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龔自珍思想確有其敏銳、卓異之處;但后世所尊稱的“啟蒙思想家”角色則更多地帶有歷史建構的特質,通過梳理其建構過程我們會發現:龔自珍“思想啟蒙者”的身份真正被廣泛接受是在1920年以后,但學界有將其形象人為拔高之嫌,尤其是對其代表作《尊隱》有較多不合實際的誤讀。龔自珍是站在他那個時代前列的知識分子,但不需要脫離開其時代局限來任意發揮,把他打造成一個極具現代意識的高大思想啟蒙者(乃至革命者)形象。
關鍵詞:龔自珍;啟蒙思想家;建構;《尊隱》
中圖分類號:I207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20-0088-02
龔自珍(1792—1841),號定庵,清代著名詩人,現在學界一般從思想史的角度尊他為近代“啟蒙思想家”、“中國近代維新思想運動的先驅”[1]。早在1994年,龔自珍作品就入選由張岱年先生主編的《中國啟蒙思想文庫》;王俊義《龔自珍與晚清思想解放》(《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0年第4期)、崔華前《龔自珍思想與中華民族精神》(《湖北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等論文均認定龔氏為“啟蒙思想家”。
龔自珍的思想確有超出于同代人的卓異之處,比如:他以其詩人和思想者的敏感抒寫了深刻的“衰世之感”:“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莫氣,與夢為鄰,未即于床。”(《尊隱》)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乙丙之際箸議第九》)
這些文字比較準確地概括了鴉片戰爭前夕中國的時代特征:表面繁華之下,人才匱乏,危機四伏,矛盾頻現。又比如,他提出了著名的“戮心論”,在龔自珍看來,統治者的“戮心”之術可以分為兩種,一為愚民、精神戕害,一為“鉗士”。何為“鉗士”?即是統治者利用各種方式轉移士眾的關注焦點、耗其心智,使之“謀一身且不暇,無謀人國之心矣”(《京師樂籍說》)。他指出統治者對“士”與“民”的“戮心”是一直悄無聲息地在進行著,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這樣的結果即是“亂亦竟不遠矣。”(《乙丙之際箸議第九》)龔氏的這些言論和思想在當時無疑有振聾發聵之效,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精神,體現出一位思想者的超前意識。
但是,我們得承認龔自珍思想的敏銳和卓異是一回事,追認他為“啟蒙思想家”“維新運動的先驅”則又是另外一回事。龔自珍身前所寫的諸多政論文都表明,他一直是希望自己被統治者所用、“為王前驅”的——他對自己的人生定位仍然是做“明君”之“良臣”(在其政論文《明良論》中體現得尤為突出);他并沒有像后來的康、梁等人那樣有明確的“啟民智”的理念,換言之,他自己并不具備清醒的啟蒙意識,也無意充當時代的“啟蒙者”。本文擬著重梳理龔自珍思想啟蒙先驅身份的建構過程,對其思想史定位做出必要反思。
同代人對龔自珍的評價多著眼于其詩文才情以及超凡見識。比如王曇評定庵詩文“絕世一空,前宿難得”[2]8;段玉裁夸贊其詞曰:“造意造言,幾如韓、李之于文章,銀■盛雪,明月藏鷺,中有異境”[2]4(段氏評語難免有外祖父對外孫的偏愛之情);汪龍、洪飴孫等人評價龔自珍“見識卓越”[2]6;稍晚于龔自珍的曹籀(1800—1880)極力推崇龔自珍,認為他的文章“出入于九經七緯,諸子百家,足以繼往開來,自成一家。”[3]655張之洞也曾在1903年說:“二十年來,都下經學講《公羊》,文章講龔定庵,經濟講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風氣也。”[4]10559可見,即使在龔自珍逝世近半個世紀的1880年(從張氏發言的1903年倒推20年),人們還沒有充分認識到龔自珍對于晚清思想解放的重要作用,仍然是從傳統“文章”和詩學的角度來看他的影響。
梁啟超對龔自珍的評價對當時及后人構建龔自珍思想先驅者形象具有重要作用。梁氏曰:“自珍性■宕,不檢細行,頗似法之盧騷;喜為要眇之思,其文辭■詭連■,當時之人弗善也。而自珍以此自■,往往引《公羊》義譏切時政,詆排專制,晚歲亦耽佛學,好談名理。綜自珍所學,病在不深入,所有思想,僅引其緒而止,又為瑰麗之辭所掩,意不豁達。雖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然,稍進乃厭其淺薄。然今文學派之開拓,實自龔氏。”[5]120-121因為梁啟超既是備受推崇的學問大家同時又曾經是維新派的代表,故他所講的這番話自然就顯得格外重要,也被后世學者反復引用。在這里,我們不能忽略梁啟超發表此番言論的時間:1920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文學革命正值高峰期;因此,難免會染上“五四”的時代印跡(盡管梁啟超未必完全贊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張)。而自此之后,龔自珍在知識界得到了更多的關注,其思想上的“先驅者”乃至“啟蒙者”標簽也逐漸得到更多的認可。略舉幾例。
其一,1932年,《大公報·文學副刊》請繆鉞、張蔭麟等人撰文紀念龔自珍誕生140周年,編者還專門為張蔭麟紀念文章加了按語,其中這樣評說龔自珍:“既系維新運動之先導,亦為浪漫主義之源泉。甲午、庚子前后,凡號稱新黨,案頭莫不有《龔定庵詩集》,作者亦競效其體。”[2]231這里的“浪漫主義之源泉”之說自然欠妥,但“維新運動之先導”之概括對龔自珍思想閃光點的肯定自有其道理。
其二,1933年,張蔭麟(1905—1942)以其史學家的嚴謹發表《龔自珍漢朝儒生行本事考》一文,其中寫道:“定庵生長豪門,浮沉郎署,自無‘秀才作反’之想;然盱古衡今之際,見乎滿漢之軒輊,未嘗不深致憤慨……明乎定庵對清室之真態度,則知其《集》中任何頌圣之辭(頗不少見),決非由衷而出,或為反語,或為掩飾,或為循例,三者必居其一。此則讀《定庵集》及清代文學史者所不可不加意也。”[2]229-230張蔭麟作此文時雖然才28歲,但其時已經是史學界頗為耀眼的“史學奇才”(惜乎英年早逝),被陳寅恪譽為“清華近年學生品學俱佳者中之第一人”;他在考證基礎上對龔自珍的評論使得龔氏的先驅者形象更多了一層學理的外衣。
其三,1935年,中山大學文史研究所的研究生朱學勤(1913—1990)發表史學論文《龔定庵研究》,將龔自珍定位為:“清代思想啟蒙運動之一領袖”,認為“清末維新派如康梁之徒,及民國以來革命諸巨子,受其影響者甚多”;不但如此,還專節論述“龔定庵之革命思想”,認為“宣傳革命之文字,最宜富于刺激性,龔氏當之,宜其風靡一時,而潛播其革命種子矣。吾敢為一語,似非夸侈,中華民國革命之告成,龔氏亦頗具一臂之力。”[6]其論斷雖有夸大欠嚴謹之弊,但在龔氏接受史上,對提升其思想先驅者形象卻大有助益。
由上述對龔自珍的接受過程可大致得出如下結論。
首先,就現有材料看,我們沒有找到龔自珍身前就在思想界造成強大沖擊力的直接證據,其維新/革命先驅者形象是后世對他的追認;這也符合歷史實際——在鴉片戰爭以前,中國知識界既不可能公開討論與君主專制相沖突的思想觀念,也不可能產生真正在當時就具有廣泛號召力的意見領袖。
其次,龔自珍“思想啟蒙者”的身份真正被廣泛接受是在1920年以后,尤其是1930年左右專業歷史學者的系列研究和評論,基本完成了對龔氏先驅者形象的建構,而此后直至當下的諸多研究只不過強化和豐富這一形象。比如:我們可以從這樣一些論文標題得到印證:《龔自珍與近代中國哲學的開端》(林振武、李文義,《山東社會科學》,2003年第3期)、《龔自珍與20世紀的文學革命》(談蓓芳,《復旦學報》,2005年第3期)、《“天”有病,人知否?——龔自珍批判思想的哲學解讀》(吳陽林,《社會科學論壇》,2008年第6期),《傳統與現代之間——論龔自珍的文化理想》(《天津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價值重建與制度改革——論龔自珍政治改革思想》(《天津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但是,我們還可以反思和追問的是:后人闡發出來的這些龔自珍形象是否符合歷史實際,或者說,在不停地闡釋過程中,我們是盡可能地還原了真實的龔自珍形象還是離他越來越遠?
就筆者自己閱讀龔自珍的真實感受而言,他年輕時代的諸多具有叛逆色彩的言論,除了與其處于人生青春期的生命狀態有關而外,還因為其恃才傲物的個性使然。此外,在后人極力推崇的《尊隱》等文中,筆者更多地讀到了不為當局所用的一種“怨”氣,所謂“山中之民”是龔氏的自況,而與之相對的“京師”則指居高位而在龔氏看來并無真才實學的既得利益者,所謂“京師之氣泄”“京師貧”“京師賤”,直白一點說即是:(朝廷)你不用我,是你的損失;作為“山中之民”的我并不因為你不用我就掉價,所謂“山中之民,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等語段,只不過是青年龔自珍的一種心理調適、自我安慰而已。具有經世致用入世精神的龔自珍并非真正想歸隱,也不太可能像后世拔高的那樣,認識到了在民間蘊藏著強大的反叛力量;甚至有論者指出在《尊隱》中,“我們看到龔自珍對農民起義大膽地想象和熱情地頌揚”[7]5——筆者認為這是一種脫離具體文本和時代語境的當代性誤讀,是并不符合龔自珍思想實際的論斷。
龔自珍是站在他那個時代前列的知識分子,他對時局的敏感和對時弊犀利的批評是其“先驅者”身份的有力證據,但我們不需要脫離開他的時代局限來任意發揮,把他打扮成一個極具現代意識的高大思想啟蒙者(乃至革命者)形象。
參考文獻:
[1]康沛竹.尊隱:龔自珍選集·編序[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
[2]孫文光,王世蕓.龔自珍研究資料集[M].合肥:黃山書社,1984.
[3]曹籀.定庵文集序.轉引自龔自珍全集[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4]苑書義.張之洞全集:第12冊[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5]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
[6]朱杰勤.龔定庵研究[J].現代史學,1935(4).
[7]季鎮淮.龔自珍簡論[C]//孫文光,王世蕓.龔自珍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書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