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中國最長壽夫妻

2014年12月17日，豫中的早晨依然格外清冷。冬日平靜的原野，地里墨綠的麥苗似乎受不了這清冷，有些微蔫。鄉間小路上，上學的孩子一邊哈著白氣，一邊嬉笑踩著水洼上的薄冰，咯吱咯吱，清脆的冰塊碎裂聲響個不停。

這是一個平常的早晨，禹州市范坡鎮圈劉村的張新妞老人像往常一樣早早醒來，準備穿衣起床。她推了推身邊的老伴平木虎，一邊大聲喊，一邊比畫著催促老伴起床。自從老伴近年來耳朵不好，他們大都是通過這種方式來交流。過了半天，平木虎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伸頭從窗戶往外看看——沒太陽。于是，平木虎又把頭縮進了被窩：“冷，我不起來。”張新妞無奈，只好自己慢慢穿上衣服起床，然后出出房門洗漱。

這是禹州農村一對普通的老夫妻，也是我國目前最長壽的老夫妻，平木虎現年109歲，張新妞現年108歲。2013年，二人在中國老年學學會“中國十大百歲夫妻排行榜”評選中，以215歲的年齡之和名列第一，成為我國目前最長壽的夫妻。

一

這是豫中一座典型的農家小院，坐北朝南一排4間瓦房，外加側邊一間坐西朝東的廚房。房子的主人，正是老人的二兒子平松振。也許是房子蓋了有些年頭，紅磚黛瓦已經有些褪色。小院雖然不大，卻被收拾得很干凈。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被前邊一棟三層的小洋樓擋得嚴嚴實實，只有早上和下午陽光才能直射一會兒。

張新妞出房門洗漱完畢，平松振夫妻倆已經把早飯做好。由于上了年歲，二位老人的牙早已“光榮下崗”。因此，不管是哪個后人給老人做飯，第一條就是要軟、爛。至于吃什么，老人沒有特殊要求，面條、青菜、肉……只要能嚼動，老人從來不挑食。今天，老人的胃口一般，一碗稀飯、一個小包子下肚，便再也吃不下了。平振松說，若是平時天氣好，兩位老人會一起起床，然后一起到一兩百米外的村口吃點兒包子，喝點兒胡辣湯。而今天，天氣太冷。

吃過早飯，張新妞轉身進屋，又坐在床邊挨著老伴坐下。這些年來，她已經習慣這樣坐在老伴身邊，即使她說什么老伴沒聽見，或者一句話不說就這樣坐著，她也覺得踏實。“小太陽”橘黃的燈光中，平木虎把自己裹在被窩里只露出頭，偶爾咳嗽兩聲。張新妞則靜靜地坐在床尾，似乎在等著什么人到來。

半晌，門外有了動靜，大兒子平長松和大孫媳李月芝吃完早飯過來“例行檢查”。看到大孫媳，張新妞頓時滿面笑容。顯然，她和這位長孫媳十分合得來。平長松問了兩位老人早晨吃了沒有、冷不冷，閑聊了幾句，便搬了把椅子坐在一邊。而李月芝，則和奶奶在一邊聊得熱火朝天，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二

1905年12月14日，平木虎出生在禹州市范坡鎮圈劉村一戶普通的農民家庭，當時正是光緒三十一年，清政府尚未被推翻。童年舊事，老人已經記不清，只記得自己成年時遭遇軍閥連年混戰。天災人禍，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困窘。后來，家里眼瞅著平木虎到了結婚年齡，自然開始忙著張羅婚事。不久，平木虎在別人的介紹下與鄰村一位姑娘定親，女方正是張新妞，比他小一歲。

沒有吹吹打打，沒有彩禮，沒有嫁妝，沒有宴請，平木虎到一公里外張新妞的娘家把她接過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點兒棉籽餅、毛毛根，婚就算結了。從此，兩個人就算正式搭伙過日子。

當年的平家只有兩畝地、兩間房，糊口都很困難。為了養家活命，平木虎平時在家耕地種麥，農閑時就找毛驢倒換點兒小麥、煤等東西到鄰縣倒賣。而張新妞，則在家紡棉花賣。雖然利潤不錯，紡一兩賺一兩，但畢竟是小本買賣，勉強只夠糊口。至今說起，平長松對父母的評價還是“男耕女織”。

婚后，兩人先后生有一子一女，但都不幸夭折。如今，長子平長松其實是兩位老人的第三個孩子。1940年，平長松出生，兩年后，正好趕上1942年的大饑荒。“兩畝地總共產了兩小籃紅薯。”老人說。為了讓孩子活下去，平木虎和張新妞勒緊褲腰帶，自己吃樹皮、樹葉，把紅薯留給了兒子平長松，終于把這個孩子給保了下來。

隨后，老人又生下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如今，長子平長松和二兒子平松振留在了身邊，兩家只相隔了一個胡同；三兒子十幾年前舉家遷到了許昌市。三個女兒中，二女兒平品和三女兒平挪嫁在了身邊，大女兒平妮則于幾年前去北京照顧孫子。每到過年或老人生日，兒孫們都從各地趕回來，一大家子，四世同堂，共有七十多人。每當這時，老人都會無比開心。

三

窗外的太陽漸漸高升，床邊，張新妞還和孫媳婦李月芝嘮著嗑，不時傳出笑聲，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老人每說一句，眉角一揚，左手便在孫媳婦的大腿上拍一下。李月芝故意說：“奶奶，你拍痛我了！”老人還是笑，說下一句時，左手依然拍在她的大腿上。“你肯定看不出來，這床單是我奶奶自己織布織的。”李月芝指著床上墊著的床單說。果然，藍白格的床單，雖然有些泛黃，但經緯分明，和現在機器織的床單看不出有什么兩樣。但是，用手仔細一抹就會發現，這些老粗布床單真的是手工紡織出來的。“這是我奶奶二十多年前織的，那時候她已經八十多歲了。現在織不了了，可是眼神還很好，我繡十字繡時，她幫我劈線，還能看見穿針。”李月芝不無得意地說。看見張新妞手一直放在外邊，李月芝把奶奶的兩只手握起，往袖子里塞了塞，攏在了一起：“奶，手放在外邊冷，咱把手攏在袖子里就不能了。天冷了，咱就這樣攏著。”李月芝像哄小孩一樣對張新妞說。果然，張新妞依言把手攏到袖子里，再不伸出來。

平長松說，兩位老人平時都是在幾個后人家中輪流著住，幾個兒女也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然而，說起投緣，他們似乎還是跟這位長孫媳更親近一些。每次李月芝過來看他們，老人都樂得合不攏嘴，有說不完的話。李月芝繡十字繡，張新妞便坐在邊上幫她劈線；煮飯，便幫她擇菜。李月芝老家在云南昆明，數年前，與平長松的長子平自豪相識并結婚。從此，這個南方姑娘便開始到北方生活，學會了一口地道的禹州方言，學會了種地，學會了做面食。前些年，她跟著丈夫平自豪到處跑，在工地上做飯。后來爺爺奶奶年歲漸高，公公平長松也已經七十多歲，婆婆身體又不太好，家里需要人照顧，她便一個人回家挑起照顧爺爺奶奶和公婆的重擔。

爺爺奶奶住在自己家時，洗涮、做飯這些活兒都是李月芝干。如果兩位老人到二叔平松振家住，每天早飯過后她都要去看看，陪老人聊聊天。閑來無事時，她愛繡十字繡，前幾年繡了一幅長3，7米的“大作”。有時她便把繡布拿到老人跟前，她繡，奶奶劈線。

四

一上午就在祖孫二人嘻嘻哈哈的笑聲中漸漸過去，李月芝趕回去做午飯，平松振則要騎車去兩里地外的鎮上接孫子放學。家中暫時冷清了下來。

不一會兒，李月芝已經把午飯做好，一鍋熱氣騰騰的湯面條里邊有香菇丁、胡蘿卜丁、土豆丁做鹵。香氣撲鼻，容易消化又有營養。而此時，平松振也把孫子平超權接回家中。

看到曾孫回來，張新妞立即興奮起來，對他問東問西，家中又熱鬧起來。平朋超、平超權、平勢權，這是兩位老人最喜歡的幾個曾孫子。平朋超是平長松的孫子，幾年前去山東當兵；平超權、平勢權則是平松振的孫子，兩個小家伙剛上小學。孫子輩和曾孫輩大多出門在外，這兩個小家伙便成了老人的心肝寶貝。老人最開心的，便是看著兩個曾孫從學校抱獎狀回家。為了能夠時常看見，老人把平勢權的獎狀貼在在自己的床頭，逢人便夸。

這頓午飯，張新妞吃了一點兒面條，而平木虎則依然躺在床上，懶得起來吃。

五

隨著太陽的西移，小院漸漸亮了起來。光影交錯，冬日的陽光終于在這個午后曬進了小院，曬在身上，暖洋洋的。眼看著外邊挺暖和，張新妞便讓二兒子打來一盆熱水，準備洗頭。于是，平松振把老人扶到陽光曬到的偏屋，搬了一把凳子，端來一盆熱氣騰騰的熱水，開始給老人洗了起來。剛洗到一半，李月芝已經放下飯碗過來“報到”了。看見二叔正在給奶奶洗頭，她馬上把毛巾接了過去，換一盆水，接著替奶奶洗。老人頭發雖然并未全白，卻很稀疏，不一會兒就洗完了。但是老人并不滿意：“換水，再洗洗”。李月芝一邊笑老人太愛干凈，一邊端盆又倒了一盆清水。這時，平超權吃過午飯準備去學校上課，看見嬸子給太奶奶洗頭，便蹲在一邊看，結果被爺爺平松振一頓好催，戀戀不舍地扛著書包跟在爺爺屁股后邊出了門。

又洗了半響，這次老人總算十分滿意了，用干毛巾把頭擦干，便坐在凳子上曬太陽。李月芝看見，趕緊從邊上扯出老人的黑頭巾，也不顧奶奶埋怨，徑直圍在了奶奶的頭上：“外邊有風，別著涼了。”老人嘴里說著不愿，卻任由孫媳婦把頭巾圍上，并未朝下拽。

這時，在屋里躺了大半天的平木虎聽到外邊的動靜，于是問怎么回事。我們告訴他，外邊太陽很暖和，奶奶剛才在洗頭，問他要不要出來曬太陽。沒想到，上午還在床上躺著的老爺子一下子從被窩里坐了起來，利索地掀開被子，自己套上棉襖、褲子，在我們的攙扶下來到院子。

院子里有兩把輪椅，是前幾年政府送的，但很少用，只是村里唱戲、放電影的時候家人會用它推著兩位老人去看個熱鬧，或者平時用它推著老人出去曬太陽。更多的時候，這兩把輪椅就放在院子里，成了老人曬太陽的專用座椅。

大家七手八腳剛把老人扶到輪椅上坐下曬太陽，平木虎就指著小院右前方一幢房子大喊。聽了半天，這才明白，老人喊的是“老三的，那是老三的房子”。原來，那就是老人第三個兒子的老房子，只是這第三個兒子十幾年前搬家到許昌后，這所房子便再沒人回來住了。老人的聲音中，透著一股遺憾、一股不舍。

六

我們竭力想搞明白老人長壽的秘訣，但一天的采訪下來我們發現，兩位老人的生活并沒有特別之處。他們就像鄰家的老爺爺、老奶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他們身邊，你甚至感受不到任何一絲能稱之為“特別”的東西。

平長松說，隨著老人的“出名”，不少媒體都像我們一樣過來采訪老人長壽的秘訣。然而，老人長壽又哪里有什么秘訣呢？老人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也沒有學過養生之道，哪兒懂得什么秘訣？無奈之下，家人只好自己替老人“總結”，例如老人只吃自家菜、食肉不多；少食多餐、早睡早起，愛喝小酒、抽煙限量……。

然而，這種普通的生活方式真的是老人長壽的原因嗎？其他有類似生活習慣的人為何沒有這么高壽？“我覺得，最大的原因是我們家和睦，不管是兄弟妯娌之間，還是長輩晚輩之間，很少紅臉。家庭和睦了，老人也高興。他心情舒暢了，身體自然就好了。這么多年，俺爹俺娘幾乎不生病，不久前鎮里的醫生給他們檢查身體，心臟、血壓、血糖啥的都還很好。”在我們的刨根問底下，平長松這樣說，“再者就是他們心寬、不虧心。俺爹俺娘一輩子就教導我們兩樣事：心要寬，做人別虧心。他們一直說，和過去相比，現在過的是天上的日子，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平時待人不能虧心，你虧了人家，自己心里也愧疚，過著也不舒坦！”

夫妻和平木虎和張新妞結婚后，平木虎的脾氣雖然比較硬，但在張新妞面前卻強勢不起來。“當家？那當然是我當家！”當我們問張新妞平時他們倆誰說話算數時，老人哈哈大笑。年輕時，二人像現在的青年戀人一樣，恩恩愛愛。不管是鄰村還是自己村放電影，平木虎都會帶著張新妞去看。一次，二人看的片子是《駱駝祥子》，平木虎看完就樂了。“我的名字里有個‘虎’字，你的名字里有個‘妞’字，要不以后我就叫你‘虎妞’吧？”平木虎說。從此，“虎妞”這個名字平木虎一叫就是大半個世紀。平長松說，平時父親的脾氣大，但母親總是遷就他，久而久之，父親也開始遷就母親，不過總的來說兩位老人很少紅臉，平時吃點兒好吃的都是你撥給我一半、我撥給你一半。

父子和由于三兒子遠在許昌市，伺候老人的重擔便落在大兒子平長松和二兒子平松振肩上。偶爾，平木虎也會對兒子發脾氣，但是兩個兒子不管他怎么惱，在父母面前總是笑呵呵地一口一聲爹、一口一聲娘。“不管我們年齡多大，出去一天回來，喊一聲‘爹，娘’有人答應，我們就感覺心里有靠了、踏實了，這就是我們的福分。”平長松這樣說。在父母面前，這位74歲的老人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

祖孫和平木虎平時很少發脾氣，偶爾發脾氣老人也有個習慣：不隔代。不管再生氣，他只對自己兒子撒氣，從不對小輩生氣。一次，老爺子不知道因為什么，對著大兒子大發雷霆。然而，孫媳婦李月芝這時候碰巧趕了過來，老人立即換上一副笑臉，連訓兒子都顧不上，李月芝算是無意間救了公公的駕。孫子輩都在外邊工作、務工，平時都是三天兩頭打電話給老人問安，老人雖然聽不清，但一聽聲就知道是哪個孩子，總會無比高興。通常是孩子們在電話那邊說，老人這邊已經淚眼婆娑。留在身邊的兩個小曾孫，兩個老人更是寶貝得不得了，而孩子對老人也十分黏糊。

鄰里和

夫妻倆樂于助人，是村里出名的“老好人”。年輕時，村上的紅白喜事全靠平木虎張羅。張新妞針線活兒做得漂亮，鄉親們經常找她幫忙改件衣服、縫個扣子，她樂此不疲，也不求任何回報。如今，二人成了村子里的老壽星，一些后生晚輩逢年過節從外邊回家，總也不會忘記過來看看兩位老人。

家庭和睦、心寬、做人不虧心，也許這才是中國最長壽夫妻真正的長壽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