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穿越小說中個人身份與歷史的雙重迷失

2006年網絡穿越小說《夢回大清》的問世引發了穿越小說創作的濫觴，2007年還被戲稱作“穿越年”，穿越小說，穿越電視劇都十分火爆。可以說，網絡穿越小說對當代文學的影響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且至今仍方興未艾。綜觀當代網絡穿越小說，其基本模式多為第一人稱敘事，強調個人的親歷性，情節多為現代的“我”穿回古代成為具有另一身份的“我”，利用現代的頭腦等優越條件在古代（或其他非現實空間）滿足自我需求，實現人生價值，而這些都是在現實中“我”希冀得到但無法獲得的個人夢想。

一般而言，當人們到陌生環境，重新去尋找個人存在感和社會認同度時，無疑會造成個人身份的迷失。但在穿越小說中極力彰顯的是穿越后具有獨特優勢的另一種身份，著力呈現其擁有的尊貴的地位和至上的權力，主人翁完全沉浸在另一身份帶來的物質享樂和完美愛情中，舍棄了現實身份，真實的個人身份完全迷失了，“誰是我”的白日夢幻想取代“我是誰”的哲理思考與尋找。

同時，在網絡穿越小說中，作者常以穿越主人翁親歷的歷史現場挑戰官修史書中歷史事實，依據穿越主人翁的社會活動添加篡改歷史事件和歷史因果關系，歷史權威喪失殆盡。網絡穿越小說作者還不斷正面質疑、沖突官修史書中的歷史事實，多將情愛沖突等非理性私人性質的事件作為許多歷史重大事件發生的原因，歷史成為一種感性化、個性化的歷史，這實際上是迎合大眾消費者的審美趣味造成的結果，歷史被當作消費籌碼，最終導致了網絡穿越小說中歷史的迷失。

一、個人身份和歷史的雙重迷失

個人身份的迷失即是個人對現實生活中擁有的職責、身份等的完全背離。在當代網絡穿越小說中個人身份的迷失基本上成了穿越小說的敘事主線，主人翁正是通過個人身份的置換來實現穿越夢想。在《步步驚心》中都市白領張曉穿越回清代成為將軍之女馬爾泰·若曦，她憑借貴族身份這一外在條件和歷史知識、現代性格等內在條件，在皇宮中生活的如魚得水，自制糕點、演唱流行歌曲，宣揚現代平等獨立思想贏得了眾多阿哥的青睞。在《天生涼薄》中單親媽媽宋淇安架空穿越回古代，成為天之驕女——蕭小七，引得王爺和宰相公子奪愛大戰。

穿越小說中常有著零散的歷史事實，借助穿越主人翁個人親歷的歷史真實挑戰官修史書的歷史真實。歷史的迷失即是對過去歷史事實、歷史兇果關系等整體上的不真實記載。例如《步步驚心》《夢回大清》都圍繞著“九子奪嫡”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展開情愛糾葛，對清朝的社會風貌，人文風情，康熙年間的大事、名將的進行詳細的描寫，歷史框架背景的真實讓讀者猜測夾雜其間的私人敘事（主要是戀愛事件）是否真的存在。在穿越小說中常有以器物、服飾等細節的真實來代入歷史真實感，例如在《木槿花西月錦繡》中描寫到“我們跪在外間，隔著微晃的珠簾，里間的炕上坐著一個華服的婦人，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一身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姿容秀麗，不怒而威?！边@種服飾細節描寫的真實很容易將讀者帶入古代氛圍環境中。

實際上，這種真實是歷史敘事的“碎片化”，網絡小說作者“把各式各樣歷史連根拔起，斬斷所有牽絆拉到我們眼前，通過拼貼，隨心所欲地把人們熟悉的那些歷史符碼置于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內，進行重新洗牌?！痹诖┰叫≌f中一些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或其他歷史元素被網絡小說作者隨意地征用拼貼，組合關聯，這樣的歷史就失去了必然的邏輯關聯，呈現為一種碎片化的景觀。

二、個人身份迷失的成因

當代網絡穿越小說中屢屢出現個人身份迷失的原兇，筆者認為原因有二。

其一，網絡穿越小說產生于網絡社會（Cybersociety），在虛擬的網絡空間，個人可以依據自己的喜好和想象塑造全新的個人形象，現實中不如意的個人身份被拋棄。同時，網絡穿越小說受網絡游戲（Online game）的影響較大。網絡游戲的這種“代入感”決定了哪個游戲人物是“我”，現實的個人身份無關緊要，穿越小說中主人翁穿越置換身份正是網絡游戲中玩家扮演網絡角色的體現，如《鸞：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中“代入感”體現得尤為明顯，葉茉兒與蘇麻喇姑靈魂互換，葉茉兒只是靈魂置入蘇麻喇姑的肉身，葉茉兒擁有蘇麻喇姑的外形與尊貴的身份，并且坦然的享受著蘇麻喇姑的身份帶來的物質與榮耀，作為玄燁的教養姑姑，有著和皇上親近的獨特優勢，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獨特地位，于是葉茉兒徹底拋棄了現實生活中的個人身份，沉浸在穿越后的虛擬身份中。

其二，網絡穿越小說實際上是在借歷史招魂，但依然無法確定“我”是誰，在小說中“我”幽靈似的存在又不存在，如在《步步驚心》中若曦質疑到底是否真實存在馬爾泰·若曦這個歷史人物，為何在史書中從未提及，即使她跟眾多阿哥親近，有著重要的歷史地位，參與過眾多歷史事件。穿越主人翁雖然無法確定“我”是否存在，但在虛擬的世界中“我”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一情感的滿足、權力的滿足、物質的滿足，這種滿足的感覺又是真正切切存在的，網絡穿越小說往往強調這種感覺帶來的真實，而非現實存在的真實，沉浸在“另一身份”帶來的這些滿足感中，忽視甚至拋棄了真實的個人身份。

三、歷史迷失的成因

筆者認為穿越小說中歷史迷失的原因有三。

其一，穿越小說受新歷史主義觀念的影響。新歷史主義認為“歷史充滿斷層，歷史由論述構成”，新歷史主義并非否定客觀存在的歷史真實，而是提醒人們以寫作方式存在的歷史（特別是官修史書）是以某種目的進行的敘事，真實的歷史與官修史書之間是有斷層和縫隙無法克服的。可以說，穿越小說正是受新歷史主義的影響去描寫這些可能存在的“縫隙”，如想象虛構正史中不常見的私人生活（如戀愛事件），企圖讓讀者去相信穿越小說描寫的可能確有其人其事。

具體來說，“由于主流的歷史觀念卻只偏重于必然與邏輯，認為歷史的發展是有其必然性的。這種必然的歷史觀念反映到文學創作中來就是努力建構歷史發展的因果關系，將原本處于雜亂無序的歷史事件通過敘述整合到歷史敘事的邏輯鏈條上來，刪繁就簡，將無助于說明歷史因果關系的枝枝蔓蔓都忽略掉?！贝┰叫≌f的作者重新想象虛構這些被遺棄“枝枝蔓蔓”，甚至是重新書寫歷史事件的兇果關系，讓歷史回歸到一種雜亂無序的狀態，如《美人殤》中董卓作惡都是為了保護心愛的人，被逼無奈犯下的過錯。

其二，中國當代文學史本身就有虛構歷史記憶，美化歷史真相的傳統，穿越小說正是受其影響。漢娜·阿倫特曾指出：“革命這一現代概念與這樣一種觀念是息息相關的，這種觀念認為，歷史進程突然重新開始了，一個全新的故事，一個要之前不為人知、為人所到的故事將要展開。”革命要為自己打造全新形象，十七年文學便承擔起編造革命故事、建構歷史、制造偽記憶的任務。在某種程度上，網絡穿越小說中歷史的迷失正是十七年文學虛構歷史記憶的一種延續體現，在這種文學傳統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穿越小說重新編造歷史記憶，于是有了在《花落燕云夢》明成祖朱棣連坐殘殺數兩千八百宮人的重大歷史事件被解釋為失去愛人唐蕊后的瘋狂發泄。

再次，在全球化時代，“商品經濟不斷的推行，消費觀念盛行，一切物品都可以拿來消費?！本W絡穿越小說的作家正是把歷史當作一種消費籌碼，為取悅大眾，獲得點擊訪問量而進行歷史想象和歷史表述。“一切關于歷史的言說，從本質上都是立足當下對過去的一種重構，歷史小說在重構歷史的同時，向歷史索取的是某種當代意義，這是歷史言說的原動力?！贝┰叫≌f是網絡作者面向當下大眾的生活興趣去考察過去的事實，為迎合消費市場需求進行的漫天歷史虛構，于是，為獲得穿越女主角張曉的愛情才是四爺胤稹和八爺胤禩反目的真正原因（《步步驚心》）。在穿越小說中，歷史權威已然喪失殆盡，可以說網絡穿越小說完全體現了一種歷史消費主義。

結語

“網絡穿越小說以最‘非我’（時空、身份的徹底變幻）的方式表達了最‘真我’（拋卻一切現實社會角色的束縛與局限而呈現出最真實、最純粹的自我）的狀態。”這正是穿越主人翁拋棄現實個人身份，沉溺于虛擬身份帶來的各種滿足感的體現，虛擬身份所擁有的一切真實地展現了穿越主人翁的幻想與需求。在穿越小說中，現實中無法滿足的愛情、無法擁有的權力、無法得到的物質享樂，主人翁都通過穿越到虛擬的世界，扮演虛擬身份得到滿足，這種滿足的感覺讓穿越主人翁“我”意識到幻覺中情感、性欲的滿足甚至比真實的滿足更完美，更能寬慰心靈，于是個人身份這一身外之物迷失了，個人沉浸在真切獲得的滿足感中。穿越小說往往極力炫耀物質財富和生殺予奪的權力帶來的感官沖擊和獨特個人體驗，這種真實的心理體驗也讓許多網絡穿越小說的讀者向往不已。但是穿越主人翁沉溺在虛擬的世界，只獲得最大的快感和滿足，一時逃離了現實的瑣碎和無聊，卻終日狂熱于白日夢幻想失去了對自我的準確定位和判斷。

同時，網絡穿越小說立足于虛構歷史來取悅讀者，呈現出個人身份與歷史的雙重迷失，而這種雙重迷失與娛樂至上的消費主義是密不可分的。網絡穿越小說的興盛實質上潛藏的卻是歷史內蘊的枯竭、娛樂至死的危機，正如尼爾·波茲曼所言：“這是一個娛樂之城，在這里，一切公眾話語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呈現，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和商業中心都甘心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其結果是我們成為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當代網絡穿越小說為愉悅大眾虛構歷史、消費歷史，“在社會娛樂化的喧囂的背景之下，呈現出一種無意義、無深度、無中心的歷史內蘊，它以調侃、戲謔的手法展現歷史，解構歷史，讓人懷疑已知歷史的真實性，看似敘述的狂歡、寫作的創新，實則卻是歷史日益邊緣化的文學的尷尬選擇?！币蚨?，在當今消費社會，我們該如何選擇歷史，避免娛樂至死的危機應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