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崇拜：一場“集體癔癥”

周星馳的電影在內地盡人皆知，但有一部片子多年來一直被禁播。

不是《國產凌凌漆》，而是《賭圣》。究其原因，據稱不僅是對時政的各種諷刺，對特異功能的各種戲劇化、妖魔化，也是它這么多年一直沒能正大光明地登上國內院線的一大原因。

十幾年后再看依然霸氣十足，但僅靠化妝已經遮不住眼角皺紋的發哥演《澳門風云2》，飛撲克變成了金屬牌，特異功能變牌也變成了專業的出千手法。雖然依然看點十足，但發哥在電影里不斷的叨咕“這是在澳門，這是在公?！?，不禁讓人心生那么一絲感慨。

看來，當年全民頂鍋練氣功、意念攔截原子彈的時代，的確已經過去了。至少在這片土地上，這場持續了多年的“集體癔癥”，正在向康復的方向發展。

王林的末路

王林這顆鐵豌豆，已經被炒到快糊了。

在一個信息通過網絡傳播的時代，一件事情想保持超過一個星期以上的熱度，難度往往高得出奇。馬航成功地讓全國人民罵了半個月，此后也再無音信。前幾天印度從海里撿到一塊鐵皮，據說是MH370的疑似殘骸，然而關注者寥寥。媒體不咸不淡地在社會新聞頭條掛了半天，也就訕訕地撤了下去，再不提起。

然而我國似乎從來都不缺大師，也不缺大師被判刑。無論是大師火了或者是大師進去了，只要是冠上“大師”名頭的新聞，點擊率一向都不錯。

討論王林有多大能耐，或者有沒有能耐的新聞早已經鋪天蓋地了。不出意外，經記者調查，多數的結果都是吹的，甚至是編的：被他治療過的某外國元首死無對證，某國內高官被治療后癌癥身亡，某宣稱被治療過的村民甚至連這村名都是順嘴編的……

天朝人民總是樂意看戲的一群人。清朝六大徽班進京，撂地的京劇里開場最火的就是《水滸傳》的一大套連本?。毫譀_夜奔，武松打虎，魯達的拳打鎮關西……最火爆的，無非是把強橫者從神壇上扯下來，再猛打三拳，只打得磬鈸鐃一陣響，再也不動了。

王林雖然沒什么文化，但顯然深諳此道。萍鄉的“王府”并沒有被拆掉的跡象，王林藏在那堵金黃色的高墻后面，謹慎地問記者：“這事兒是不是快過去了？”

在某媒體最近的采訪照片中，王林的著裝已經不太像一個明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時代“混”過來的刑滿釋放人員：黑色襯衫西褲皮鞋的打扮，明顯還能看出精心挑選的考究，早已沒了當初滿身金錢紋花圓領衫、條紋褲、大金頭皮帶的扎眼勁兒。

很明顯，他也怕自己變成“鎮江西”。他更知道的是，當初和他稱兄道弟攀肩膀合影的明星大腕們，任意一個人上來給他“三拳”，他都受不了。

他的“氣功”顯然只能詛咒這些“叛徒”“不得好死”，但當初在監獄服刑的經歷深刻地提醒著他，詛咒并不能擋住把他堵在墻角一頓暴打的拳頭，當初不行，現在也不行。

從事件上來看，這可能并不是王林作為“騙子”、“高利貸者”等諸多負面身份的最終結局，但作為“王林大師”，他的故事，也就只盡于此了。

曾經的“大師”們

王林并不是第一個以“大師”面目出現的符號式人物。

舊社會騙術有“四大門”、“八小門”之分?！八拇箝T”統稱“蜂麻燕雀”，也有叫“風馬顏缺”，實際上是同一種門路。所謂“八門”是指在市場擺地攤，靠口巧舌來掙錢吃飯的生意人，即：金、皮、彩、掛、評、團、調、柳。

這幾大幾小的行當，統共組成了舊社會打把勢賣藝的整個行業。但要知道，舊社會這些行業有共通點，學藝的師父也通常會在主教一門的基礎上，捎帶手讓徒弟學一些其他本事。比如學相聲的多會快板，嗓門亮的也可能同時拜了柳門學大鼓書，或者學過些三腳貓四門抖、算個命看個小病的功夫，這都不鮮見。蓋因舊社會這些都是苦行當，萬一徒弟成年嗓子遮了，或者淘氣受傷手腳不利索了，不至于這一身的本事就這么廢了。

但就算是一人多能，真說指著某個行當過日子吃飯，基本還是不太允許串多門的。像王林“大師”這種既能幾百上千萬起卦相面算命（這屬于舊社會“火金”行），又有信徒買“靈藥”買“護符”（這屬于“皮”行），又以空杯來酒、空盆出蛇見長（這在古彩戲法中十分常見）的“三門靈”，在這行當里還確實并不多見。

話說重頭。金評彩掛這些行當，顯然無法從窮苦人民身上獲得大富貴。雖然大多數相面的平時都擺著掛攤坐在路邊，但只要一有機會，“大人有請”這種機會是萬萬放不得的。王林那空杯變酒之類的把戲，他自己在采訪中承認“都是戲法”，并不是什么意念所致，但“指點迷津”這種根本性的東西，他也只能含糊其辭：“信則有，不信就算了?！?/p>

所以歷史上有名的“國師圣手”，也基本上都是以給富貴者指點人生發跡的。在《濟公傳》里，濟公火燒靈隱寺大悲樓，先前說是“化緣一萬兩”重修大悲樓，最后也是靠了當地大戶蘇北山和一眾富人出的資。不論這故事真實與否，至少這種“劫富”但不一定濟貧的思想，并非是從王林開始，也一定不會自王林結束。這種思維或者說生活方式，是這個群體在幾百上千年的演化中逐漸摸索出來的，雖然伴君如伴虎，雖然會如王林一般風光多年但某天一招錯棋滿盤皆輸，但幾乎也是唯一的一條“登天”之路。只要百姓和權貴階層依舊愿意掏昂貴的票價看“大師”們表演，這些舊社會所謂的“雜耍兒”們，就永不會消亡。

“大師”的供養者

和傳統意義上的修道者之間的最大區別，可能是王林在萍鄉的那座“王府”：奢華，森嚴，帶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煤老板暴發戶的那種極強烈的摔錢氣息，恨不得連門口地磚都鋪成金的。

其實這與王林的衣著服飾有關。他發跡的那些年，正好是我國改革開放舊貌換新顏的時期。經過當年香港流行范兒浸淫的王林，多年以來一直保持著那種夸張、庸俗不堪而金光閃閃的風格是可以理解的。往深說一句，無論佛道兩家，修身養性最要緊的是清凈，王林“大師”無論是從衣著打扮還是住所抑或做的事都六根不清亦不凈，這修的是哪一門，也的確無人知曉。

話說回頭。王林和諸如前些年與其相似的紅遍全國的所謂“氣功師”、“生命科學研究學者”一樣，手里都有巨額的且多數來歷不明的資產。那么這些錢從何而來？

其實要整理出這些“大師”們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并不是什么特別神秘的事兒。據資料記載，當年紅極一時的張宏堡，1987年創辦“中華養生益智功”，簡稱“中功”。在獲得司法系統對氣功速成班的支持后，張宏堡向全國推廣“中功”，成立全國性、國際性的“中功”組織，出版刊物《麒麟文化》，并創辦“中功”實業。據“中功”骨干分子撰文透露，從1987年到1995年的8年時間里，張宏堡就建立起6個市場區（每區5個省），30個省級營銷機構，300余個地、市級營銷機構，2790個縣級營銷機構，10萬余鄉鎮機構，網點鋪蓋全國每一個角落。首創的養生產業制造出120個產品，創利數億;張宏堡在1995年整合所有機構成立“麒麟集團”，下有10萬余員工為其工作。僅1990年，聽過他帶功報告或參加過學習班的，就達800萬人次。

張宏堡真正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善于把各種社會政治資源轉化為經濟資源。收費、發展組織、搞連鎖經營，張宏堡斂財無所不用其極。張宏良所在的“人體培訓學?！?，每位學員每期收費幾十到百元不等，四期學下來，加上校內食宿，總共要兩三千元。前來“國際生命科學院”看病求醫的人絡繹不絕，醫院里不單用氣功看病，同時輸液、打針、賣藥一應齊備，儼然一家正規醫院。每位病人去看病時，先要進行氣功調理，一天兩次，每次50元，一個療程十天半月不等，打針吃藥的費用另計，收費不菲。

張宏堡還通過大量印制非法出版物、磁帶、個人肖像畫來賺錢。此外，他還鼓勵“中功”弟子為基地捐獻家業，規定捐5000元即可與其合照，捐一萬元可陪同其吃飯，如果捐更多的話，還可得到他親自發功治療。通過多種名目和方式，張宏堡斂聚了巨大的家財，成為當時所有“神功大師”們中最富有的一位。

乍一看，這位張大師和王林大師斂財程度可謂天上地下。但不要忘了，當時的背景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如此對比下來，雖然依然和王林之流有所差距，但差距并不大。其他同時代或者前后的一系列“大師”，如胡萬林等，基本走的都是同一套路。

這些還是這些大師接受“供養”的最基礎方式，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從法律上構不成詐騙，可謂最“安全”的斂財方式。

而將近二十年后，發展到王林這一代，斂財方式已經從當年討好但吃力的開班收費，變成了包含資本運作（高利貸）、產品營銷（開光印章）、個性化服務（單獨為各路男女“開光”）、疑似操控政府項目等一系列方式。這不僅更隱蔽，個體回報率也成幾十倍上調，風險也上去了，畢竟騙一個人掏錢，比同時忽悠一群人掏錢要簡單和安全得多。但“治病救人”，依然是之后所有斂財方式的根基，因此才有了王林“治外國總統”、“治外國國防部長”等一系列玄乎其玄的故事。

然而，這些被信徒們崇拜甚至膜拜的“神跡”，同時也是他們落下神壇的禍根。

尷尬的定罪模式

由于一眾信徒對“大師”的盲目崇拜和信仰，從經濟方面告其詐騙這種方式似乎一向都行不通，追回財產的更是鳳毛麟角。定罪困難，懲罰相對極輕，也是這些年“大師”頻出，并愈演愈烈的一個深層次原因。

那么這些“大師”都被判了哪些罪行？

據媒體公開資料稱，當年的“大師”“華佗”多以非法行醫罪結局。例如，1999年1月16日，“當代華佗”胡萬林以涉嫌非法行醫罪被商丘警方正式宣布逮捕。2000年9月30日，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未取得醫生執業資格而非法行醫，為人治病，在診斷中造成多人死亡，其行為已構成非法行醫罪，且犯罪情節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社會影響極壞”為由，一審以非法行醫罪判處胡萬林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并處罰金15萬元。而這也是王林證據確鑿的、“自投羅網”式的明確罪行。

像王林一樣給各位女性信徒“開光”也并非他首創。1990年10月，北京警方接到內蒙古一受害婦女的舉報，對張宏堡立案偵察。之后，四川、重慶、貴州等多地公安機關也相繼接到婦女被強奸的舉報。張宏堡于1995年逃往泰國，1998年又輾轉美國，2000年6月中國以涉嫌強奸婦女、偽造證件、非法印制出版物等罪名，發布通緝令緝拿張宏堡。然而這時的張宏堡在美國花重金聘請律沛，尋求政治避難，2001年4月，張宏堡被假釋出獄，一直在美國過著奢侈的生活。

而作為詐騙罪出現，現在有據可查的例子并不多。1988年5月13日，由航天生理研究所主辦、由張寶勝唱主角的匯報兼表演會，是“鑒定”張寶勝有沒有從某個封閉的瓶子里取出某些藥片、有機玻璃片或任何固態實物的能力。會議邀請持懷疑態度的科學家和科研人員參加，后張寶勝被鑒定“特異功能”的失敗。直到7年以后的1995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科學技術普及工作的若干意見》出臺以后，張寶勝作偽作假的事實才被揭露，而后張寶勝因涉嫌詐騙和擾亂社會治安等罪，被批準逮捕。

從以上的案例可以看出，對于這些“大師”的判罰，至少有兩點問題：其一，從經濟犯罪上采取弱化甚至姑息的做法，使得判罰基本集中在一些“不咸不淡”的問題上，不僅無法讓罪犯得到應有的處罰，而且如張宏堡之流還可利用手中集中的大量資產脫逃甚至翻案。

其二，除刑法中現有的“非法行醫”罪，這種江湖騙子很難被歸類為某一種特定罪行。因非法行醫判罰過輕，涉及邪教組織又嫌不夠格，而他們的目的無非爭名奪利，與各類大佬均閑扯不清的情況下，在現行法律框架下極難正確量刑。這也是應該引起法律從業者關注的問題。

無論如何，王林和他的一眾“手下”逐漸低調下去，“王府”的黃墻金磚，恐怕也立不長久。但“大師”這個聽起來戲謔但真實存在的行業，就像國民多年以來的一場集體癔癥，雖然從表面上看起來日漸康復，但病根這東西，不在王林們，不在制度，不在政府。

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