地委書記張梅林陪同胡耀邦考察。9月8日上午,胡耀邦參加梁山部分公社黨委書記,縣直農業、糧食部門的負責人,以及共青團干部座談,聽取糧食征購和農民生活情況匯報。
這在當時是個敏感話題,眾人不敢多言。胡耀邦有感而發:“同志們還怕‘反右’嗎?不要怕,說實話我保證沒有人敢打棍子、扣帽子、裝袋子!我告訴大家,黨中央有指示,現在就要開始為錯劃‘右派’甄別平反摘帽!”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頭的一本書蓋上頭頂,隨后又拿下來,會場上出現了笑聲。事后看來,胡耀邦這話說得太早了。

會議氣氛由此活躍起來,有人說了一聲“胡書記”,要開口講話了。胡耀邦插了一句:“請同志們不要叫我‘胡書記’,共青團不興喊職務,大家都叫我‘耀邦’或‘耀邦同志’,彼此多親切啊!”
接下來,胡耀邦認真聽取發言。聽到一個公社書記說獲得了糧食高產的時候,他質疑:“你們公社的糧食產量有這么高嗎?當領導要掌握實情,不要受騙,更不能騙人!”
座談發言逐漸熱烈,大家終于如實說出了此地購了過頭糧,許多農民挨餓的情況。胡耀邦不時點頭,時而長嘆。離開梁山前,胡耀邦將調研所知當地嚴重缺糧的情況向省、地委負責人簡要通報,希望把梁山縣征購的“過頭糧”盡快返還農民,他連聲說:“這可是救命糧啊!”
和“包產到戶”的最初接觸
離開梁山,胡耀邦從山東進入安徽,來到了宿縣。這里的情況比魯西南稍好。唐非印象中特別深刻的是,進入安徽境內,胡耀邦一路和當地各級負責人討論,如何度過饑荒、恢復生產?
這時,淮北農村紛紛出現各種形式生產經營和分配方式,其中就包括在“文革”后被肯定、發展起來的“農田承包到戶”(即“大包干”的前身)。既然是著手調研,胡耀邦很快就聽到了關于“承包到戶”的介紹,有些介紹人的口吻中分明帶有“請示”的意思。
“承包到戶”豈不是分田單干嗎?胡耀邦對此感到新奇,也拿不定主意。他和唐非交換意見說,覺得這辦法“有些危險”,聽后“心里發虛”。但他又覺得,“承包”有吸引力,是可以抵御災荒的一個好辦法,但它如若發展起來會不會導致否定農村的人民公社制度?這確實是當時胡耀邦不愿觸及,也是他最擔心的。和宿縣地委負責人一起討論種種度荒辦法的時候,胡耀邦的主導思想還是“放開”,多給農民一些自留地,讓他們自己耕作,度過災荒。
當時的胡耀邦不主張普遍搞“承包到戶”,但他明確地認為,在最貧困的地方,在交通不方便的地方,可以把土地經營自主權基本上交給農民,甚至采取“借”地給農民的辦法,讓農民充分利用土地,度過災荒再說。
安徽災情嚴重,農民們采用多種方式“承包”抗災的做法,確實激活了胡耀邦的思想,是堅持人民公社原有的分配制度,還是支持“承包到戶”?胡耀邦反復考慮了一路。
胡耀邦從安徽進入河南后,在鹿邑縣向縣委負責人傳達了劉少奇的指示。胡耀邦說,少奇同志在安徽視察的時候,指示省委將土地“借”給農民,每個農民借得好地三分,叫做“救命田”,用來生產口糧救命。胡耀邦的傳達正合縣委之意。胡耀邦離開之后,鹿邑縣委馬上把這個意見傳達到區、社和生產大隊,要求把土地“借”給農民,把百余戶農民帶動起來,結果對解除饑荒產生了明顯作用。
胡耀邦從河南漯河結束此行的考察調研,上火車回北京。
在邯鄲下車寫“察看”報告
火車開動了,胡耀邦把唐非叫進包廂,談了這次調研的感受。胡耀邦對唐非說,他要把這一路考察的結果,寫成一個上報中央和毛主席的報告。胡耀邦越說越激動,說到后來坐不住了。火車開到邯鄲站,他們干脆下車住進了市委招待所。用一天時間,胡耀邦口授,唐非執筆整理,寫出此行觀感。
這份報告中要不要將此行看到的農村饑荒景象寫出來?胡耀邦猶豫了半天,饑荒的景象一定使他內心痛苦。但是長期黨內生活的理智也肯定提醒他考慮種種因素,最后,他決定不寫那些慘狀,他對唐非說:“把我們看到的這些記在心里吧。”
在邯鄲寫成調研報告初稿,大家登上火車返回北京。胡耀邦在火車上一路批閱修改,到北京后確定下一個長長的題目《二十五天三千六百里路的農村察看》。胡耀邦將這份“農村察看”送給團中央一些負責人征求意見,《中國青年報》總編輯孫軼青看后有不同看法,直言相告,走那么25天,就跑了3600里地,這樣“走馬觀花”地剖析中國農村,行嗎?胡耀邦考慮了一下,仍然認為這份報告站得住,并于10月2日上報中央辦公廳,呈送毛澤東。
毛澤東很快看到了這份報告,在4天后的10月6日批示:“此件寫得很好,印發各同志,值得一看。”
中央辦公廳將毛澤東的批示轉發到團中央,高勇見到了非常高興,立即送到胡耀邦面前報告說:“耀邦同志,主席對你的報告作了批示,稱贊寫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