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學術評價標準析略

摘 要：《荀子·非十二子》篇主要列舉出六種學說、十二個代表人物，集中體現(xiàn)了荀子對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各家學說的評論和批判。這種評判基于是否“合禮法”的價值標準，而立足于政治批判的立場，以單向度的道德衡量各家學說并不具備完善的可操作性，從而有偏頗之虞。無獨有偶，當下學術評價走向了另一極端，即完全以科學為萬物的尺度。把握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張力，探索理想的學術評價機制應成為當下學界健康發(fā)展的應有之義。

關鍵詞：荀子·非十二子;學術評價;道德;科學

中圖分類號：B222.6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20-0019-02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齊王時，荀子在齊，有說齊相書。說不行，遂去齊適楚。齊襄王時，重修列大夫之缺，荀卿復至齊為祭酒，后以讒再去齊適楚。楚考烈王八年，楚相春申君以荀卿為蘭陵令。中間以讒去楚歸趙，趙以為上卿，未幾復返楚為蘭陵令。當荀卿去楚歸居于趙時，與臨武君議兵于趙孝成王前，又入秦見昭王及應侯。楚考烈王二十五年春申君為李園所殺，荀卿廢居蘭陵。郭沫若先生在他的《十批判書》中說“荀子是先秦時期諸子中最后一位大師，他不僅集成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說是集成了百家的大成;荀子以思想家而兼長文藝，在先秦諸子中與孟軻、莊周可以鼎足而三;加上相傳是他的弟子的韓非，可以稱之為四大臺柱了。”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孟子重義輕利，荀子重義而不輕利;孟子專法先王，荀子兼法后王;孟子專尚王道，荀子兼尚霸道。任何一個思想家的思想不可能憑空產(chǎn)生，必然會與他所處社會環(huán)境和人生經(jīng)歷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而荀子生活的時代，正值戰(zhàn)國末期大一統(tǒng)政治局面即將形成之際，荀子本人對這個趨勢也做出了準確的判斷。所以荀子的思想是為大一統(tǒng)服務的，他之所以對其他人進行批判，是因為他想為社會設計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以期盡早結束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亂象，使社會從思想到現(xiàn)實層面都實現(xiàn)統(tǒng)一。

《荀子·非十二子》篇主要列舉出六種學說、十二個代表人物，集中體現(xiàn)了荀子對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各家學說的評論和批判。這實際也可看作是先秦文獻中對春秋戰(zhàn)國各家學說的較為系統(tǒng)的總結，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意義。

在《非十二子》篇中，荀子開宗明義，認為十二子學說粉飾邪惡，美化奸詐，誤導民眾，務息十二子之說，必須要弘揚圣人之義。荀子對十二子的非議并非籠統(tǒng)言之，而有其一以貫之的評判標準，即是否“合禮法”。

荀子認為它囂、魏牟“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鰍“茍以分異人為高”;而墨翟、宋“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慎到、田駢則“尚法而無法，文典倜然而無所歸宿”;至于惠施、鄧析“不法先王，不是禮義”。條分縷析荀子非議十二子的語詞，可以看到“文”“治”“茍”“壹天下，建權稱”“法”“文典”“禮義”都指向了同一標的：即禮法。通過對荀子批駁十二子語詞的簡要分析可以看到，正是因為十二子不合禮法，才使其落入邪惡、奸詐的羅網(wǎng)之中。

無獨有偶，盡管儒家被稱為遵循禮法仁德的學術派別，這并不代表荀子對所有儒家內部學派都予以毫無保留的接受。在對非儒家學派的批評之后，荀子對儒家內部派別進行了更為猛烈地抨擊。荀子認為子思、孟軻學派自負盛名，私創(chuàng)“五行”之說，“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貽誤他人。至于子張、子夏、子游等賤儒僅著重于衣冠行走等外在表象，偷懦怕事，無廉恥而好貪義，更是荀子所不齒。荀子對儒家學派內部的批評仍然不脫于“明仁德，合禮法”的總綱。思孟學派與子張等學派盡管宣稱弘揚仁德，申明禮義，但在荀子看來，這只是一種簡單的、外在的甚至有些隨性的表現(xiàn)，并沒有深入到禮法的內核。那么荀子所謂的“禮法”究其實質究竟為何？

禮法可分解為禮義、法則，囊括了做人與做事的、世俗的與非世俗的、精神層面與物質層面的種種規(guī)范，換言之禮法與規(guī)范可以通稱。十二子之所以受到非議就是因為他們沒有遵循荀子理解的禮法規(guī)范，從而不免沉溺于迷途。荀子對禮法規(guī)范的理解集中體現(xiàn)于舜禹之制與仲尼子弓之義。古代圣賢人物在儀容和德行方面的表率即為禮法的基準。荀子認為古代圣賢在儀容上表現(xiàn)出的，諸如冠進、衣逢、容良、儼然、默然、祺然、然、恢恢然、廣廣然、昭昭然、蕩蕩然等父兄之容，以及冠進、衣逢、容愨、儉然、然、輔然、端然、訾然、洞然、綴綴然、瞀瞀然等子弟之容，應為后世學者在穿著容貌禮儀上奉為圭臬。而古代圣賢的德行，比如確信、仁愛、說話恰當;謙虛、通達、睿智、剛毅、好學守義;樸實、樂施、務理、安分、正道、彰明道義等等堪為后世學人楷模。荀子所引《詩》云：“溫溫恭人，維德之基”，恰到好處地反映了古代圣賢所表現(xiàn)出的禮法規(guī)范的本質特征，即以“德”為基。如以禮法分謂仲尼子弓之義與舜禹之制，可以看到荀子盡管強調禮法并備，但是明顯地禮義先行，重視道義的獲得，而輕視現(xiàn)實制度的積極作用。簡言之，荀子是從各家學說是否符合道德基準的立場出發(fā)予以批判，而對其在制度層面是否發(fā)揮了作用（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輕描淡寫。

值得指出的是，荀子對十二子學說的批判存在著形式上的手段與目的的稍許分離。一方面，荀子以禮法的道德標準為手段對十二子之說予以批駁，另一方面他的目的卻立足于政治批判的立場。盡管荀子對十二子之說在政治制度層面發(fā)揮的作用（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輕描淡寫，輕視并不意味著荀子完全忽視現(xiàn)實政治的出路。荀子認為要使政治昌明，天下大治，必須效法圣王之道。為圣人者，坐擁統(tǒng)領治國、平天下之綱略，統(tǒng)一思想言論和行為，掌握綱紀禮法之道，可以應召天下英雄豪杰，以太古先王之道醒喻他們，以治國、平天下之至理教化他們。因此當前之勢、當務之急，仁人君子就應當效法古代圣賢先王，大興舜禹之王道政治以經(jīng)國治世，依法仲尼、子弓仁義之說以教化天下萬民，那么天下一統(tǒng)、百姓歸依之時，邪說奸言自然得以消除，而圣賢君子亦以其作為消除妄說、昭著圣賢之道于天下。對十二子學說的非議最終還是落腳于政治應用層面，只不過如前所指，圣王之道“以德為基”，至此政治應用層面仍然需以道德維系為根本，道德評判與政治應用的稍許分離在這里得到了彌合。

在此姑且對荀子非議十二子學說的目的存而不論，單列其用以評價人物學說的價值標準。這種以“合禮法”為基準的道德價值標準，盡管可用名詞標示，但是在操作層面上并不具備優(yōu)越性。誠然，站在道德的高度臧否人物學說可以占據(jù)人性制高點，但是也有遺世獨立之虞。首先是評價基準的權選爭議太大，且不同代際不同時況的應用性存在差異，圣賢之道盡管可以作為參照基準，畢竟去今甚遠，當下的合理的評價基準要設立起來難度頗大;其次評價操控者的指定莫衷一是。若以當下圣賢為評價者，而圣賢多為后世所尊，因此圣賢本身既難認定。若以當權者為評價操控者，至諸幾千年的中國歷史進程便可看出其危害之深。或謂“幾千年中國政治皆為荀制”，荀子隆禮重法，但禮義先行，道德極大地滲入政治生活中。道德政治化與政治道德化被認為是中國政治制度的一大特性，甚而言之是一顆毒瘤。一旦道德政治化與政治道德化產(chǎn)生互動，這種以道德臧否人物的做法便顯出“雙刃劍”的效果。一方面道德楷模人物的確可為當時敬仰，為萬世師表;另一方面這種道德人物的炮制多為當權者依時依事或依權所為。當權者為了迎合一時風潮或者為了掩飾罪過轉移注意力多有采取道德評價人物，置己位為道德制高點的舉動。當權者推近及遠與民眾互動時還可能造成民眾思想上的慣性，即與官方保持一致。比如國史上的不少戰(zhàn)爭案例，主戰(zhàn)者一律被認為國家、民族英雄，而主和者則毫無例外的被認為是賣國賊或者漢奸，這種簡易的、想當然的、不管實際是非的情形正是道德臧否人物的典型表征。以道德評判人物學說是非由此容易失之過簡，不客觀、不中立、不開放。

歷史照進現(xiàn)實。傳統(tǒng)的以道德為基準對人物學說進行評價的方法，在當下的社會中顯得不合時宜。尤其自19世紀40年代以來，隨著西方思想的不斷輸入，對傳統(tǒng)懷疑的情緒與日俱增，直至新文化運動達到高潮。矯枉過正，傳統(tǒng)文化被廣泛地認為脫離當下中國實際，西方的科學民主才是中國社會的救世主，中國思想界漸漸形成唯科學主義的思想傾向。傳統(tǒng)文化的一切，包括在學術評價或稱學術批評上，科學方法，比如是否合乎邏輯推理和實踐實驗等當然地成為唯一的評判標準。唯科學主義的思想傾向排斥了荀子式道德臧否人物方法的存在空間，從此人物學說的作用、影響、價值都要以科學為旨歸。現(xiàn)代化的進程，是理性的驅魅過程。科學彰顯理性，重視邏輯與實驗，擁有客觀中立開放諸多優(yōu)點，理想的學術批評不能跨越科學批評的鴻溝。

盡管科學精神普世，畢竟人類文化多元，文化又有其傳統(tǒng)延續(xù)性，因此當下的學術批評，就中國而言，東西方之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有著卓然不同的區(qū)別。中國學術要現(xiàn)代化，其學術評價機制也應當跟隨現(xiàn)代化的步伐。因此以學術的經(jīng)驗事實為對象，發(fā)揮批評者的經(jīng)驗觀察能力，運用歸納和演繹的方法，以符合對象為標準，得出經(jīng)驗的批評結論的科學批評;在科學批評的認識基礎上來進行批評，對象是整個歷史過程及其起點、階段、主線、成果等，發(fā)揮批評者的經(jīng)驗觀察和歷史綜合能力，運用形式邏輯和辯證法，既尋求符合歷史本身的認識，又思考人在歷史過程中的意義和價值，得出經(jīng)驗性的而又對批評者所處時代有意義的結論的歷史批評，準確說是指學術思想史批評;在科學批評、歷史批評基礎上，以本體論、方法論為核心，進行理論批評的哲學批評，都應該成為理想學術批評的題中應有之義。除此而外，還應該立足于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根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為人為學有所謂“立德、立功、立言”，三者無時間先后之分，卻有程度高下之別。“立功、立言”俱以“立德”為依歸，“德”之不存，“功言”焉附。盡管德行評價機制有著諸多缺點，但立足于中國現(xiàn)實，矯枉過正，一味運用科學的學術批評機制無疑顯得過分盲動。學術批評的泛道德化與學術批評的唯科學化都應該得到應有的警惕。總而言之，當下中國理想的學術批評，除了性情冷淡的科學批評、歷史批評、哲學批評，還應該適當灑播道德的添加劑，使得學術批評在保持公正客觀追求真理的同時，也具有些許人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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