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太陽

“印象主義”的輿論風暴

莫奈對西方美術史的貢獻應當從1874年的一次展覽說起。

1867年～1874年，連續八年沖擊沙龍展未果，莫奈決意學習居斯塔夫·庫爾貝自行組織展覽，向巴黎人民展示個人才華，讓公眾檢閱自己作品的魅力。

1874年4月15日，巴黎市中心卡普辛大道35號，莫奈、畢沙羅等30位畫家攜帶165幅作品粉墨登場了。長期浸潤在藝術氛圍中的巴黎公眾見識過各種風潮，是最嚴厲與挑剔的看客。這個為期1個月的民間展覽吸引了約3500名觀眾，只是與常規不同，這次公眾遲遲沒有明確表達出喜惡情緒。

公眾在博物館和沙龍展中的觀畫經驗，固化了他們對畫作中物像輪廓邊界清晰性的追求和光影色彩穩定性的期待，可是眼前的這次展覽完全不符合既有的標準——《印象·日出》甚至沒有完成，畫家連固定物像都沒有做到。

評論家們會將輿論引向何處？公眾等待專家發聲。靜默數天，不知所措的媒體人開始在報紙雜志上評述這場展覽。阿爾伯特·沃爾夫在《費加洛報》尖刻發聲：“要當這樣的畫家，你顯然只要把顏色隨心所欲地擲到畫布上，再給它起個名字就行了。”沃爾夫如此惡意的評論傳遞出遭受公然冒犯的羞怒。

1874年4月25日，路易·勒羅瓦發表《印象主義的展覽會》攻擊《印象·日出》：“多么自由自在，多么輕易的手藝呀！毛胚的糊墻花紙也比這海景更完整些。”勒羅瓦嘲弄地宣布將這次展覽定名為“印象主義”畫展。

評論家對既定的形式和明確主題審美習慣的尊重讓公眾郁悶的情緒終于得以宣泄，大家“同仇敵愾”地接受將展覽畫家們歸入“不真實”的“印象主義”陣營。自此，公眾與勒羅瓦一道戲謔地給莫奈等人貼上“印象主義”畫家的標簽。

評論家們撰寫評論展示專業素養，公眾捂緊荷包拒絕購買，劃清了與“印象主義”畫家們的界限。莫奈組織這次展覽，本指望向公眾售賣作品緩解生活壓力。結果總計售出15幅共3500法郎，其中包括《印象·日出》200法郎。納達爾攝影工作室布置成畫作展覽廳，場地免費、門票一張1法郎、宣傳冊一份0.5法郎。撤展清帳，除開幕前各自墊付的60法郎，這次每人還需填入185法郎。

“不，我在等太陽”

莫奈決心面對大自然繪畫，這種想法古典主義畫家不曾有過，同時代的畫家也很難理解。據寫實主義畫家居斯塔夫·庫爾貝回憶，1866年的一天，他見莫奈在花園做好一切準備后半晌不動筆，驚詫地問及原因，“不，我在等太陽。”莫奈回答。

庫爾貝一看，果然浮云擋日，“沒關系，你可以畫風景背景啊。”若干年后莫奈補上了他的答復：“畫家面對的是大自然，而決不是畫室。”他要描繪在室外陽光下的自然界，《印象·日出》呈現的一切當是畫家認真觀看的結晶。

莫奈在《印象·日出》中以稀薄的顏料、粗疏的筆觸，呈現跟隨追趕自然景致變幻的決心：船槳劃動，小船前進卻無法抵達；紅日初升，朝霞出現卻永不消退。畫筆追隨著眼睛落點，視線緊盯著太陽位置，靈活的手腕將所有位置迅疾地著落在畫布上，不同物像采用相對穩定的節奏加以固定。開闊的前景滿是厚薄、長短不一的小筆觸組成的蕩漾清波；太陽將橙紅色光影投射于水面，細碎的光影畫家以短促、并列，甚至重疊的筆觸或擺或揉施加畫布，下方畫面中央靜止的船體僅以畫刷落落三筆勾勒就，稍遠處幾筆起頓現出的黑團仿佛匆匆離去的船只，對角線上再遠處三條淡色條塊讓人疑惑這條小船也許出自想象……

或許只有印象主義大師愛德華·馬奈理解期間的真正奧秘，這不是一幅海景畫，這是一天中的時光。所以馬奈贊譽“他（莫奈）知道所有水的動作，不管是深是淺，不管是一天中的哪個時候。”正如人體表面對早晚氣溫出現的形體和色彩差異，有太陽的日子里，清晨的低溫使物體表面較為緊繃，物體周遭顏色偏冷偏淡的，莫奈畫中一切都在清晨的霧氣和天光水色中若隱若現，似乎讓人既感到太陽剛升起的溫暖，又能感覺到清晨霧氣的絲絲涼意。

莫奈追逐的太陽幾點升起？

1845年，莫奈隨家人搬到勒阿弗爾小鎮居住，他愛上了這里的瞬息萬變的海邊景致，度過了無拘無束的童年時光。他在這里發現了自己的繪畫天分，享受著小鎮居民對自己作品的真心贊美；在這里接受風景畫家布丹教導，感受自然中的光線變化，體驗繪畫“要特別注意對所描繪對象的第一印象、要注意光”。

畫家工作的重點是藝術創作，風景畫也不是科學的記錄報告。然而莫奈的主張和言行讓公眾期望驗證《印象·日出》中藝術創造與科學嚴謹是否能夠相互輔助。在《印象·日出》左下角除畫家簽名外，還有阿拉伯數字“72”，表明這幅作品完成時間是1872年。結合莫奈創作主張和作品呈現的日出景象，假定莫奈始終言行一致，眼手相隨，我們是否能確定莫奈創作這幅作品的具體時日？

從畫面視野和觀察角度，可以簡單推斷莫奈支放畫架場所的一些條件：畫家站立的地方離海港有一段路程，觀察點周圍尤其前方海面沒有建筑物遮擋，觀察位置高于地平線。畫題標明是“日出”，圖中太陽的位置就是東方，因此莫奈需要站立在一個面向東南方，地勢較高且在位置確定后可以完全自控的場所。

美國德克薩斯州立大學教授唐納德·奧爾森研究后認為，莫奈創作過程應該是在一個陽臺上完成的，他相信莫奈當時選擇的陽臺就在45碼頭大道勒阿弗爾海軍飯店第三層，在這里畫家可以在面朝東南方的站臺，眺望外港。

奧爾森從事天體物理學研究，他縝密計算后認為，畫中日出的情形應當出現在11月中旬或1月末。奧爾森觀察到畫作中從左邊飄散右方天空的煙霧，結合勒阿弗爾的天氣歷史記錄，漲潮期船只出入外港的時間限制，他大膽確認莫奈創作這幅作品的時間為：1872年11月13日清晨7點35分。太陽這時位于地平線上2～3度，莫奈描繪的一切與初升半小時的太陽位置狀況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