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29軍墓地立碑
遵化縣石門鎮,一個破敗的陵園里,安葬著29軍的陣亡官兵。喜峰口之戰就地收殮的36麻袋尸骨,葬在一個磚墳里。風吹雨淋,用洋灰抹上的磚縫都已裂開。另外280位陣亡官兵的墳成了平地,長滿青草,墓磚大多不知所蹤。
2008年,看墳的席連生給李惠蘭打了個電話。說有開發商看上了這塊墓地。后來,開發商也找到了李惠蘭(國民革命軍陸軍第29軍軍長宋哲元的外甥女,曾是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給烈士們挪挪地方吧?”因為這塊陵園風水好,距離清東陵不過十幾公里,有人想建商用的墓地。
李惠蘭好幾天睡不著覺。烈士們連墳頭都沒有了,尸骨再讓鏟車給推了,那我們這些人死了還能閉眼嗎?她給相熟的幾個29軍后代打電話,一合計,找大伙到北京商討對策。
頭一晚,趙學芬(趙登禹將軍之女)、李惠蘭、何玟、馮炳如(馮治安將軍之女)訂好了計劃。第二天,李惠蘭說了她們的主意,說趁著開發商沒動手,咱們立兩塊紀念碑。有了碑,他們就有了忌憚。大家都表示同意,并傾囊相助,一共捐了一萬八千塊錢。
他們花錢用最好的黑色花崗巖刻了金字:“寧為戰死鬼,不做亡國奴”。立碑人寫的是父輩的名字,在一連串著名將領后面,簡單地寫了兩個字———后代。最后刻碑的錢差了2000。準備補上時,刻碑人說,差的錢不要了,我也給烈士們捐一份。
守護29軍的后代
聚集慢慢有了回響。
29軍第二師少尉排長,張華邦,僅存的幾塊墓碑中的一個。志愿者找到了他的家人,養子張書庚。張華邦死于抗戰,卻被傳成了土匪和反革命。張氏一家在村子里幾十年抬不起頭。張書庚說他十幾歲就找父親的墓,扒著火車到了北京、石家莊。直到有一天在網上看到了墓地的信息,幾十年的石頭落了地。原來真的是烈士,不是土匪。可惜,沒有證明。當地民政局說,有什么材料可以證明你父親抗日有功?他輾轉找到了李惠蘭。第一個電話,張書庚叫完大姐就哭了。
李惠蘭是專門研究七七事變和29軍的歷史學家,她花了兩個月準備材料,給張華邦開了一個證明,證明他是舅舅手下的排長。材料寫得很細,張華邦何時參軍,參加了什么戰爭,什么時候提升排長,在哪次戰役中犧牲。信封里面裝著張華邦墳碑的照片。李惠蘭讓看墓園的席連生蓋了墓園的大紅章,還給張華邦寄去了胡錦濤發給宋哲元的抗日英雄紀念章的復印件。2014年,柘城民政局給張華邦在當地的烈士陵園立了一塊碑,葉落歸根。張書庚了了心愿。
“我絕不沾錢。”李惠蘭說,在這個小群體里,除了大家集資建碑,再沒收過錢。
只有一次,她找何瑗(第29軍110旅旅長何基灃之后,何瑗系北京晨光印刷廠廠長)商量分工。一個是謝世全的兒子謝金亭,父親被槍斃,他一輩子也沒結婚。到老了,生活困難。何瑗資助他,沒多少錢,也不敢多寄。一個月100,逢年過節150,怕寄多了有人妒忌,把他的低保取消。兩個人沒見過面,從2007年開始,寄到2014年底,到2015年開春,錢被退回來了,原來謝金停已經去世。
李惠蘭保的是趙金典,他是29軍的老兵。2007年,在一次民間活動上遇到了。趙金典聽說她是宋哲元的外甥女,上來攥著她的手就掉眼淚。他說我們想宋軍長。當時李惠蘭看他的穿著,就知道過得艱難。她說,沒啥孝敬您的,給您點點心錢。李惠蘭伺候過老母親,知道老人有時候嘴饞。她希望趙金典能活得松快點,嘴里有個嚼頭。也是每月都寄,寄了7年。趙金典去世后,沒人告訴她,她還寄。
29軍的大刀隊成員,老兵楊云峰,90多歲了,生活無著,到處要飯。她1986年就認識了楊云峰。原來他在一家工廠看大門。后來工廠沒了,他下崗了。在農村,沒有兒女,90多歲,只好要飯。李惠蘭聽方軍說了楊云峰的遭遇。她湊夠了送養老院的錢,楊云峰找不到了。等李惠蘭找到他時,他已病死。死后他要求葬在盧溝橋。方軍偷偷地把他的骨灰壇埋在了橋下,金振中營長的旁邊。
守護父輩的歷史
何瑗和他的哥哥何瓘,與別人打了一場十年的官司。他們維護的就是自己的家史。更明確地說,是父親的回憶錄不被刪改。他們的父親與幾個事變親歷者共同寫了一篇文章,回憶七七事變,《七七事變紀實》。
2000年出版時,700字被刪除。何瑗無法接受。這是回憶錄,憑什么隨便刪。我爸爸活著他能同意?官司打到了最高法。何瑗就一個要求:完整。
“我不是史學家,也不是政治家。”何瑗說。何瑗要保證的是爸爸的回憶完整地留存下去。
官司最終贏了。以后這個回憶錄只要出版,就不能再刪。李惠蘭把這篇文章收到了自己七七事變的書里,把刪掉的內容用黑線畫出來,還特意加了編者按。
李惠蘭清楚地記得,2014年9月30日,第一個烈士日。她看到央視的一檔節目講29軍大刀隊,說他們是為民族爭生存而犧牲。那天她靜靜坐在沙發上聽完,整個屋子空空蕩蕩。她突然開始哇哇大哭,眼淚怎么收都收不住。
讓他們都有名字
佟兵(第29軍副軍長佟麟閣之子,曾是北京第二人民醫院藥劑師)不久前完成了個心愿,在父親犧牲的地方,經過他的努力,附近中學改名為佟麟閣中學。他常常會和29軍的其他兄弟姐妹碰上。看看彼此,“都老得不行了”。
李惠蘭4月初去了臺灣。她興沖沖的,“我可是帶著任務去的”。第一個,帶回大刀隊犧牲將士的名單。在墓園里再豎一個碑,“讓他們都有名字”。另外,她帶了一長串的烈士名單過去。把這些烈士從臺灣的忠烈祠里都請出來。每一個,都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頭。
何瑗打完了官司,這兩年想把父親戰斗過的地方都走遍。空閑的時候,去盧溝橋看看父親的墓,說說話。
何玟常常會覺得悶。有人來找她說話,話綿密得怎么收都收不住,像是要把一輩子都聊完的架勢。她記得最深的還是在重慶的童年。29軍子弟好多人在一個學校。統一穿著藏藍色的校服。打小兒的交情。她說,父輩都拜過把兄弟,我們是一家人。
就像李惠蘭說的,這是抗戰弟兄的血肉之情。
(摘自《新京報》侯少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