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中的女漢子

為不滿百年的人生擺脫平庸，瑪麗決定賭上一把。圍繞裸女寫生，她選擇不婚；懸掛作品參展，她署上化名；拒絕沙龍遴選，總有不悔的豪氣；評點朋輩創作，始終一貫的的犀利。特立獨行的瑪麗，是否有過畏懼與惶恐？

“一個畫家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易行的通衢大道，另一條則是難走的羊腸小路。”瑪麗·卡薩特（Mary Cassatt）回顧自己的藝術之路如此感慨。選擇意味著堅持，選擇更明確了放棄。

就這么單著

1861年4月，美國南北戰爭爆發，千萬人的一生就此改變。北方賓夕法尼亞州瑪麗小姐正在為前往羅馬學習繪畫做著準備。在五兄妹的大家庭中，卡薩特相貌平平卻固執敏感，常讓父親羅伯特心煩意亂。20歲的大齡小姐瑪麗宣布不婚學習繪畫時，精明強勢的父親對女兒吼出了內心的憤怒：“當畫家？我寧可你去死！”

羅伯特氣惱女兒的不合時宜，她為什么不像妹妹們一樣忙著跳舞約會？為什么不似其他年輕女子視藝術為個人的消遣？瑪麗的好友艾麗莎·海德曼之父是賓州大學知名教授，對有志于藝術的女兒，這位父親言辭更直接：“你將來會結婚，并和所有已婚婦女一樣成為家庭主婦而放棄繪畫。這是可以料想的結果?！?/p>

瑪麗一生沒有走入婚姻圍墻，是否經歷過少女懷春的悸動？1868年夏天，浪漫之都巴黎，瑪麗和艾麗莎兄妹正在瀏覽櫥窗中精美的陳列品，一款超過5000法郎的昂貴蕾絲婚紗黏住了三人視線?！翱ㄋ诡D，若是這款婚紗，我可以考慮你的求婚?！爆旣惷摽诙龅奶嶙h讓小伙子呆怔當場。艾麗莎證實，兄長卡斯頓為這位身材瘦高，大嘴大下巴女子的高雅舉止和迅捷思維吸引，茫然之后他戲謔地答應了瑪麗的求婚。

與這次沖動的表白不同，結識印象派畫家埃德加·德加時，瑪麗雖已經33歲，可這位年長10歲的德加，讓她仍真切地體驗到難以遏制的吸引力。朋友們都好奇她與刻薄的德加會如何交往相處?，旣惢卮穑骸拔沂仟毩⒌娜耍∥夷軉为毶睿覠釔酃ぷ?。有時他因為毫無辦法攻破我的自尊心而非常惱火；有時我們好幾個月都互不見面。然后我畫的什么東西又把我們倆拉到一塊兒了?！?/p>

兩人均終身未婚，對彼此關系守口如瓶。送走了德加的瑪麗臨死前焚毀了德加寫給她的全部信件，飽含情感的舉動隱隱傳遞出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奇特關系。放棄婚姻，錯失愛情的瑪麗，何處可安放她滿滿的愛、濃濃的情？

印象派的“母子圖”

1880年9月，哥哥全家到巴黎作客，瑪麗久違的母性柔情被喚醒，她興致盎然地陪侄子侄女玩耍，興致勃勃地為孩子們畫肖像，這些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相處讓她觀察到以往畫家未曾注意和表現的豐富細節。從“圣母子像”開始，母子題材從未曾消減，瑪麗別具慧眼地發現了讓神圣投向現實的密徑。19世紀90年代后，瑪麗強烈的情感獲得了集中宣泄，她全心投入健康安詳的母子形象研究。

1893年，瑪麗完成的《洗澡》展示了自己的藝術成果。簡單的人物、日常的題材和安靜的氛圍頗似荷蘭大師維梅爾；垂直畫幅、焦點置于畫外和色彩平涂的表現手法源自日本版畫的啟發。畫家并未采用水平視角和夸張動作邀請觀者干擾母女的親昵時刻，畫家也不過是佇立“偷窺”的外人而已。

瑪麗運用擅長的近距離視角，將觀者視線導向母女下垂目光的交匯處，那里母親右手輕輕捏住女孩肉嘟嘟的小腳丫浸入水里。母親坐在矮凳上，右腿馱著小孩，左手環護著孩子軟軟的腰身，女兒白皙的肌膚映襯下左手明顯偏紅，似在熱水中浸泡過。女孩左手支住母親左膝撐起上半身，頭挨頭乖巧地偎在母親懷里。

瑪麗借助母親紅白黑三色條帶區分上下空間：上面是赭色墻紙、綠地粉花柜子，下面紅棕色幾何圖案地毯。女孩身上浴巾采用較大塊白色分散了觀者聚焦畫面中心點，母親過大的左手也被女孩裸露的腹部色彩所減弱。運用富于變化的深色線凸顯人物輪廓，讓母女的形體結實又避免過分立體。右下角的水壺填充了地平面的空間，彌補了該角落的色彩份量，平衡了整個畫面構圖。

繪畫研究者阿希爾·塞加爾指出：“印象派不懂得描繪人類精神的個別性表現，但瑪麗·卡薩特與他們不同。她的感情中存在理性，她的作品中有一種感情的抒情性。這只能通過臉、姿態、動作等加以表現?！?/p>

讓世人領悟母子溫情的瑪麗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家庭，當然也沒有子女繞膝的樂趣?；蛟S為了彌補缺失，瑪麗設定的母子關系永遠停留在童年階段。“畢竟，一個婦女生活中的職業是生孩子?！爆旣愃狼斑@句話是后悔還是感嘆？實現人生理想成為畫家的瑪麗，如果人生再次來過，是否會成立家庭，當上一名母親？

直言務實的女漢子

瑪麗家境富裕，和印象派多數畫家對金錢、聲望的渴求不同，她缺少對生活困窘的體驗，也沒有揚名立萬的負累。“若不能畫畫，生活必定十分乏味。”瑪麗選擇繪畫理由就這樣簡單，不是放棄不了的天賦，不是標新立異的追求。

瑪麗無疑頗為勤奮，白天大部分時間在畫室工作，從早十點一直到下午五點，有時晚上還要印制版畫，但作品數量并不算多。1868年至1914年間她共完成了約840件作品。專攻兒童、嬰兒和青年婦女題材的瑪麗分攤在同一個主題上的訓練量則相當可觀了。得益于此，她特別擅長塑造幼兒豐滿而柔軟的形體，《洗澡》里剛中帶柔的線條傳神地刻畫出小女孩圓潤的臉龐和蓮藕般的四肢。

瑪麗提醒朋友從不拐彎抹角，攻擊他人更是直截了當?，旣愊矚g好脾氣的雷諾阿，一次兩人在討論繪畫技巧，瑪麗直言：“有一件事阻礙你的成功：你的技巧太簡單了。公眾不喜歡那種技巧?！鄙踔脸靶字Z阿創作的女人“體態肥胖、膚色紅潤”。

瑪麗不認可莫奈晚期的作品，批評《睡蓮》：“我必須說，他的圖畫在我看來好象是裝飾性的糊墻紙……我不會像德加那樣，認為莫奈二十年中沒有作出什么有價值的創作，但是這些沒有構圖的裝飾性畫面肯定是不合我的口味的。”

1911年，瑪麗拒絕了最后一次求婚，這位67歲腰身挺拔的瘦高老太太，因為眼疾不再進行創作，可對許多話題依舊侃侃而談，話語依然尖刻犀利。

瑪麗·卡薩特作為女性，為藝術帶來的不是全新的技術，而是品味和天性，如同一種嶄新的、充滿宇宙的歡樂視角；作為女性藝術家，她為藝術帶來了男性難以企及人類嬰幼兒的可愛形象；作為具有獨特個性的女畫家，她的作品柔情滿溢，卻并不過于甜蜜，也不過于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