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學期終了之前,雷克市的雷克學院學年最后一期校報,刊出一篇文章,題目是《小方帽》。文章說:
記得我還很年幼的時候,大概五歲吧,看見過一張照片,媽媽戴著一頂奇怪的方帽。媽媽告訴我,那是她大學畢業時的照片。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張照片,它與我家所有的照片一起,在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毀滅了。
中國古代本來對教育和文明極度重視。唐朝時候,在首都長安舉行全國統考,考中進士的人,名字要刻在大雁塔的石碑上,還要騎高頭大馬,披紅掛彩,敲鑼打鼓,在長安城游行三天三夜,接受萬民頌揚贊美,向他們投擲鮮花。
可是,在一段特殊時期里,尊重教育與文明的中國傳統被粉碎了,教育和文明成了恥辱,知識和學問成了罪惡。一九八二年一月,我在中國的大學畢業時,沒有戴方帽,甚至沒有正式的畢業典禮。大學畢業證和學士學位證都是同學從系辦公室取來,丟到宿舍里每人床上。
我的哥哥一直夢想能夠戴上這樣一頂方帽。他相信,那方帽標志著教育和文明。可是我們的少年時代,遇到“文革”十年,中國所有學校,小學中學大學,都關閉了,千百萬中國青少年無學可上。我的哥哥躲在小屋里,用硬紙板和一些碎布,給自己制作了一頂小方帽,涂了顏色,掛在床頭的墻上。他每天坐在床上,在這頂小方帽下面讀書。
也是在這頂小方帽下面,每天晚上哥哥教我念書寫字算算術。小學和中學的所有課程,都是哥哥教給我的。沒有哥哥,不會有我現在的一切……
文章的作者叫做蕭迪,是雷克研究院大眾傳媒專業的應屆碩士畢業生。此刻,她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手里捏著一封信。這信她已經讀過多遍,因此落淚也很久了,剩下的只有發呆,整個頭腦都是空虛。
蕭迪的房間很簡單,四面墻壁只有一面有窗,透進陽光。窗臺上放了一排紙折的小船,一共三十二個,都是兩邊帶篷的小紙船,代表哥哥的年齡。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棕色的,藍色的。
靠墻放一張單人床,床頭邊有一張窄小的桌子,桌上放了一個小鬧鐘,斜對床頭。鬧鐘旁邊擺一個小泥娃娃,穿一件黑色博士袍,頸上掛一條博士彩帶,頭上戴一頂黑色博士方帽,墜一縷黃穗。底座上的小標簽印著日期,一九八三年,是蕭迪剛到美國那年,三年以前。
坐了四個鐘頭,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來美國那天,哥哥送到機場,分手的時候告訴她:肖邦離開華沙之后,再沒有回過一次波蘭。愛因斯坦離開柏林之后,也再沒有回過一次德國。他們都具有最深刻最豐富的情感,所以絕不回去那個曾經迫害過他們的國家。哥哥提出最后一個要求,而且叫她發誓:永不回國。
蕭迪很愛她的哥哥,很尊敬她的哥哥,很聽哥哥的話。她答應了哥哥,也發了誓。而且她又剛收到了這封信,可是……
二
蕭迪終于還是咬著牙,噙著淚,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回到北京。三年來,單身一人在美國,她太孤獨,她太寂寞,她太想念爸爸媽媽,她太想念哥哥,她必須再見到他們,永不分離。
沒有人知道她要回國,沒有人來接機。蕭迪乘坐民航大巴,到西單民航大廈。她并沒有準備在北京長住,所以沒有很多行李,只背了一個書包,提了一個小提箱。下車之后,走了幾步,看見一家小旅店,便住進去。蕭迪在北京生長了二十幾年,可是現在她在北京沒有家,只能住旅館。
住下之后,蕭迪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便走出門。那是下午,可北京天氣不清爽,到處迷蒙。離開三年,故地重游,蕭迪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覺,默默琢磨著,信步走去。不知不覺,到了六部口,經過電報大樓,她才意識,快到府右街了。那是潛意識里,她第一個要去的地方。
府右街路面很窄,兩邊茂密的樹冠蒙在頭頂,接成華蓋,露不出多少天空。人一轉進去,就覺得好像天黑了。街上清靜,人行道沒有一個行人,馬路也沒有汽車來往,偶爾一輛經過,都好像小心翼翼,盡量安靜,沒人按喇叭。
蕭迪低頭走路,一步一步。她不必用眼睛看,心里可以看清這條街上的一切,每一寸土地,每一條街口,每一個門洞。整條街右手,都是高大紅墻,大墻后面,是中南海。而左手一側,是一溜灰墻灰頂,掩藏著不多的幾個院落門洞。
在昏暗的樹影下緩緩走過去,頭一個丁字路口,是力學胡同,很古老,元代就有,叫萬寶坊。到明代,改叫小時雍坊。明朝皇上賜大學士李東陽住在這胡同里,所以又改稱李閣老胡同了,挺有歷史。再往前走,到靈境胡同。據說北京有六千多條胡同,可這條靈境胡同跟所有別的胡同都不一樣。北京的胡同都很窄,安靜古樸。最窄的胡同叫小喇叭胡同,一米寬都不到,只夠一個人走路。可這條靈境胡同又寬又大,最寬處有三十多米,可以算大馬路了。
蕭迪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沒有在力學胡同口或者靈境胡同口停留,只是繼續順著墻根,低頭走路,直至走到一段路面,才放慢腳步。那里的左手,是府右街上少有的幾個平常人家院門。
走過兩個門洞,她看見迎面一棵大槐樹,便站著腳,仰頭張望。在暗藍的空中,大樹像墨一樣烏黑,在風中微微搖晃。蕭迪眼里忽然流出眼淚,順著腮幫落下來,掉在胸前。她不動,不擦,擦也擦不完。過好一會兒,她才止住淚,低下頭來,轉臉朝旁邊的門洞里張望。
那是一個老式的門,頂上還有個灰磚灰瓦的門檐,年久失修,已經很殘破。兩格石階走上去,有個踩圓了的木門檻,兩扇木門緊閉著。蕭迪知道那門后面是怎樣一個院子,院里有兩棵樹,下水道在西北角,廁所在進大門的南邊。蕭迪更知道,院里北側有兩間大屋,門外的石頭臺階第二格缺了一個角。她不用進去看,她知道里面的一切。她在那個北屋里出生,她在這個院子里長大。
三
那天晚上爸爸把她和哥哥的兩塊單人床板搬到外屋,把一個小沙發搬進里屋讓她睡,讓哥哥睡在外屋床板上。
她沒有問一個字,從那年六月開始,她家里遇到很多不幸。她不能問,她知道如果她問了,爸爸和媽媽很難回答,只會增添他們的痛苦。她學會了忍耐,不論發生多么悲慘的事情,她一個字都不問。
那天傍晚,院里闖進身穿軍裝臂戴袖章的學生,把媽媽拉出屋,摔在臺階上,掄起銅頭皮帶毒打。哥哥抱著她,躲在旁邊,告訴她:那是他們學校里的紅衛兵。被打之后,媽媽受了傷,不敢去醫院,自己躺在床上,幾天幾夜,就死了。爸爸和哥哥給媽媽包了布,送出門去。蕭迪哭了很久,可仍然沒有問什么,只是默默把所聞所見的一切,刻進心里,那年她六歲。
大約凌晨兩三點鐘,她被爸爸推醒了,迷迷糊糊中,看見爸爸把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要她不出聲,然后連被子帶她一起抱起來,走出門。里外兩間屋子都沒有開燈,到處漆黑一片,連窗口都沒有光亮。
她仍然沒有問話,雖然她的嘴巴就在爸爸耳朵邊。走出外屋的時候,她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到外屋吃飯的方桌、木椅、小柜子、兩塊床板都不見了,沙發、咖啡桌、爸爸的書桌、書架、媽媽的五斗櫥,還在原地。
爸爸抱著她走出屋子,門也不關,匆匆走下臺階,出了院門,街邊停了一輛平板三輪車,哥哥坐在車座上等著。爸爸把她放到車板上,旁邊圍著幾個大包袱。
哥哥蹬上車走了,蹬得很慢,很吃力,他才十五歲。爸爸騎著腳踏車,跟在旁邊。天很黑,秋風強勁,她裹著棉被,躺在車板上,有點冷。三輪車搖搖晃晃,發出有規律的吱吱響聲,她又墮入昏昏的睡眠。等她再次醒來,天色似乎微微發白,不知他們在路上走了多遠,走了多久。爸爸抱著她下了車,走進一個陌生的門洞,輕輕走過院子,進了一個屋門。
屋里還是沒有燈,哥哥跟隨進來,背上背著一個包袱,手里提著一個包袱,都放到地上,又走出去,始終一句話都不說。爸爸把她放到一個木椅上,輕輕說:“你坐一會兒,聽話,別掉下地。我和哥哥搭好床讓你睡。”
她的眼睛又適應了,看清楚屋里,自己家熟悉的吃飯方桌、木椅、小柜子,還有自己和哥哥的兩塊床板,都在這里。
哥哥和爸爸一起把包袱都拿進來,然后兩人到墻角搭好一塊床板,打開包袱,取出棉褥床單。爸爸把她抱去放到床上,整理好棉被,拍拍她,輕聲說:“聽話,乖乖睡,早上起來,我跟你講。”
哥哥走出屋子。爸爸收拾房間。她又睡了。
等她睡夠了起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她坐起來一看,屋子基本都收拾好了。房間很小,四四方方,哥哥的床板跟她睡的那塊床板并排搭好,鋪了被褥,小柜子立在床頭,占了半間屋子。吃飯方桌放在窗口,三把椅子圍在桌邊,別的什么都沒有了,她自己穿起衣服,下了地,走到門口。
爸爸在屋外窗下擺弄一個小火爐,見她起來,便說:“起來了,自己洗臉,暖瓶里有熱水。沒有臉盆架,就放地上洗吧。”
她回進屋,自己倒水,趴在地上洗了臉,刷了牙。
哥哥走進來,又提了兩大包東西。
爸爸跟進來,問:“你又回去一趟?”
“四五點,還沒人起,沒人看見。”哥哥說著,小心地把包袱放到地上,從里面拿出家里的電唱機,無線電,臺燈,還有一些紙墨筆硯,一些書,一些字畫,一盒唱片。
爸爸說:“還拿這些來干什么,都是禍根。”
哥哥全身趴在地上,把這些東西一件一件塞到床板底下,盡可能地推得深些,靠墻根。然后爬起來,到她洗過臉吐過刷牙水的臉盆里,洗了手,對爸爸說:“您甭操心,板車已經還了。”
爸爸便對她說:“你坐到床上去,爸爸跟你說。小迪,今天起這里就是我們家,盡快把以前府右街那個舊家忘掉。我們現在不姓羅,我們現在都姓蕭,我叫蕭逸仁,哥哥叫蕭云,你叫蕭迪。我們從河北邢臺搬來這里找親戚,記住沒有?”
她點點頭。
哥哥在流眼淚,轉過頭去。
爸爸又說:“一定記牢,過一年上小學,也不能說錯,聽見沒有?”
她又點點頭,可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小時候媽媽給她起的名字是羅迪,她的哥哥叫做羅云。
她當時沒有問過爸爸,他們為什么要改名字,怎么改的名字,爸爸也沒說過。他們就這樣住下來,從搬到新家,沒有一個人來過他家,爸爸也很少出門。后來還是她和哥哥,跟院子里的孩子有了些來往,交了個朋友大柱子。
過一年多,爸爸憂郁成疾,臥床不起,沒多久也死了。送爸爸遺體去火化的路上,哥哥指著車前的一個人,告訴她:“記住那個人,他是恩人,他幫我們改姓名,搬了家。”
她記住了,那人臉很黑,一臉胡子,眉毛很粗很硬,眼睛很小,瞇縫著,左臉的肌肉好像痙攣,時不時抖動幾下。又幾年過去,她長大些,哥哥告訴她,那個恩人也死了,現在天底下,只有他們兄妹兩人還知道改姓名的事。
那個恩人叫做老趙頭,早年在北平干地下黨。有一次遇到軍警追捕,讓爸爸碰上,冒了生命危險,把他藏在自己家里救下來。一九四九年后,老趙頭不愿再干了,一層層地退,最后在一個警察分局當科員。可他黨齡長,資歷老,跟很多大干部都認識,所以沒人敢給他穿小鞋,凡事讓他三分。
爸爸救了他的命以后,再沒跟他來往過,一個是中共老干部,一個是外國洋行買辦,階級對立。直到爸爸決定搬家改姓,才鼓起勇氣,去找老趙頭。老趙頭干的就是戶籍管理,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卡片,人不知鬼不覺添出一個蕭家來,并且幫他們在新街口南草廠大乘巷一號找了間空房,讓他們搬了家。從此羅云和羅迪就永遠失蹤,只有蕭迪和蕭云還在掙扎著生存。
四
蕭迪想著心事,走到府右街北口,迷迷糊糊登上一輛無軌電車。走了好一陣,她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依據多年習慣,不知不覺到了新街口。潛意識里,那又是一個她必須去的地方。
天已經暗下來,路燈都亮了。蕭迪獨自一人,低頭數著腳步,走到南草廠,轉身走進去。這條路她太熟了,走過差不多十五年,人行道上的每一塊磚,都留過她的腳步,她的汗水,和她的眼淚。
胡同里還是老樣子,大人小孩跑來跑去。騎腳踏車的人,歪歪斜斜,一路打著車鈴,響個不停。兩個路燈桿下,幾攤子棋迷早已擺了小桌小椅,光著脊背,搖著大蒲扇,躬腰下棋,旁邊圍滿看棋的人。另一個路燈下,一伙小青年聚攏一處,吆三喝四,甩著撲克牌,敲三家兒。一個婦女端了盆臟水,走出院門,倒在胡同的墻根邊。兩個小男孩站在路邊,對著磚墻撒尿,比賽誰尿得高。蕭迪大步走著,肩上掛的小包搖來搖去。她的裝束和神態,引起周圍人注意,都轉過頭,跟著看她。她還記得這些人的臉,可他們都不再認識她。
到了地方,她一轉彎,走進大乘巷,沒走幾步,轉進一個門洞,走上臺階,抬腿邁過門檻。這一個瞬間,她忽然覺得頭有些暈,站立不住,趕忙轉身,伸手扶住門框,把頭頂在手背上,閉住眼睛,淚水涌流出來。
她回來了,胡同依舊,院門依舊,可親人卻已不在。這里再也不是她夢里縈繞的家,那間舊屋一定已經住了別人,連一張曾經屬于自己的紙片都已不復存在,尋找不到,她還來干什么呢?蕭迪兩腿發軟,身子慢慢滑溜下來,坐倒在門檻上,臉趴在門框上痛哭。
門洞外面胡同里,幾個小孩子光著上身,穿個短褲,站在那里看,大聲答應遠處媽媽的喊叫,卻不肯離去。院子里面有人走出來,一種熟悉的中年婦女急促細碎的腳步。
“誰呀?怎么坐在門口?不舒服嗎?”她問。
蕭迪揚起頭,透過淚眼,看著來人,輕聲叫:“是我,吳媽。”
吳媽偏個臉,盯著蕭迪看了片刻,突然大叫:“唉呀,老天,是蕭迪。蕭迪,你回來啦﹖”
蕭迪慢慢站起來,轉過身。吳媽張開手,把蕭迪緊緊抱在懷里,老淚縱橫,連聲說:“你回來了,回來了,可憐的孩子,你回來了……”
這是一個大雜院,住了很多人家。聽見吳媽喊叫,老老少少都跑出來,站在一邊看,沒人認識蕭迪。蕭迪也不認識他們,三年過去,熟悉的鄰居都已經搬走,只有吳媽留下來。
吳媽擁著蕭迪,走進院門,在眾人注目下,走過院子,進了吳媽的家。還是一樣的破門,一樣的舊屋,一樣的桌椅。
“喝點水吧,洗把臉,我給你倒。”吳媽忙著倒了杯涼開水,放在桌上,又拿臉盆毛巾。
“您別忙,我來看看,就走……”蕭迪說著又流下淚來,泣不成聲。
吳媽把毛巾遞給她,說:“也是,你回來看誰呢?一個都不在了。你說,你哥哥他怎么就……”
蕭迪拿毛巾蒙著臉,壓住自己的哭聲。
吳媽不再接著說,轉了話題,說:“這時候來,一定還沒吃晚飯,我這兒有點剩飯,你不嫌,就給你熱熱吃。”
蕭迪的頭在毛巾里蒙著,點了兩點。
吳媽便到屋門外,在窗下打開煤氣罐,點火熱飯,一邊對院里好奇的鄰居們解釋:“沒什么可看的,都回屋去吧。剛從美國回來,大柱子小時候的朋友。”
“我說呢,看得出來,你看那身衣服,咱北京沒賣的。”
“吳媽,那大柱子怎么不回來呢?”
“是大柱子的對象吧?一見著您就哭,那么親。”
“沒看出來,大柱子這小子傻不唧唧的,還有點子艷福,對象這么漂亮。”
鄰居們你一句我一句議論,嘻嘻哈哈。
吳媽揮手趕著人:“去,去,別瞎說八道,叫人家姑娘家聽見,怪害臊的。”
鄰居們仍然圍著不走,繼續說笑。吳媽沒辦法,只好匆匆熱好飯菜,端了進屋,關緊房門,朝蕭迪噓了一聲,把飯菜都放在桌上。又打開窗,讓外面人不好意思聚到窗下來,慢慢覺得沒意思,也就各回自家去了。
這幾分鐘,蕭迪洗了臉,總算克制住心情,兩眼紅腫,挪到桌邊,舉杯喝了幾口水,輕聲問:“才三年多,院兒里都換了人?”
吳媽湊在她跟前,小聲說:“都搬遷了,住新樓去了。這邊人搬走,當然那邊就有人搬進來,住房永遠空不了。現在這院子里誰是誰,我自己個兒都認不全了。”
蕭迪問:“那您怎么不搬遷呢?”
吳媽搖搖頭,說:“舍不得呀,在這兒住了一輩子,生兒養女,要我搬別處去,天天爬大高樓,我也住不慣。”
蕭迪又問:“大柱子不跟您在一塊兒?我來就是想找他。”
吳媽嘆口氣,說:“跑買賣去了唄,跑廣州,販什么牛仔褲,成天不著家。”
蕭迪點點頭,鼓足勇氣,終于問:“那……吳媽,我哥走的時候,東西一件都沒留下?”說著眼里又冒出淚來。
吳媽又嘆口氣,說:“都賣了,大柱子幫他拉出去賣的,當時不知道他是要走,誰也想不到……”
蕭迪喉嚨又堵了,只吐出幾個字:“都是為了我……”
她的手撫著胸口,那里貼著哥哥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哥哥告訴她,他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變賣了,加上他積攢的所有存款,一起都匯給她。哥哥說,她拿到美國的學位,他替她高興,為她驕傲。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不必繼續屈辱地活下去,也免得她惦念,耽誤自己的生活。他決定永遠離開苦痛的人生,到天上去尋找媽媽……
吳媽繼續說:“大柱子說,你哥讓大柱子幫他賣東西的時候,只是說他要搬去外地。直到最后一天,大柱子到他屋去,見他躺在木板床上,被褥都沒有,身邊留了一封信,一筆錢。你哥他……他說……他說……”
蕭迪臉伏進臂彎里,再次痛哭失聲。
吳媽撫摸著她的頭發,嘆著氣,流著淚,說:“你哥留錢,是要大柱子幫忙,把他埋了。大柱子說,以前你哥說過,他死之后,就埋你媽跟前,你哥還讓大柱子起咒發誓,誰也不給說,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們都埋在哪兒了。”
兩個女人,一老一少,抹著眼淚,哭了好一陣,才平息下來。吳媽點上燈,照著亮,蕭迪收拾好面容,便告辭了。她在蒼茫的暮色里,走出少年時代居住多年的舊居,攜帶著無數重溫的辛酸回憶。
五
媽媽死了,爸爸也死了,哥哥擔起養活蕭迪的責任。
那年哥哥十六歲,每天出外去,到處流浪,幫人家打短工,一個鐘頭賺幾毛錢。蕭迪從七歲開始,學會到街上的煤堆里去揀煤核,把人家燒完丟掉的煤球一個一個砸開,取出里面還沒燒凈的煤核收起來,有時候只有指甲蓋那么一小片,也留著,拿回家,燒火做飯取暖。
哥哥教會她到餐館菜場后面的垃圾場里揀可吃的東西,沒有全爛完的白菜幫子,蘿卜櫻子,芹菜葉子,人家不吃的,剝下來扔了的,她都撿回來,跟哥哥兩個人洗干凈了吃。天冷時候,她到賣舊貨的店門口等著,人家送去賣的舊衣物,太破了店里不收,只好丟棄,她就撿回來穿。
她上小學了,學校里整天不上課,她去兩天不去兩天,也沒人管。白天她揀煤核,撿菜葉子,撿破衣服。晚上哥哥收工回家,在家教她認字,寫字,念書,做算術,背唐詩,給她講故事,講歷史,講地理。
蕭迪八歲的時候,有一天哥哥說:“媽媽最喜歡折小紙船。我每次想媽媽的時候,就折一個小紙船。要不要我教你折,媽媽的折法。”蕭迪學會了,哥哥經常說,海洋很大,只有坐船漂流,才能出國去,所以他最愛折紙船。每年過生日,他什么禮物都不要,連碗面都沒有,蕭迪只要用彩色紙,給他折一只最好的小船,他就高興了。他老說,有一天他要坐著這條船,到美國去。
有一次,蕭迪說:“我想媽媽,可是我有點想不起媽媽的模樣來了,我真怕,我們如果還有一張媽媽的照片就好了。”哥哥說:“抄家都抄走了,沒有了。我給你畫一張吧,你留著,永遠別忘了媽媽,她是天下最好的媽媽,最偉大的媽媽。”那天晚上,哥哥一夜沒睡,坐在燈下,一筆一畫,給她畫了一張媽媽的相,畫得像極了。
后來蕭迪長大了,學的東西多了,哥哥沒法子都寫下來,他就半夜三更跑到圖書館去偷書。那些年圖書館都關閉了,書燒的燒,毀的毀,剩下那點也都貼了封條,都是四舊,不許人讀。哥哥爬窗戶,鉆下水道,進去偷一包,回來教一兩個月,學會了,還回去,再偷一包。過了兩年,蕭迪覺得自己長大了,堅持跟哥哥一起去偷過兩次。哥哥從窗戶爬進去,蕭迪在外面望風。
最后一次,不知怎么了,哥哥背一袋子書,也許背得太多了,從窗子里爬出來,摔了一跤,衣服都扯碎了,一條腿和半面身子也被玻璃割破,鮮血像泉水一樣往外冒。蕭迪看了嚇得要死,只會哭,以為哥哥活不成了。他們也不敢在圖書館外面久留,哥哥撕了衣服上的袖子,包扎好腿,背著書,扶著蕭迪,一瘸一拐往家走。他們不敢坐公共汽車,怕人看見。哥哥一路走,一路流血,走到家天都快亮了。從那以后,哥哥再也不敢到到圖書館偷書了。他沒去醫院,只在家自己養,到后來也沒好利落,腿上留了很多疤,走路也有點瘸,都是為了教蕭迪念書。
到上中學,哥哥就教蕭迪音樂,美術,舞蹈。哥哥說,媽媽年輕時候,跳舞跳得最好。從他四歲起,媽媽就教他跳舞。哥哥還記得,妹妹出生的時候,他八歲,聽見媽媽說:我要把所有我會的,都教給妹妹,讓妹妹長成天下最可愛的姑娘。哥哥說:媽媽臨死的時候,托付他把從媽媽那兒學來的一切,都教給妹妹。媽媽說,現在她沒有機會教妹妹了,最擔心妹妹長成一個沒有文化沒有修養的野蠻人。哥哥對媽媽發誓:他絕不會讓妹妹長成那樣子,他一定讓妹妹把大學畢業的方帽子放到媽媽的墓前。哥哥的這些話,蕭迪永生永世不會忘記。
一九七二年中美建交,哥哥開始在家教妹妹學英文。他在中學學過三年,一邊自己復習,一邊教蕭迪。哥哥說,他會幫妹妹聯系,一定讓她出國留學。
一九七七年國內大學恢復高考,兩兄妹有了報考大學的機會。那時大學少得可憐,一百個考生里面只能錄取兩三名,而他們兄妹兩個一起都考中了。哥哥考上北京大學歷史系,蕭迪考上北京師范大學外語系。兩個人接到錄取通知那天,哥哥騎車到通縣鄉下,抓了一只什么鳥,晚上回家宰了,吃一頓野鳥肉,算是慶祝。
可是哥哥沒有上成大學。北京大學報到那天,他填寫的名字是羅云,不是蕭云。他告訴北大,他更姓改名十多年,受夠了,他要恢復自己的本來姓名。北京大學不聽他解說,宣布因為他身世不明,取消入學資格。
哥哥難過嗎?當然難過,可是他不后悔。他告訴蕭迪,反正他本來也沒有想在中國念大學,中國的大學根本培養不出人才,連教授們都只會給政府拍馬屁作批注,欺騙大眾,不配作知識分子。他所以報考大學,只是為了向爸爸媽媽表明,他能夠考上大學。從那以后,他們兄妹兩人的奮斗目標,就是出國。他不上大學,可以整日做工,替蕭迪賺取以后出國留學的資金。
蕭迪很替哥哥傷心,說:“你不上,我也不上,我跟你一塊做工賺錢,給你娶媳婦,咱們就過平平常常的日子。”
哥哥聽了這話,發了大脾氣,把她狠罵了一頓。從小到大,哥哥從來沒有罵過她,那天把她罵慘了。然后兩個人抱在一起,大哭一場,蕭迪答應了哥哥的要求。
之后國內形勢稍微放松了一些,哥哥在西郊紫竹院后面一片荒地找到一個地點,請大柱子幫忙,三個人拿鐵鏟挖了個墓坑,把一直保存著的爸爸媽媽的骨灰罐放在里面,把他們兄妹兩人的大學錄取通知也一起埋葬,又種了兩棵樹。
只是這時候,坐在父母的墓地里,哥哥才告訴她:媽媽在天津讀大學的時候,為了賺學費,在一個舞廳里做過舞女。就因為這段經歷,文化大革命年代,紅衛兵把媽媽打死了。哥哥說,這筆血債,他永遠不會忘記的。
六
從吳媽家出來,蕭迪回到旅館,翻來覆去,幾乎一夜沒睡,直到早上五點,才開始迷糊。她睡到中午,起了床,收拾干凈,走到西單商場。她先在一家土產店買了三個小小的陶瓷罐,白色的最大,藍色的中間,綠色的最小,都裝在背包里。然后到一家花店,買了三朵小小的鮮花,都是雪白顏色,各自包個塑料紙包,她怕壓壞,一直拿在手里。最后到一家文具店,買了三張小方塊的電光紙,也都是白顏色,夾在一塊硬紙板里,可以裝進背包,不怕折。
都買妥了,她拿著鮮花,背了背包,走出西單商場北門,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出租車,就坐進去,對師傅說:“紫竹院,到了那兒再說給您怎么走。”
師傅答應一聲,把車開出胡同口,右轉上了西單北大街,下到西四,再左轉彎,過白塔寺,出阜成門,到三里河右轉朝北,到白石橋左轉朝西,前面就是紫竹院。
蕭迪坐在車里,一路不說話,從背包里拿出那三張白色電光紙,專心致志,折來折去,折成三個小小的帶篷小紙船,整整齊齊,套在一起,捏在手里。然后抬起頭來,簡短地告訴師傅該怎么走。
師傅按著蕭迪指示,從紫竹院南邊一條路,一直朝西開。過了一陣,兩邊已經沒有房屋,只剩些田地。師傅也不知道這是哪兒了?他開出租車,只可能去有人住的地方。又走了一會兒,轉了幾個彎,干脆柏油路面也沒有了,開上鄉間土路,坑坑洼洼。
天本來已經有些暗,走在這種地方,兩邊都是荒地,稀稀落落幾棵雜樹遮著,更顯得凄涼慘淡。師傅有點心驚膽戰,問:“你別是迷路了吧?這地方會有什么人住嗎?連個燈火也沒有,你去哪兒呢?”
蕭迪低聲說:“錯不了,天天在我腦子里轉,轉好幾年了。師傅,您車就停這兒吧,前頭還有幾步路,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
師傅把車停在一棵樹下面,說:“我就在這兒等你一陣子吧,還得送你回去。這地方,你要叫車也沒人找得著,怕是連地址都沒有。”
蕭迪一邊往車外邁步,一邊說:“我本來就想請您在這兒等一會兒,再帶我回去,今兒一晚上的車錢都由我付。”
師傅說:“車錢那是小事,這地方你姑娘家一個人自己走,安全嗎?”
蕭迪沒有再說話,只是背著背包,一手捏著紙船,一手捏著白花,自管朝前走去。顯然她兩腿有點發軟,身子東搖西擺,沒走幾步,便跌倒下來,卻不肯丟開手里捏的東西,硬生生倒在地上,通的一聲。
師傅在車里看見,趕忙開門下車,跑過去扶她,一邊說:“你要去哪兒,還是我扶你去吧?”
蕭迪努力往起站,搖頭說:“我自己去,自己去。”
師傅說:“那里頭真有人嗎?荒荒涼涼的,倒像是墳場。”
蕭迪聽了這話,剛站起的身子又倒下去,坐在地上哭起來。
師傅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一身黑衣服,手里拿的白花,心里有點明白了,站在一邊,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蕭迪站起來,拿手背擦去淚水,說:“師傅,您回車里休息去吧,我這就走了。我能走,等會兒就回來。
師傅站著,看著她歪歪斜斜要跌倒的樣子,說:“要不,你也先回車里緩口氣?”蕭迪沒理他,不說話,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前行。
轉過一處樹叢,師傅看不見她了。蕭迪便又跪下雙膝,撲倒在地,痛哭失聲,大股眼淚成串滴落,滲到土里。哭過一陣,她也不再掙扎著站起來,她站不起來。她雙膝跪著,兩肘著地,手里舉著紙船和小花,慢慢地向前爬,眼淚落了一路,在地上劃出兩條水線。她在這條難以辨認的土路上,曲曲彎彎跪行前進,帶刺荒草纏繞她的手指,矮叢亂枝橫劃她的面孔,她什么都不顧,一個勁朝前爬。氣已將盡,淚也流干,她終于看到了。
前面不遠處,雜草野叢之中,站立著三棵白楊樹,兩棵已經很高大,樹冠朝天,刷刷作響。旁邊一棵還很弱小,卻也筆直地站立著,好像仰望著旁邊兩棵大樹。樹下土地略略隆起,好像三個小小的墳頭。
蕭迪猛地站起來,像要沖過去,卻又突然跌倒,再一次嗚嗚哭起,然后仿佛有些昏迷,翻倒過去,仰面向天,緊閉雙眼,鼻息漸微,兩個手攤開,捏了一路的紙船白花,散落一地。
忽然遠遠依稀有人在喊:“閨女……閨女……”
是師傅在叫,喊聲在荒野晚風中飄蕩,像游絲一樣細弱。他等了半天,不見蕭迪回去,便找進荒地來。可他不知往哪邊走,走了一陣,喊了一陣,看不見人,只得又轉回車邊去等。
喊叫聲喚醒了蕭迪,她慢慢翻身坐起,把地上的紙船和鮮花小心拾起,重新捏在手里,搖搖晃晃直起身,滿臉的淚,滿臉的傷,滿臉的血,撲到那棵幼小白楊樹跟前,撕裂著哭音叫:“哥哥……”
七
第二天,蕭迪回美國了。三年前頭一次離去,她曾經揪心扯肺的痛苦和悲傷,那時哥哥還留在北京,她的家還在這里。現在第二次離去,她一點也不覺得難過。爸爸、媽媽和哥哥的骨灰都帶在身邊,她對這座城市再無眷戀。不管她流落到天涯海角,爸爸媽媽永遠跟她在一起,哥哥永遠跟她在一起,她不孤獨。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