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到1985年,是我們這一代人最重要的轉折時刻,個人命運和歷史的轉折緊密交集在一起。對我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1978年和1979年。1984年8月,我就離開中國去美國了。如果沒有鄧小平當年拍板,讓如此大規模的中國年輕人去西方國家學習,就不會有今天的中國,也不會有明天、后天的中國。
要有物質刺激
1978年,我在安徽一個很小的縣辦農業機械工廠。當時高考剛恢復,我小學沒念完,初中念了兩年,不讓我參加高考,后來又說可以考研究生。1978年下半年開始,我就認真準備考研究生,跟外面也沒多少接觸。
我當時所在的工廠對改革還挺有興趣,就讓我研究,怎么引進獎金制度。廠里還是很沸騰的,之前這都被認為是資本主義。工人們很開心,當時最高的獎金是每月5塊錢,很少有人能拿到,大部分就是拿到2到3塊的中檔獎金。
我所在的安徽貧困小縣城,平均工資很低,也就40塊錢上下,基本沒有超過50塊的,如果能多一部分獎金,是很有吸引力的,因此這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廠里的老干部則非常反對,說這樣做的話,不是被資本主義收編了嗎?
報紙上講鄧小平“三起三落”,這不太正確,其實是“三落三起”。我當時在廠里屬于少數派,沒有太多的信息來源,只能是看報紙,也不能收聽廣播,萬一被舉報,是要倒霉的。純粹就看官方的報紙,從一些跡象判斷,獎金改革非常重要。
我非常清晰地記得,鄧小平第二次出來,第三次被打倒之前,主持全國整頓的時候,他就講過,要有一些物質刺激。當時沒有講得很清楚,這個物質刺激具體是什么,要干嗎,怎么做。我們當時理解這個物質刺激,就包括獎金制度。1975年鄧小平被打倒時,物資刺激成了他最大的罪狀之一———所謂的復辟資本主義最重要的標志之一。
我為鄧小平辯護
我被廠里推薦到合肥工業大學讀工農兵學員班,剛一入學,就遇到批判鄧小平,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針對他提議恢復高考。他還發表講話,說工農兵學員名義上是上大學,實際上是小學水平、中學課本、大學的名義。
安徽當時的負責人是緊跟“四人幫”的。所以安徽“批鄧”批得特別厲害。被推薦讀工農兵學員的這批人,上個大學不容易,就想念書,卻天天“批鄧”不讓你念,還讓我們去農場勞動。我們非常憤怒,又不敢公開表達,我就帶領了幾個人,寫大字報,為鄧小平的政策辯護,當然名義上不敢提鄧小平。我們就提議,好好讀書,多學點專業知識,為建設“四個現代化”做出貢獻。
大字報是我起草的,在合肥工業大學引起震撼,大家一看就知道,我們是拐彎抹角地反對“批鄧”。
當時合肥工業大學的負責人趙秀山。“批鄧”時,說鄧有四員大將,萬里、周榮鑫、張愛萍和胡耀邦。萬里管鐵道,周榮鑫是教育部長,張愛萍掌管軍隊,胡耀邦在科學院。在四員大將中,被斗得最狠的是周榮鑫。“文革”時教育是重災區,鄧小平要在教育領域撥亂反正的話,周榮鑫是一員干將。結果周榮鑫被批死了,趙秀山是周榮鑫的大將。趙秀山的膽子比較大,在合肥工業大學,他非常抵制不重視教育、不好好念書的“四人幫”做法。
我們這些人,是非常支持趙秀山的。不是說這個事情沒發生在北京就沒有關系,這其實是一個糖葫蘆,串在一起的。批判的時候就說,這是一條藤子上面的毒花,最大的根子是鄧小平,中間是周榮鑫,到安徽來的就是趙秀山。
我們半夜三更把大字報貼上,第二天大家都在大字報前面辯論。當時安徽最好的大學就是合肥工業大學,中國科大才搬過來沒多久,其他幾所高校,像安徽大學和合肥師范學院的師生都跑過來看,當時上面非常惱火,就派了一個工作組過來查,說這是現行反革命,定性非常嚴重。
他們一查,能寫出這樣大字報的學生確實不多,因此我就被列入第一嫌疑,一方面發動批判,一方面要找到證據。后來才知道,他們已經擬定了八人名單,要實施逮捕,第一個就是我。
如果按照“現行反革命”判處,起碼要15年。為什么后來沒被抓起來呢?這個要感謝萬里。因為安徽在“文革”時是重災區,萬里被派到安徽來。來了之后,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我本人對萬里非常感激,他萬一來晚幾個月,我們就被抓起來了。
因此,我不想講太多之后的事情,單就1978年和1979年,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萬里來了以后,工作組撤走了,趙秀山恢復了職務,開始認真地問,大字報誰寫的?后來就知道是我。
當時本來要讓我留校察看,后來覺得我理論功底好,又能公開反對“四人幫”,準備讓我留在學校當政工干部。我堅決不想當干部,還是要考大學。最終去了復旦大學讀研究生。
我的1978年,我的所有經歷,都和鄧小平有關,我本人的經歷,又是我們一代人的經歷。
千軍萬馬參與摸石頭的年代
我到美國去之后,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面對很多記者,我對鄧小平的評價就是他做過很偉大的貢獻。
我們這一代人,為什么感謝鄧小平?因為鄧小平第三次出來,讓農民有飯吃,農村的孩子有書念,能上學,能翻身。那幾屆高考,都是硬考出來的。這就是為什么到現在為止,我一直對鄧小平飽含感情的原因。
鄧小平第三次復出后,最先做的另一件事,是把大量年輕人派到西方留學。所謂的對外開放,除了要介入世界物流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須介入世界的人才、觀念和價值觀方面的流動。
在我看來,鄧小平的這種做法,是晚清以來最大規模的中國介入全球人才、觀念和精神的流動。如果沒有鄧小平當年拍板,讓如此大規模的中國年輕人去西方國家學習,就不會有今天的中國,也不會有明天、后天的中國。
鄧小平當年發起改革時那句“摸著石頭過河”的話,樸實無華,卻具有那么大的威力,關鍵就在于鄧小平是號召全國人民,不論務農務工在城在鄉有文化沒文化,統統都可以去“摸石頭”,于是就“摸”出一片新天地來。
因此,中國的改革事業,只有千軍萬馬都主動參與摸索新路子,才有廣闊的前景和無限的活力。
(摘自《時代周報》,丁學良/口述,陳無諍/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