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偷回自己

一

月光如水銀般地瀉在地上，遠(yuǎn)山朦朧如畫。

我和平娃一人背著約六七十斤重的干柴，在月光下吃力地往山下走著。

走到半山腰時，已經(jīng)后半夜了，月光被巍峨的大山遮住，山路頓時變得模糊起來。我腳下踩住一塊圓滑的石頭，身體一歪，一背干柴倒在路下。

我哭喪著臉爬起來，把背架子放在路中心，前后用石頭和打杵子支好，然后從路下草叢中把干柴檢起來，一根根地碼在背架子上。平娃把背簍放下來，幫我的忙。

把柴全部碼好，我似乎又恢復(fù)了體力，背起來迅速望山下走去。走下河谷時，月亮已經(jīng)落了。

我們必須在天亮前趕回窩棚，否則被生產(chǎn)隊發(fā)現(xiàn)就糟糕了。爹媽要挨批，我們會挨打。于是我和平娃把柴寄放在河邊農(nóng)家，迅速往山上爬去，走了足足一個小時，約十三里上坡路程，我們趕回窩棚。

我們四肢八叉地攤倒在窩棚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過了一會兒，平娃說：“還搞兩次，就可以湊兩百斤了。嘿，兩百斤，就是一塊四角錢；再搞個兩百斤，就有了二塊八角錢了，那么就可以做一件襯衣了。”平娃用手撐著下巴，樂滋滋地幻想著。

我有氣無力地說道：“還沒影兒呢，你在做夢啊。”

平娃說：“莫泄氣嘛，慢慢來，積少成多啥。”

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我們要趕回家去，吃了早飯去上學(xué)。兩人在路邊割了一捆草，背起來回到家里交差。

平娃和我都讀五年級，可是他的個子比我大，也比我有力氣。他一次可以背七十至八十斤，我最多背六十五斤。所以計算起來，他掙一件襯衣的錢比我要容易。我雖然不服氣，可是這是拼體力的事，不是能講狠的。而且不能對任何人說，因為我們是打著給生產(chǎn)隊守野豬的旗號在黑夜里搞資本主義，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可就完蛋了。

也就為了一件襯衣啊。

那時節(jié)，正是文化大革命中期，也就是一九七一年吧，我們連白色的襯衣摸就沒有摸過，過夏天，身上仍然穿的納扎佗，百家衣。一件衣服上，如果只有一兩個補巴，那算是好衣服，出門才穿。平常身上穿的衣服不少于十幾個補巴，一層層的積累，一件衣服有好幾斤重，過夏天穿在身上，汗了一道又一道，沒有換洗的，只有天天穿，衣服上的白色汗斑象圖畫上的河流一樣，一層層地翻卷著浪花（不過，這是我后來才這樣理解的，在當(dāng)時我的眼中，并不好看）。小孩子總是愛好的，看到別人穿著雪白的襯衣，心里就十分喜歡，于是，我和平娃利用給集體守野豬的機會，晚上偷偷砍柴賣。一百斤七毛錢，要四、五百斤柴才能做一件襯衣。

大約是第四次背著柴下山的時候，還沒到后半夜，我們就動身了，在路過大田苞谷地時，被村里的貧協(xié)主席發(fā)現(xiàn)了，問我們這個時候背柴到那里去？我不會撒謊，平娃忙說道：“背回去燒啊，你說我們會背到哪里去？”貧協(xié)主席反而被問住了，停了一會才說道：“為什么不在早上背？” “早上時間來不及，我們先背一段路了，早上就少背一截路啊。”“我懷疑你們背下山去賣？” 平娃笑道：“我們會嗎？黑達夜的我們敢下山嗎？再說賣給誰呢，你告訴我們呀？”貧協(xié)主席沒話說了，轉(zhuǎn)身走了。我們知道瞞不住了，第二天早上只好把柴背回家了。

平娃說：“背柴賣不是辦法。人吃了死虧還擔(dān)驚受怕，想別的辦法吧。”

我不知道平娃又準(zhǔn)備想什么新點子。

二

天色黑得象鍋蓋覆蓋著大地，北風(fēng)如狼一般地呼嘯著。大雨要來了。

平娃子走出窩棚，望著漆黑的苞谷地說：“么娃子，你還想不想襯衣啊？”

“當(dāng)然想啊。”

“你跟我來。”

“做什么？”我問道，腳步不停。來到田中，平娃說：“選大些的，老些的苞谷，連根拔起來。”

“你想干什么？”我提高了警惕問。

平娃低聲說：“弄去賣呀。”

“這不是偷嗎？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可不是好玩的。”

“你真是個豬，誰發(fā)現(xiàn)得了啊？這不是點播的。撒播的苞谷，這里拔一棵，那里拔一棵，根本不會被發(fā)現(xiàn)。”

我發(fā)現(xiàn)平娃說的有理。問道：“誰教你的呀？”

“隊長唄。我么叔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這樣搞。”

“那你么叔也偷啊？”

“哈，現(xiàn)在誰不偷啊，不偷的是傻豬。”平娃笑道。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十分害怕，猶豫不決，不敢動手。

平娃催我：“快動手啊。”

我說：“我不敢，是隊里的呀。”

平娃子呵呵一笑：“么娃子，你真沒用，即使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不曉得說是野豬拱了的嗎？”他一邊說，一邊行動。竄進田中，這里拔一棵，那里拔一棵，不一會兒就抱回七、八棵苞谷抱回窩棚。

我有些害怕，拔了兩棵苞谷，就不敢拔了，走回窩棚。平娃子見我只拔了兩棵，皺皺眉頭。我問道：“怎么弄了賣，這些苞谷桿兒怎么處理？”

平娃子說：“把包米扭下來，曬干了賣呀，一斤三毛錢，多劃得來呀，比賣柴強多了。至于苞谷桿兒嘛——”平娃停了停說道：“丟到老林里，等干了，拿來燒掉。”

我想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因為我們這里是大山，東山一家，西山一家。毀林開荒種的田也隔很遠(yuǎn)，尤其是要在野地搭窩棚守的田，離住房十幾里路，平常人們是不會來的。所以平娃子這樣說，是有道理的。

但是我畢竟膽小怕事，加上爹是隊里唯一的讀過書的農(nóng)民，平時對我們的教育很嚴(yán)，別說偷，就是在路上拾到的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就不準(zhǔn)我們碰。這天早上我回家后，心里十分緊張，覺得自己做了賊，臉上火辣辣的發(fā)燒。終于被父親發(fā)覺我的不正常，經(jīng)不住父親的盤問，我便老老實實地全盤托出。

爹聽了我說的話，好半天沒做聲。他嘆了一口氣說：“從今天晚上開始，你不去守野豬了，明天平娃問你，你就說我不準(zhǔn)你去，別的事你一概不說。”爹說完就進屋去了，我站在門外聽爹跟媽商量什么，但沒聽清楚說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就上學(xué)去了。

過了幾天，我放學(xué)回來，媽遞給我一件雪白的新襯衣說：“穿上試試，看合不合身？”

這天晚上，爹把我拉在臥室里，耐心給我講了很多做人的道理，特別是要我記住：做人要三穩(wěn)，口穩(wěn)，手穩(wěn)，身穩(wěn)。口穩(wěn)就是說話要謹(jǐn)慎，不要亂說，要想清楚了再說；手穩(wěn)就是不要偷摸，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要憑自己的勞動獲得。身穩(wěn)就是為人處世要謹(jǐn)慎，男女關(guān)系要恰當(dāng)?shù)取Ｒ龅饺烁F志不窮等等。

我終于明白爹跟媽商量的什么了，為了我走正道，借錢給我做了一件襯衣，以免我學(xué)壞了。年底才給人家還賬。

這年的夏天，我迷失了自己，又重新拾回了自己。爹媽不僅給了我一件新襯衣，更重要的是給了我做人的良好質(zhì)量。幾十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步入中年人生，可是這件小事我仍然記得很分明。無論社會怎么變，發(fā)展到什么地步，做人的良好道德質(zhì)量不能改變！

（作者單位：湖北興山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