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傳來傳去,那事件當時就已成為了一個懸疑故事,二十多年過去了,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
戴網像是自言白語,又像在問夏九日,此時,兩人正坐在浦東機場的候機廳里,等待20:00飛往金邊的航班登機。
時鐘已指向了21: 30,顯示屏仍亮著“延誤”的字樣,照理,這樣的國際航班是不太會如此“驚艷”誤點的,和候機樓外燥熱的溫度一樣,旅客們的火氣已是一點就著。
夏九日似乎絲毫不受影響,在座位上全神貫注刷著手機,內心卻還在思忖這次柬埔寨之行到底值不值得。這次,戴網慫恿他們這批服裝企業老板去西哈努克港經濟特區考察商機,到了機場才知道,真正的牽頭人卻是一個早已移民巴西的高中同學賈集愚。
身在南美,卻投資到了東南亞,手還真長啊,夏九日想。他和賈集愚已有十多年沒碰面了,讀高中的時候,他們在一個班,關系并不密切。賈集愚是很會“來事”的人,“假”集愚,真聰明,但他的聰明并沒有用在讀書上,高考結束后,兩人展開了不同的人生軌跡,夏九日上了一所末流的交通學院,賈集愚則落榜,失落了很長一段時問,流連于小城剛剛興起的交誼舞廳。
相比夏九日,戴網與賈集愚的交集則要晚得多,他比賈集愚低了兩屆,高中畢業后通過招干考試進入農業銀行,在放貸款的過程中才與其相識,后來,兩人就開始合伙做起了生意,直到賈集愚出國移民。
白高中畢業后,夏九日對賈集愚的情況一點都不清楚,求學、分配、辭職、辦廠,在時代的洪流中沉浮、掙扎,已是白顧不暇,只是節假日探親訪友問,才會偶然得到一些舊時同學的信息。在他的潛意思里,一直是抗拒有關賈集愚消息的,因為一提起了他,總會不由白主想起那個驚悚之夜,也就是戴網沒話找話提到的懸疑故事。
夏九日從小不信鬼神,至少在遇到那件事之前,還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那天卻嚇得毛骨悚然,此后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有宗教情愫,他很佩服HTC的王雪紅,把宗教融入了企業文化。這次之所以答應去柬埔寨看看,因為知道這是一個有信仰的國家,如果投資辦廠,風險比國內中西部地區還相對小些,但牽頭人是賈集愚,讓他很不踏實。
時鐘指向22:00的時候,終于可以登機了,考察團一行十多人魚貫進入機艙,里面黑壓壓的人群好像全部是中國人,夏九日觀察一下,一大半的乘客應是旅游者,在機艙里還戴著旅行社發放的廉價帽子,而一小半,大約都是生意人。這些年來,國內的經營成本越來越高、行政許可越設越多,做企業難度一直在增加,還有些創業雄必的企業家都在想法把企業搬到國外去做,看來,大家都對柬埔寨的商機有些興趣。夏九日處于不尷不尬的年齡,他是六九年出生的,今年剛滿四十五歲,前一段時問,想把企業賣了,全家移民到澳大利亞去,最終還是下不了決心,父母、妻子都在拖后腿,妻子舍不下白己的父母,一個本該夫唱婦隨的角色,總是給出相反的意見,就像這次去柬埔寨考察,老婆也和他翻了臉,在老婆的印象里,那里是荒蠻之地,毒蛇、瘴氣、登革熱病、骯臟的廁所、不潔的飲用水……到這種地方去投資,吃錯藥啦?
在機艙里又等待了半個多小時后,飛機緩緩起步沖向了天際,艙外,滿天的漆黑撲面而來,讓夏九日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液品小電視提示高過1萬米后,天空才有隱隱綽綽的一點光亮。邊上的戴圓一坐穩就睡著,打著很響的呼嚕,他卻沒有睡意,紅色高棉、波爾布特等詞語不停在腦海中盤旋,那個有著神秘微笑的國度,卻在上世紀產生了一個如此殘暴的撒旦,不知那片土地上現在還有沒有血腥味?想著、想著,也迷迷糊糊起來,飛機載著他滿腹的好奇向中南半島飛去。
四個多小時后,飛機在金邊降落,踏上舷梯,飽含著熱帶氣息的風便一陣陣猛吹過來,讓大家精神一振。這兒位于東南亞,卻比浦東還涼爽些,已經是北京時問第二天凌晨四點了,天邊隱隱有一絲微紅的晨曦。走出簡陋的機場,賈集愚安排的一輛破舊中巴車把這支考察團接到了市中心一個賓館。這是一個外面頗為考究的賓館,還有游泳池,但房問一般,相當于國內的二星級檔次,都是老板身份,每人一個商務大床房,大家走進各白的房問,“呼呼呼”的關門聲后,夏九日覺得自己一下子被隔斷了與任何人的聯系,變得異常渺小孤獨,在這個異國的土地上,有那么一絲的不踏實,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當年的暴戾。飛機上迷糊了一段時問,現在的思維變得很清晰,洗漱之后,躺在軟綿綿的床上,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賈集愚沒來接機,明天才來賓館會合,按他提供的資料,柬埔寨招商引資的條件很優惠,進、出口稅和所得稅都有相應的減免。不過這些減稅政策,夏九日并不感冒,政府招商的目的,除了帶動就業,最后還是在于稅收,所得稅免稅期6-9年,辦一個企業,總不希望它只有這點壽命吧?吸引他的,除了宗教情懷,主要還是這兒的人力成本。此次他們的目的地,是離金邊210公里以遠的西哈努克港經濟特區,特區所在西哈努克城是柬埔寨三大城市之一,也是柬埔寨唯一的國際港口城市,政府制訂的最低工資標準81美元/月,每周六天工作制。服裝企業是勞動密集型企業,員工工資福利這一塊是最大的成本,如工資成本小于250美元/月,企業是有利可圖的,而現在的81美元距250美元還有很大的空問。
外面接二連三有“TukTuk”的聲音傳來,讓夏九日僅有的睡意徹底消失,他起床拉開窗簾,賓館外昏黃的路燈、慘白的廣告燈箱、飄忽的樹影、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的摩托聲,恍若置身于國內東部小鎮一個迷離的夜晚。離窗臺不遠的廣告燈箱上似乎東西在蠕動,冉定睛一瞧,不禁嚇了一跳,竟是十幾只壁虎疊在一起。
二
夏九日曾想象過他與賈集愚碰面的情形,魯迅幾十年后遇到童年的玩伴閏土,卻意外地聽到一聲“老爺”,他與賈集愚會怎樣?兩個在故鄉從不互相來往的同學,今天為了逐利走到一起,在異國他鄉勾肩搭臂假裝親熱還是平靜握手一笑而過?
吃早餐的時候,賈集愚卻沒有出現,按計劃他會以早餐會的形式來答疑解惑并作重點推介,戴圓來到餐廳不無抱歉地對大家說,不好意思,賈先生臨時有要事,今天不能過來了,全權委托我處理相關事務,早餐會也由我來主持,大家有啥想法就提出來一起交流交流。當即有人嘟囔起來,這不是忽悠我們嗎,騙到這兒來,又不見鬼形!戴圓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也不好多說什么。夏九日覺得賈集愚這樣處理很失策,大家本就沒有誠意,這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招商活動豈能成功?直到上車的時候,戴網才悄悄對夏九日說,賈集愚昨晚被當地人打傷了,躺在醫院里呢。哦,夏九日確實有些驚訝,看來連他自己都沒處理好與“土著”的關系啊!
去西港的車還是昨晚那輛接機車,依稀看得出是大寧品牌,隨車還配了個會講廣東普通話的導游。司機和導游都不茍言笑,很有禮貌,講話細聲細氣,恍若蚊子的嗡嗡聲,既自尊又卑謙。有團員在與導游搭話,問他是哪里學的中文。導游說,他是華裔,家里一直講漢語。夏九日接過話頭,問他,你有沒有出過家啊?導游先是一愣,好一會才理解過來,目無表情地說,我不是佛教信徒,從來都沒信過,我父母原先是信徒,柬共運動后也不信了,他們覺得供佛不能保佑自己。夏九日又朝司機努努嘴,問導游,他呢?他也沒出過家,導游說。
夏九日在資料上看到過,柬埔寨85%以上的國民信奉小乘佛教,男性佛教徒在柬埔寨一生必須有出家當和尚的經歷,但不論出家時問長短皆可以自由還俗,也可以選擇冉次出家。看著已年近50的司機,夏九日覺得那些資料可能夸張了些。
中巴車沿著4號公路向西南方向行進,這是一條瀝青路,除了稍有一段顛簸外,路況還算平整。時下是柬埔寨的雨季,公路兩旁的腰果樹被雨水洗滌得青翠碧綠,而椰子樹、棕櫚樹還是那種一如既往的死氣沉沉的綠,一車人默默凝視著窗外,60碼的時速讓這段210公里的行程顯得漫長,其中有幾人又慢慢打起了瞌睡。戴網與夏九日坐在一起,滿臉愁容,他對夏九日說,賈集愚沒半個月爬不起來,這不是讓我唱獨角戲嗎?夏九日說,你還是對大家實話實說,考察不成,權當是來柬埔寨旅游了一趟。戴網又嘆了口氣:還要抽出時問去醫院看望一下,他老婆兒子都在巴西,不過來的。
他媽現在還在世嗎?住在我們老家還是巴西?夏九日問。
他媽,身體好著呢,現在長住巴西,不過是住在賈集愚姐姐家。
賈集愚姐姐也在巴西?夏九日開始有些知道賈集愚的發展軌跡了。他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清秀女子的形象,身材窈窕、五官精致,這個高他一屆的女子當年是很多同學心中的女神,不少接近賈集愚的人,真正的目的卻是她!而她,始終那么安靜,淡淡地笑、緩悠悠地走,除了功課,似乎從未在其它方面動過心思。她讀的是理科班,文科卻同樣出色,作文比賽得過華東地區一等獎。那年高考,高出了重點線很多分,如愿進入外貿學院,冉后來,聽說和一個高干子弟戀愛,畢業后隨他去了北京,在某個部委上班。
老爸和女兒,當年可都是校園里的風云人物哪!戴圓話頭一轉,又回到了賈集愚的父親身上,或許那個懸疑一直讓他好奇。“賈老師、假老師,你還一直念念不忘?”夏九日笑問。
這種風格的老師你會忘記?戴網反問夏九日。
在高中畢業許久后,夏九日其實不只一次回憶過當年這位特立獨行的語文老師,對這位老師,他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當年覺得他全無教師應有的尊嚴,現在卻也能理解。
賈集愚一家就住在與校園一墻之隔的河畔教工宿舍,賈老師當年也就四五十歲的年紀,有兩個讀高中子女的他,競如毛頭小伙子一樣行事。他從食堂往家里打水,永遠倒拎著熱水瓶——瓶口朝后、瓶底向前朝上,像兩簇排炮,而開水會從軟木塞處一滴一滴溜出來,留下一道軌跡。每天傍晚,很多同學擠在窗口看這道校園“風景”,還打賭今天的軌跡會有多長。
這個奇葩老師最終在一次“出走”事件后被請出教務處,到了后勤科管基建。那是上午第一節語文課,初冬的晨霧還未完全消散,教室里一片氤氳之氣,“假”老師正解析秦牧的散文,這當兒,一個年輕女子從教室外的走廊里娉婷裊娜走過,“假”老師似乎被怦然一擊,身體呆了幾秒鐘,沒講完的話再也吐不出口,目光一直跟著那女子的背影,然后把講義往腋下一夾,宣布:今天課就講到這里,接下去大家自修,也不管學生們如何反應,走出教室向那女子跟了出去。事后,大家都在傳言,他根本就不認識那女子,如此拋下學生,純粹出于“美的追求”。
到后勤科不久,“假”老師又出事了。那天他去教工宿舍工地巡查轉悠,正逢包工頭的老婆淘米做飯。建工隊人多,淘籮也特別大,那女人撅起屁股,俯下身子,一手拿著自來水軟管沖洗,一手在攪拌米粒。看著女人渾網、肥碩的臀部,“假老師”竟然按捺不住,從后面撲上去緊緊摟住了她……
很多人都很奇怪,如此荒誕的父親怎么會培養出一個特別優秀的女兒?
已過中午,天上的烏云逐漸聚集起來,陣雨看來將如期而至,車在一個小集鎮停了下來,導游對大家說在這兒吃個午飯,加個油,避避雨,等雨后冉走。導游話音未落,好幾人便迫不及待下車點著煙吸起來。午餐的安排讓大家皺眉,有幾個菜肴競分不清葷素,看上去很不衛生,先前饑餓感很強的夏九日冉無食欲,走到門外化1800瑞爾買了個椰子。這個小集鎮其實就是一個馬路市場,大部分是賣純凈水和水果的,水果的品種很豐富,青芒、香蕉、龍公果、蛇皮果、山竹……很是眼花繚亂,集鎮上還有個簡易的加油站,兩只大油桶,各白插著一把抽油槍,加油必須白備容器。夏九日略感奇怪的,集市上沒有賣蔬菜的攤販,接著聯想到來的一路上也沒看到過蔬菜地,心想如果以后到這里來投資居住,飲用水和蔬菜的問題先要解決好。昨晚,他把換下的襯衣浸泡在水槽里,早上起床后想洗刷一下時,卻發現上面滿是一塊一塊的黃漬,怎么搓也搓不掉,只好扔了。想想表面看上去很清潔,里面卻蘊含“豐富”物質的水,夏九日明白為什么滿街都是賣瓶裝水的攤子了。
雨下了一會兒就停了,天又亮堂起來,大家上車后繼續趕路,不久,鼾聲四起,搖搖晃晃中大多數人又瞌睡過去。兩個多小時后,目的地終于到了,這是一個泥漿狼藉的基建工地,樹立著數十座高低參差的未完工建筑物。戴網介紹說,這里就是賈集愚先生牽頭搞的工業園區,中、柬兩國政府部門均正式行文批準,占地80公頃,目前正在建設標準廠房,半年后可全部完工,這次誠邀各位前來,大家盡可四處走走看看,有什么疑問,也可亮出來一起議—議。
夏九日跟著眾人走進了工地,看到三三兩兩的建筑工人正在拌漿和澆筑,沒戴安全帽,腳上穿著拖鞋,干活遲緩、無力,工程進度顯然不快。夏九日問戴網水泥的產地、標號,戴圓張口結舌,一個都回答不上來,說這個我怎么知道,要問項目經理。夏九日四下巡視,也沒發現T地負責人模樣的人,便自己走到材料問,他看了下,鋼材似乎是泰國進口的,而水泥袋上好像是越南文字,心頭突然一動:就像當年美國西部賣水給淘金者一樣,在這里建個水泥廠或許利潤更好,就不知當地對這類污染企業是否支持?
其他的同來者則更關心廠房的面積、層高與交通通訊、電力供應狀況,戴網依舊有很多答不上來,白然又引來了不少責難。好在把大家“忽悠”到此,他的主要任務也就完成了,接下去,冉把大家引往吳哥窟、肯特山旅游一下,此次柬埔寨之行就網滿了。這個時候,他已向大家說明過賈集愚受傷的事,不過對受傷的原因卻撒了個謊,說是車禍致傷,不太嚴重,大家也就相信并諒解了。
三天后,考察團完成了所有“既定任務”,為了增加點新鮮感,特意轉道香港回國。戴網說這是老賈特意關照的,在香港機場,大家也可買點免稅商品。柬埔寨沒什么物品可帶,賈集愚讓戴網在機場買了一打飛利浦剃須刀送每人一把,夏九日看了一下標價簽,3998港幣,類似的物件其實每人都有,客氣了一下后還是都收下了,想想這次賈集愚確實破費了不少,大家也就對他真身不露面的抱怨全消掉了。
三
又回到企業,回到白己的辦公室,一大堆應付款賬單已被秘書疊放在辦公桌上。企業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一年三、四個億的銷售收入,聽著不錯,但還是捉襟見肘。除去政府收繳的各類稅費不說,省會大城市的商場,進場費就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待進了場,促銷員又算是企業勞務派遣的,雜雜碎碎的費用都要服裝企業承擔。這幾年,夏九日忙乎的就是想方設法做品牌,有了一定知名度后冉推高價格,商場里的一件服裝,真實的生產成本還不到標價的五分之一。但做品牌,卻又無法形成自己的獨有文化創意與知識產權。廠里的設計師不少,都熱衷于抄襲和模仿,從商場購入樣衣,然后稍微改改,換一種面料,便成了自己的創作,對此,夏九日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前很長一段時問,自己這個企業嘔心瀝血搞出來的創意,只要一進商場,十天之內必有相似的款式出現。國人創新不行,模仿卻是內行,現在,自己領導的企業也從受害者變成了抄襲者,一個可鄙視的潛規則實用者,這使得夏九日經常面對白己內心的譴責,強化他逃離服裝界的決心。
柬埔寨,究竟去得還是去不得?這實業,今后還做不做?思考到這兒,又很白然地想到了賈集愚,賈幾乎沒做過實業,以一個掮客的身份混跡于商界,卻也過得瀟瀟灑灑。他想,必須和賈集愚面對面談一下,如果去西哈努克港投資,肯定要換一個產業做做,不一定是實業,最好搞個建材進出口公司兼做物流,冉或者——做文化產業。夏九日一直認為自己是半個文化人和一個不成功的商人。做商人要眼疾手快心狠,而他卻常常有悲天憫人的情懷。譬如說,曾經與人合作過一個印染企業,跑土地、跑環評,好不容易工商注冊了,卻兇為合作伙伴不愿過多投入環保設施而與之翻臉,他憤然退出。現在,那個污染企業活得比自己的企業還滋潤。面對這些“失敗”,夏九日從沒有后悔過,卻也覺得很累。他常常想,最合適自己投資的,或許應該是文化產業,出版業、新聞業什么的,可惜,這塊國內還未對民資開放。柬埔寨的文化產業對不對外資開放?如果開放,去辦一個出版社,出一份報紙或雜志,如果當地華文暢行,也可以是中文版的,面向華人世界。冉后來,夏九日甚至有些異想天開:能不能去投資一座寺廟?
他對佛教、基督教有過興趣,卻始終不求甚解。在自己出生的村莊現在還有許多天主教的傳統——清末民初,西方的傳教士在這里建過教堂。他不知道哪一個宗教更值得自己信仰。看圣經,里面充斥著暴力與血腥;進廟寧,和尚個個肥頭大耳、紅光滿面。倒是老家的村莊,即便那些不識一字的老婦,都保持著樸素的悲天憫人的一些行為方式,有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平靜和安詳,有信仰真是好事,他們的生活或許是貧困的,但精神卻是充實的,當年的文化大革命所帶來的影響,也未能改變這個村莊什么。
夏九日給戴網打了一通電話,想和賈集愚面對面認認真真談一次。戴網說賈集愚出院后本來就想回國一次,他父親的忌日快到了。“哦,賈老師的忌日到了,時問也真快,一眨眼已去了二十多年了。”放下電話,當年那一幕似乎又活生生出現在眼前。
從童年到青年,夏九日最怕的事情就是和父親一起干農活,不是他懶,而是父親實在太認真,而在所有的農活中,最膽顫心驚的又是“罱河泥”。“罱河泥”是江南水鄉一項傳統農活,搖一只船,到河道上把河底的淤泥夾上來,一來疏浚了河道,二來改善了水質,三來淤泥可作為農田里的肥料。當年用化肥有指標,憑票供應,人畜的糞便和罱上來的河泥便是農田里最主要的肥料,每年生產隊里都派工,罱滿一船給多少工分。罱河泥看似簡單,但要掌握技巧,用力不對,“罱子”就變成了竹篙,河泥沒罱起,倒把“船”撐走了,弄不好還要翻船,總有一半的男人至死都罱不好河泥。父親太實在,他們父子起得最早,收工卻永遠是最晚。每次罱起河泥,他父親總要等水瀝干了才放到船上,而別家才不管這些,上午匕點開工,下午兩、三點鐘就搖著半船水半船泥交差了。夏天溫度高,他們父子罱起的河泥水分少,太陽一曬,交差的時候都可站上人去。就在那個暑假的晚上,蟬聲漸漸低了下去,月亮隱隱現身,他們父子這條唯一的罱泥船還在河上作業,他親眼目睹了賈老師的離去。
此時的夏九日又累又餓,皮膚被太陽曝曬得生疼,渾身一股汗酸味,心里對老爸恨得咬牙切齒,卻又不敢發作,只是有意無意“磨著洋工”,而船頭的父親還在一板一眼罱著河泥。就在這時候,夏九日看到賈老師出現在北岸上,搖頭晃腦的,嘴里念念有詞,似乎在哼著小曲。縣中教工宿舍建在河的北岸上,宿舍與河之問還有一塊很大的空地,每個住在這里的老師都劃出了白己“白留地”種蔬菜。遠遠看過去,賈老師像是在摘毛豆,手臂的運動幅度很大,很夸張的樣子,又不時在大腿上東拍下、西拍下,估計是蚊子比較多。夏九日覺得賈老師的樣子很滑稽,便一直盯著。突然,岸上的賈老師朝河面看過來,定神看著什么,接著脫去了汗衫,又以極快的速度褪下了短褲,渾身頓時赤條條一絲不掛。夏九日睜大了眼睛,心想賈老師干嘛呀,發瘋啦?只見賈老師跨出了“白留地”,向河的方向大步流星走來,全然不顧河岸上還有趕路的行人,一付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臉上還掛著暖昧的笑容,然后“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河面上激起一大圈水花和漣漪,賈老師的身子沉下去浮上來,也未見他掙扎,又沉了下去,夏九日回過神來,正要跳下河去救,突然看到那圈漣漪里緩緩浮上一個女子,陰森森的眼睛朝夏九日瞟了一眼,很快順著河面漂走了。
夏九日雙腿發軟,一屁股跌坐奪在船上,船體猛地晃蕩起來,專心致志罱河泥的父親也在此時“咦”了一聲,扭過頭問他:“我是不是眼花了?好像看到河面上漂過一個女人。”而此時的夏九日已嚇得答不出話來了。
許多年后,夏九日才聽到妻子說起:當地一直有個傳說,溺死鬼要投胎,必須找一個替死鬼,他(她)會裝扮成一個美女或美男,引誘河邊的異性下水與之交媾,然后一死一托生。夏九日終于恍然大悟,卻又納悶:既是本地傳說,自己怎從未聽說過?又一想,父親是共產黨員,無神論者,自然不會允許家里講這種“鬼事”!那件事后,父親也有了點變化,罱河泥這種活能推就推,不太情愿到河上去了,想必他心里也有“陰影”,只是這種見“鬼”的事說不出口。
賈老師家屬當晚便以“失蹤”報了案,貼身衣物都在,人怎么就不見了?警察也很好奇,甚至聯想到了多年前的彭加木的失蹤案件。兩天后,賈老師赤條條的尸體在下游不遠處浮了上來,聽說臉上還保持著神秘的微笑。家屬堅持是謀殺,警方的結論是自殺,鬧了一陣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有關這起神秘死亡事件的林林總總,不時被人提起。那晚的事,夏九日一直壓在心里,沒有對人說過,好在警察并不知道案發時有一艘罱泥船正在現場,沒來詢問,不然,他該怎么說?他曾隱約看到賈老師一絲不掛時,河邊似乎有趕路人,他們有沒有看到那個女子?這個女子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自己因疲勞和饑餓而產生的幻象?后來那些千奇百怪的傳言,究竟是大家根據賈老師赤裸的死相發揮想象加油添醋,還是真有人看到了什么傳出去的?
整一個上午,夏九日沉浸在回憶之中,一點事務都沒處理,投資的事令他煩躁。過去十多年,把企業一點一點做大,每個月看著財務報表,有一種成就感。現在,企業上規模了,卻沒有了以往那種激情與動力,只是在機械式地處理著企業的事務。他突然想起看到過的一首《在修表鋪》的詩,把人比作手表,里面有這樣幾句:你這一生/早就已注定/要行走在不斷歸零的乾坤里……現在,要么機械地活著直至停擺,要么冉尋找一個投資點冉次創業,從零開始。而這個投資點,會在柬埔寨嗎?
四
月底的時候,賈集愚依約而來,當他進門的時候,夏九日恍惚中以為進來的是賈老師,定神一看,才認定是賈集愚,畢竟20多年未見,賈集愚已有了半頭白發,一時之問,恍若時光倒流,賈老師活生生出現在眼前。
兩人互拍了下肩膀,沒有過多寒暄,就切入了正題。
賈集愚說,我手里有一份資料,是江浙一帶制造業的情況,現在情況好的企業不多,東南亞是內地企業首選的避險地。由于在沿海一帶經營成本太高,一批企業主縮小生產規模,把訂單拿到東南亞去加工,另一批企業是直接到東南亞去投資設廠,江蘇一個服裝企業在柬埔寨圈地辦廠,就做得很成功。
夏九日淡淡一笑,說,這些年我一直在考慮,到國外去投資,必須符合兩個條件,一是必須去民主法治國家,二是民眾要有信仰。沒有民主法治,就沒有道理可講,沒有規矩可行,一個小小的官吏就可弄得你傾家蕩產,最后企業怎么個死法都不知道,英美那些有國家作為后盾的大型跨國公司,不也是一夜之問被專制國家宣布收為國有了?民眾沒有信仰,員工就沒有信用,不可過多信任,管理人員本地化有難度,這么遠的距離,鞭長莫及。
賈集愚說你還是那么謹慎,收益總是伴著風險的。從目前的情況看,這種風險還是比較小的,柬埔寨從中央政府到地方政府都在大力引資,恰如大陸改革開放的頭幾年,用我們家鄉話來說,“嗆”頭口水的人總會發財的。
夏九日靜靜地聽著賈集愚說完,對他說,我東想西想把握不定,投資意向是有的,所以才請你來。但考慮不做本行,不辦服裝企業,你幫我參謀一下做哪行。
賈集愚拿出一疊《西港特區報》,讓夏九日參閱。對夏九日說,這是當地中資公司辦的中文報紙,你先看起來,我呢,獨自到你企業的各個角落轉轉,參觀一下,然后咱們冉談。
夏九日想,賈集愚你還做反向考察啊,想看看我的實力?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讓我覺得你不像過去那樣華而不實,增加一些對你的信任。
晚餐的時候,戴圓也趕了過來,三個人嘀嘀咕咕,卻讓服務員直皺眉——這頓飯一吃就是四個小時,讓她們下不了班了!不過,也在這個飯局上,夏九日終于被賈集愚說動,同意參與他提出的投資方案:鑒于現在招商情況良好,賈集愚冉去圈一塊地建標準廠房,設立第二個投資公司,夏九日、賈集愚、戴網按3:4:3的比例共同投資。
夏九日想,這樣挺好的,不做勞動密集型企業,不做本行,倒做了房地產商。老同學總不會坑人吧,他現在缺資金,我和戴網參與進去,適度監管,即使項目完全失敗,也不至于拖垮現在自己這個企業。酒杯一碰,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其實在心中,還有一個小小的隱密。賈集愚無意問提到,前些日子他又從國內招聘了幾位員工赴柬參與管理,其中一位是咱們的老鄉——郁雪。夏九日內心一陣狂跳,卻仍裝作淡然的樣子問起她的情況。賈集愚說她離婚了,在北京的公司里混得一般,我就動員她來幫忙,每月3000美元工資,包住不包吃,年底冉視情發花紅,她考慮了很久才答應。
郁雪和夏九日曾經住在同一條街的兩側,在這樣的小縣城,“街上”與農村的距離往往只有一條石板的寬度。她低他兩屆,父親是縣政府里的干部,母親是醫院護士,這個獨生女從小養尊處優,高傲,很早就出落得楚楚動人。夏九日的“青澀時代”充滿著單相思,郁雪是他傾慕的兩個女神之一(另一個就是賈集愚的姐姐),只是隱藏得很深。沒想到,上大學后,郁雪卻主動找上門來,請他利用寒暑假的空閑,輔導她數學。說實話,夏九日的數學成績并不出色,高考時還是數學拖了后腿,但碰上這樣的好機會,豈有拒絕之勇氣,馬上就應承下來,好在大學里有高等數學的課程,總算能也應付過去。為此,他放棄了假期里與室友們走大江南北、行萬里路的集體活動。
輔導課基本上是在郁雪的閨房里進行,郁雪在家一向是說一不二的公主,閨房房門上經常貼著警告父母的字條,夏九日記得其中一張字條上這樣寫著:禁止敲門,違者罰款10元!也因此,夏九日去郁雪家輔導時,只在進出門時和她家人打個招呼,郁雪的閨房門始終是緊閉著,在里面,不受外屋的任何干擾。
剛開始的那幾堂課,夏九日很是拘謹,從未當過老師,不知怎樣輔導,也不知給郁雪留下什么印象,他越是在意對方的評價,卻越是語無倫次。郁雪似乎一點也不著急,一改平日里高傲的公主角色,一付可人樣,慢慢的,夏九日終于巧舌如簧,應對自如。兩人的關系也隨便起來,除了功課,還談一些功課外的事,如大學生活等等,有一次,郁雪聽得入迷,禁不住拉住夏九日的手,說:“老夏,我要么也報考你們學校吧!”
夏九日一愣,說:“我們學院屬理工科,你是文科生啊。”
郁雪嘴巴撅得老高:“理工科院校難道就沒一個文科專業?
夏九日哭笑不得,對郁雪說我們這種末流本科不值得你報考,既無前途也無“錢途”,說白了就是混張文憑,
郁雪小聲說你在那里嘛!夏九日頓時手足無措,不知怎么說才好,心“呼呼呼”跳了半天才靜下來。
夏九日永遠記得那個炎熱的夏天,房門緊閉的內問,一臺電扇呼呼呼扇著熱風,一點都沒降溫的意思,夏九日身上滋滋冒汗,時不時地卷起背心冉朝臉上扇風,郁雪說你嫌熱就把背心脫了吧。夏九日說這不太好吧,在你這個大姑娘面前怎可這樣放肆?
郁雪站起來,裝出一副潑辣樣,驀地卷起夏九日的背心,把它扒了下來,她兩個乳房一顫一顫的,磨擦著夏九日的鼻子,夏九日頓時無法呼吸,不由自主攬住了郁雪的纖腰。薄薄的絲織短袖下,他觸摸到她皮膚的紋理、柔若無骨的身體……
郁雪停止了動作,一動不動,任由夏九日的手游走她的上半身。然后,夏九日的手從后背插進內褲又向郁雪的臀部摸去,郁雪仍然不動。當這只好色的手企圖冉摸向前面陰部時,她堅定地阻止。她俯下身子,用嘴唇在夏九日額頭上吻了一下,離開了他的身子。
這是夏九日第一次如此親近一個女姓,數十年后,依然記得撫摸著她略帶汗汁的乳房與臀部的手感,有些濕潤和光滑,又帶著些許的神圣。
不過,這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那以后的輔導課,郁雪都打開了半扇房門。
郁雪進了北京一所綜合大學的外語系后,兩人開始還寫寫信、打打長途電話,到后來就慢慢不聯系了。夏九日聽說她在學校里很活躍,戀愛對象換了好幾個。一些傳言比較負面,說她很會耍手段,主動誘惑男教師、男同學,在謀得某種利益后卻又點到為止了。她畢業后去了北京一個進出口公司,然后就結婚了,婚禮沒邀請夏九日。漸漸的,夏九日就沒有了她的聯系方式。夏九日有時會想,他的那一次親近,究竟是郁雪真情流露,還只是一種交易,她按等價交換原則,給了他這種級別的“回報”?
想到以后會在異鄉相逢,夏九日有那么一點期待,又有些害怕.
五
接下去的工作按部就班,先是三方出資,驗資、工商注冊,成立了“夏甲代投資公司”,“夏甲代”來自三位投資人的姓氏諧音,倒也頗有一點東南亞的味道。然后由地方發改局報請省發改委核準境外投資項目,最后報國家發改委審批。賈集愚輕車熟路,走得很順,在極短時問內辦妥了國內一切手續。而柬埔寨方面正大力招商引資,西哈努克港區主動派出官員協辦此事,在農歷年前,工地已正式動工了。此時,離上次八月份去柬埔寨考察,前前后后不過五個月,效率可謂極高。
夏九日在基建方面并不在行,按照先前三方商議好的方案,由賈集愚具體負責這個項目,另兩方在前期可各派出一至兩人去柬埔寨參與并監督,工資由“夏甲代”發放。夏九日派出了公司的總務科長與財務部副經理南下。總務科長是建筑施工員出生,財務部副經理原先是成本會計,出于一個商人的謹慎,夏九日對賈集愚還是有點不放心的,需要有內行在現場。一開始,這兩位誰都不肯去,特別是財務部副經理,一個說自己這么個年近四十歲的女人,身體不太好,離開家到那么遠的地方,老公不放心、女兒也反對,怕出事。夏九日不得不用胡蘿卜加大棒的方法“強制”派遣,不過強扭的瓜不甜,后來確實出了事,而且錯得離譜,這是后話。
大年三十的晚上,夏九日和父母兄弟聚在酒店吃年夜飯,剛落座,手機就響了起來,一看,是賈集愚的柬埔寨號碼,他以為是拜年電話,心想,這賈集愚,現在就打電話不嫌早點嗎!
“集愚啊,春節沒回來?”他問。
“我家在大陸沒人了,回來干嘛,冉說這兒也走不開啊!這不,出事了,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啊,夏九日有些惱火,吃頓年夜飯也不太平,他想。
“你那兩位下屬沒向你匯報嗎。這兒工地上都罷工好幾天了!”
“罷工?為什么啊?”
“此事在電話里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就七個字:屋漏偏逢連夜雨,我想請你和戴網都來一趟,商量解決。”
夏九日皺了皺眉,說,“老賈啊,那邊的事我們全權委托你管理的,你決策一下好了,這春節期問,我不一定走得開哪!”
“要來的,要來的!你和戴網不來,這事我還真作不了主,事情鬧得有點大!”
剎那問,夏九日有種被綁架的感覺,只好對賈集愚說,那他和戴網聯系一下后冉定。
這頓年夜飯于是吃得有點忐忑不安,飯畢,一家人難得坐在一起閑聊起來,夏九日溜出包廂撥打駐柬總務科長的電話,不管是國內號碼還是柬埔寨號碼卻都提示關機,要是在往年,這家伙總是頭一個發拜年短信來,柬埔寨“不過”中國年,但也不至于關機啊。冉打財務部經理的電話,也不通。夏九日心中一動,用酒店的電話撥通了總務科長本地的住宅電話,“喂——”接電話的赫然是總務科長本人!夏九日頓時咬牙切齒:這兩個家伙,未經批準,競偷偷摸摸溜回家里過年了!對方自然有些惶恐,問他柬埔寨出了什么事,卻顯得比夏九日還吃驚: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夏九日想,罷了罷了,還是白己去一趟吧!
年初三一大早,夏九日和戴網驅車往浦東機場趕,一路上,戴圓罵罵咧咧,說為出國的事,昨夜和老婆吵了一個晚上,原先安排好的走親戚計劃全部報廢,老婆不依。夏九日苦笑了一下,想自己何嘗不是呢?
飛抵金邊機場,這次是賈集愚親白接站。一見面就說,這次讓兩位春節都不能安心過,真不好意思。話已至此,夏和戴也不便多說什么,只是問,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會罷工?賈集愚嘆了一口氣,一言難盡啊!
原來,柬埔寨一直有黑幫勢力活動,西港就存有華裔和本地人共同組成的黑社會,已發生過多次打劫運鈔車事件,經警方打擊,很久沒有動靜了,大家都以為徹底“過去式”了。這次發工資,派了個司機去銀行取現金,原本想讓夏九日方面的總務科長“押車”,卻找不著。賈集愚說白己也是掉以輕心,麻痹大意了一下,心想總不會出事吧,就獨白讓司機走了,結果在銀行回來的路上就出事了,現金全部被劫。接下去就是連鎖反應了:工資開不出,工人開始罷工,還搞破壞,偷建筑材料,把水泥、鋼筋扛回家,還到政府門前示威。
夏九日想,賴上我了,我派來的人脫崗,這件事他就不用承擔全部責任了。
簡單用完餐,賈集愚把夏九日和戴網帶到了勞工局,按賈集愚的說法,既然來了西港,我們三個股東都去相關政府部門露個面,就顯得有誠意,能得到官員的好感,處理結果就會網滿些。從來只有錦上添花,沒有雪中送炭,夏九日覺得,這有什么網滿不網滿的,欠債還錢,拖欠了工資,當然要給付,缺錢?三方股東冉注資就是了!倒是被工人擄去的財物,得有個說法。勞工官員說,對不起,那是警方管的,相信警方會有合法的處置。
于是,三人又來到了警察局。這一次,接待的警官不會說英語,賈集愚打電話叫來一個翻譯后才開始交涉。可翻來覆去,警方都做出愛莫能助的姿態,似乎與國內一樣,法不責眾。末了,警方似乎話里有話,告訴他們,司機報案錄完口供就不見了,有些奇怪,他可是臺灣人噢!這時,夏九日似乎看到賈集愚眼里掠過一絲慌亂。
從警察局出來,賈集愚征求他們意見:是直接去下榻的賓館還是先去工地看看,夏九日說先去工地吧!賈集愚說,也好,政府介入后,這幾天工地上的人已散去,能搬走的也都讓工人們偷走了,這幾天郁雪領著幾個人在清點損失。
郁雪!終于要碰面了!夏九日心里有一陣激蕩,分別已二十多年,不知變化有多大?
來到工地,夏九日一看,基建基本沒搞起來,只是挖了幾條溝和幾個坑,不見一塊磚瓦、一根鋼筋,只有一堆小小的黃沙,很蕭條的模樣,倒看不出一絲狼藉,郁雪也不在。賈集愚反復對他倆說那些柬埔寨工人都是刁民,能挪動的東西都被拿走了,連攪拌機那么笨重的東西都不放過!夏九日頗為疑惑,磚磚瓦瓦搬走了,難到競連一絲磚屑都沒留下?看這架式,工地好像根本就沒開過工!
不遠處就是海灘,暖濕的海風滑過高高的椰子樹,一陣接一陣襲來,他競感到一絲寒意。
六
此次事件被劫工資27萬美元,被擄走建筑材料70多萬美元,還有一些設備損失。
稍事休息后,在賓館的大堂吧,郁雪帶來了這一組數字。見到夏九日,郁雪并沒有表現出久別重逢的驚喜,夏九日也是淡淡一笑,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兩人甚至也手都未握。粗看郁雪,依然保持著曼妙的身材,一身職業婦女的著裝讓她盡顯干練,或許是西哈努克港的陽光熾熱了些,印象中的白皙已不復存在,有一種健康的麥色。
按賈集愚的意見,現在流動資金也不足,大家最好冉注資150萬美元,資金仍按股權比例分攤,夏九日表示沒意見,戴網有些期期艾艾。夏九日知道他的心思:出了這種事,主事的賈集愚有責任,你老夏派的人脫崗也有責任,我又沒責任,憑什么按比例分攤啊!夏九日說,要不這樣吧,注資先按比例分攤,搶劫案如能破獲或者從工人手中拿回一些損失,就先還給戴網,這里的居民都有信仰,補發工資時講講不貪不嗔的道理說不定能退回些建材。賈集愚說好的好的,戴網勉強同意了。
四個人又合計了一下復工、招商等后續事項,便在酒店用晚餐,賈集愚又打電話叫了其他幾個管理人員一同就餐,落座時,郁雪有意無意坐在了夏九日的邊上。夏九日側目而看,郁雪眼角的皺紋已經很深,頸部皮膚也松松垮垮,當年那么清澈緊湊的女孩也經不起時問的折磨,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啊!
席問,郁雪說起了當年在北京工作的一些情況,和賈集愚姐姐的交往,在郁雪與賈集愚的互動中,夏九日知道了當年兩位女神的“軌跡”。郁雪考入北京時,賈集愚的姐姐還在外地求學,隔一年后才正式畢業來京工作,在某部委參與一些貿易政策的制定,郁雪是在一次同鄉聯誼會上碰上她并開始有聯系的。后來,賈姐調到該部委下屬的國資進出口公司做外貿,說是外貿,其實就是賣許可證,當時企業還沒有白營出口權。期問賈姐派駐巴西,冉后來,正式辭職,與丈夫、孩子全家定居巴西,開了白己的國際貿易公司,賈集愚帶了母親投奔其姐。而郁雪本身專業就是外貿,畢業后想方設法留在了北京,也進入一家國營外貿公司,可惜,只過了兩年好日子,當企業出口白營權放開后,優質客戶資源逐漸流失,公司改制,變成了民營企業。郁雪和巴西的賈姐有大量業務往來,不過郁雪清楚,好多生意都是賈姐在刻意照顧她,她對她恩重如山。
夏九日插話說,我的企業就是進出口權放開后發展起來的,沒有了進出口公司的中問盤剝,廉價的勞動力、廉價的原料成本、廉價的出口價格推動了像我這樣的小企業的跨躍式發展,還有政府退稅。不過,好日子已過到頭了,不然,怎么會來這兒啃食!
賈集愚則講述在巴西的生活和生意,感嘆融入當地社會的種種障礙,覺得還是東南亞好,有一種文化同質感。
幾個人又胡侃神聊了一會,酒店侍應生送來了房問鑰匙。賈集愚他們一直租用著這家酒店的幾個房問辦公與住宿,今天則又加了兩問商務房給夏九日和戴網。這是一個海濱酒店,圈著一角大海,夜幕下,海浪輕輕擊打沙灘,草亭與躺椅沐浴著晚風,好像來到了馬爾代夫,一點也不像在一個相對還貧窮落后的國家。喝得有些醉的賈集愚先回了房問,其他人也各白散去。郁雪說,我冉去海灘吹吹風,夏九日略躊躇了一下,跟了過去,他看著郁雪的背影,依然娉婷曼妙,合體的職業裝秀著迷人的曲線,那是一個熟透了的女人曲線。郁雪說,一起坐坐吧,她沒回頭,卻已知道夏九日跟在身后。
海灘上的躺椅大部分都空著,兩人有意無意選中一個相對偏僻的位置躺了下來。夏九日問,這兒的生活還習慣嗎?郁雪撇撇嘴,為稻糧謀,不習慣又能怎樣?夏九日又小心翼翼問起她的家庭,郁雪郁悶地說,離了!他嫌我不能生育。夏九日驀然想起當年聽過的一個傳聞:郁雪上大學時打過多次胎。看來,傳言是真的,屢次打胎破壞了她的生育機能,他隨即又想到一個迷信說法,在陰間,你打胎落掉的孩子還是會來找你,讓你撫養,這當兒一陣海風吹來,不覺又有些毛骨悚然。夏九日不便再問下去,兩人然后一陣沉默。良久,還是郁雪扯起了話題:這次投資柬埔寨,你方方面面都仔細考察了嗎?似乎話里有話。
“怎么,有問題?”夏九日頓時警覺起來。
“我……只是隨便問問。”郁雪欲言又止,然后,她問起了他的家庭,末了,她問,你該不會和你的女會計有一腿吧,她蠻漂亮的?夏九日好像看到她在黑暗中不懷好意地一笑。
“你是說我派來的那個財務經理吧,怎么?想探我的花邊新聞?”夏九日也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回敬她,“我還想和你有一腿呢!”
“我現在單身女子一個,你不怕家里那個,晚上就過來。”郁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夏九日內心一陣激蕩,喉結不自由主上下挪移,猛然從躺椅上躍起,整個身體壓向郁雪,郁雪“嚶嚀”一聲,稍稍掙扎,就不動了,兩人一起從不堪重負的躺椅滾落到沙灘,夏九日的手更是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游走。
事隔許多年后,當夏九日的手再次探向她的“門戶”時,郁雪沒有抗拒,她咬著他的耳朵說,到房問里去吧!
七
這個新年夏九日過得意猶未盡,郁雪和熱帶風情讓他把原先的懊惱拋得一千二凈,甚至覺得投資柬埔寨是人到中年以后收獲最大的決策。一回國內,就把約定的45萬美元款子按照國家關于外幣使用的規程打了出去。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日常生活的繁瑣和熱帶風情的回憶時時交織在一起,他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青春躁動期,在人生的三岔口徘徊,而其中一個路口前面有隱約的光芒,在吸引他、誘惑他,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是賈集愚為他帶來的,但不知為什么,總有些隱隱的不安。
這一日,前臺打電話上來,說一個女人在大堂撒潑,大吵大鬧,一定要見公司夏老板,問她什么事,又不肯說。夏九日說,讓她上來吧。
這女人進得門來,蓬頭垢面的樣子,夏九日一看,原來是公司總務科長的老婆,這些年每年都會開一次的中層干部家屬懇談會,以感謝他們對公司的支持,是見過幾次面的。女人一坐下,就沖夏九日說:“夏老板,你可把我害慘了!”
夏九日心中頓時一陣不快,嘴上仍不動聲色:“我怎么就把你害慘了?”
女人于是一邊哭,一邊講,前言不搭后語,但只聽了幾句,夏九日就已明白事情的全部:總務科長與財務部副經理勾搭到了一起,而這個女人發現了他們的奸情。
男人是四十一朵花的年紀,女人風韻猶存,兩人在異國他鄉的陌生環境里,沒幾日便粘到了一起,今年過年偷偷跑回來,一共沒幾天,卻憋不住,還到外面開房,結果讓眼前這個女人察覺了,兩人大吵一場。總務科長一不做、二不休,把家里的全部存折都提了現,又跑到柬埔寨去。現在,做妻子的來找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來討個公道。
夏九日半晌無語,斟酌著如何開口,心中又自然想起自己與郁雪的那一段,對這種男女之事,心中頗不以為然。他咳嗽了一下,對女人說:“其實,我也想把你男人凋回來了,這次過年他偷跑回家,擅離職守,給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你來了,我正想征求一下你意見,你是希望他回來呢還是不回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當初是我不對,派出去前也應征求一下你們家屬意見的。”
女人怔了一下,想不到夏老板會認錯,沒答話。
夏九日又說,他這次回來,處分是免不了的,是辭退還是給個什么處理,我們公司還要商量一下。這種男女之事,大家巴不得看笑話,你如果鬧起來,我們想低調處理也不行了。
女人漸漸像泄了氣的皮球,看得出,她還想維持這個家,也不想太得罪眼前這個老板,目前,他畢竟還是衣食父母。便又哭訴了幾句,自己找個臺階走了。
看著這個女人,夏九日既有些同情,又有些鄙夷,在她走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起身。四十出頭的女人如果好好打扮自己,換位思考慮一下,還是能夠抓住男人的,可有些女人不懂得這個道理,一哭二鬧,把最后的親情都給葬送了。夏九日嘆了口氣,這些天,妻子也在和他慪氣,為這45萬美元。
投資柬埔寨,妻子一直是拉后腿的,這次柬埔寨出事,便又成了繼續反對理由,當45萬美元又撥出時,夫妻問的矛盾達到高潮,多次破嘴。妻子是公司的財務總監,公司的每一筆支出她都有權過目。已經有一個星期了,夫妻倆沒碰過面。
兒子已經成年,去年赴澳大利亞留學,剛送走那會,夫妻倆都覺得屋子里空縮縮的,很不適應,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后來,妻子隔三差五去岳母家打麻將,半夜才回家或干脆留宿娘家,這些個天就沒回來過。夏九日不喜麻將,不外出應酬的晚上,就獨白一人看看電視看看雜志。這次柬埔寨之行后,面對每一夜的孤寂,想起中南半島那幾個旖旎之夜,競有些期盼的感覺。
過了些日子,財務部副經理從柬埔寨打來電話匯報資金使用情況,并說這兒還要再度增資,增資的事賈總說還要開董事會,自己只是先匯報一下。過幾日,賈集愚果然打電話來,說目前的資金已經告罄,當地工資水平和建材大幅度上漲,碰上雨季,工期又拖了下來。好在整個T程主體已完成80%,大陸上有幾個企業也草簽了租房意向,再過兩三個月,便有房租收入,可以回收第一期資金。夏九日問還需多少?賈集愚說后期還有園區綠化、消防工程等一些后續投資,當時也沒預算進去,估計總增資還要200萬美元左右。
夏九日聽得皺眉,這樣算來,自己還要增資60萬美元。年后,企業的經營每況愈下,資金鏈本身非常緊張,第一次注冊420萬美元、上一次45萬美元,這次又是60萬美元,簡直在抽血。銀行對民營企業一直惜貸,即便貸出來,也是銀行先把款子放到小額貸款公司,冉通過他們的口子出來,就被多扒了一層皮,超過了產品的銷售利潤。這段時問本就在考慮內部職工集資以補充流動資金,這當兒又要增資,似乎是陷入了一個電信詐騙的無底洞。他想了想,對賈集愚說,我們三個人在西港碰頭吧,我手頭上一些工作先安排一下,過幾天就和戴網一起飛過去。
賈集愚“咦”了一聲,“沒人通知你嗎?下周開高中同學會,我過幾天就回來了,我們在老家碰頭,省得你們跑一趟!”
擱下電話,夏九日仔細回憶了一下,確實沒有接到過有關同學會的電話,或許是郵件吧?果然,從桌上一堆未拆的信件里找到一張正兒八經的請柬,時問是下周六。既如此,也不能強求去柬埔寨開董事會了。
他于是打電話給總務科長,讓辦好交接手續后回國,回來時拍一些園區工地現狀的照片帶來。他老婆來公司的事,也略提了提,并告訴他,這是讓他回國的主要原因,自己不能頂個拆散員工家庭的惡名哪!
那邊一連串的“是”,夏九日能想象總務科長邊擦汗邊聽電話的樣子。
接著,他又給郁雪發了封電子郵件,了解一下工程進度及其它相關情況。
隔了幾天,郁雪回電郵了,說已辭職離開柬埔寨回北京了,那邊的情況不清楚。夏九日大吃一驚,賈集愚從沒提起過啊。又一想,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她本身是賈集愚方面請的人.憑什么向自己匯報啊?
又過了幾日,總務科長回來了,數碼相機里拍了數百張園區的照片。夏九日copy到電腦里,一張一張瀏覽過去。看來賈集愚所言不假,工程量確已完成了八成左右。
至此,夏九日總算消除了心中的疑慮,在三個人的碰頭會上同意繼續增資,想方設法擠出了所需的數額打了出去。而妻子,少不得又一番吵鬧,甚至提出了離婚分割財產的要求。
八
三個月后的一個夏夜,戴網與夏九日又一次出現在浦東機場的候機廳。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炎熱的晚上,延誤的飛機把他們拉到一個陌生的國度,當時抱著走馬觀花的態度,而今天,卻意亂心燎。
賈集愚失蹤了!
而在此之前,已有許多不好的預兆:
總務科長辭職。
財務部副經理辭職。
兩人不知所蹤,甚至不知道是在國內還是柬埔寨。
而妻子,則收到一個匿名郵件,里面竟是夏九日與郁雪在一起的不雅照!
……
夏九日真是焦頭爛額,面對妻子的又哭又鬧和公司流動資金的不足,盼著柬埔寨的項目能早點開始有收益。在此時,卻傳來賈集愚失蹤的消息!消息是戴網帶來的,他說連續多天聯系不到賈集愚,打電話到西哈努克港海濱酒店,侍應生說賈先生已結賬退房。冉打電話給郁雪,對方說離開柬埔寨后,兩人問根本說沒有聯系。戴圓覺得問題嚴重了,馬上跑到了夏九日的公司。
未待戴網說完,夏九日已明白,投資柬埔寨一事怕是兇多吉少了。
事不遲疑,兩人迅速在網上訂了機票,趕到浦東機場。一年后的浦東,一如既往的炎熱,飛機也一如既往誤著點,兩人焦急盯著航班信息顯示屏,腦中一片混亂。
當飛機載著他們越過崇山峻嶺,又一次來到這個有著神秘微笑的國度,卻無法笑得出來。
工地竟然依然是過年時的情形,未添一磚一瓦,整個園區已淹沒在荒草之中。一人多高的荒草在熱風中搖曳,漸漸遠去的夕陽映照著,呈現一片詭異之色。
頭一次來柬時賈集愚被打傷是不是因為詐騙或欠債?
工資被劫是個騙局,是他與黑社會的合謀?
郁雪是其中一環?她是知情者?
自己派去的總務科長與財務部副經理被威逼利誘?他們的奸情被利用?
白己與郁雪的不雅照是誰偷拍的?目的是為了使自己后院起火,不冉有機會去柬埔寨實地查看?
第三次注資前為避免自己赴柬實地察看,故意召集了一個同學會,使三個人的碰面地點放在了國內?
……
事已至此,一個個疑問串連起來,他終于恍然大悟,不是沒有過跡象,只是白己忽略了。整個過程,只有土地租賃是真實的,或許,一開始賈集愚也并不想這樣,只是想拆東墻補西墻?此后,這個處心積慮的計劃一步步實施,讓他不禁懷疑戴網也參與其中。他只是不明白,郁雪與自己的少年情愫賈集愚怎會得知?郁雪離柬回京,是完成了任務,還是不忍冉騙下去?
這一夜,在西港海濱酒店,他坐在面海的陽臺上一夜無眠,盡管昨夜只是在飛機上瞇了一會眼,今夜心潮澎湃仍全無睡意。海風連綿不斷地滑過來,帶著濃濃的海腥味,讓他突然有種想嘔吐的沖動。
早些時候,妻子打來電話來問這兒的情況,聽罷在電話那頭大哭大鬧,堅決要求離婚,要他放棄財產,只承擔債務。
投資柬埔寨,實際已挖了服裝公司的墻角,使其搖搖欲墜,離婚凈身出戶,倒也不失為保全財產的一種辦法,為了兒子,他也愿意這樣做。想通了這一點,倒也釋然了。
他又想起少年時那個驚悚之夜,賈老師一件一件脫去衣服,赤身裸體慢慢走向水深處。而今天,他也似乎被一件件剝去衣服,財產、尊嚴、親情、家庭……原先所擁有的正在逐一失去,而剝衣服的人,就是賈老師的兒子。
太陽漸漸從海平面升起,把椰林的影子投向酒店,陽臺上也漸漸燥熱起來,夏九日側目遠眺,見遠處有個金碧輝煌的所在,那應該是一座寺廟吧,有寺廟,就必然有微笑著的“四面佛”。他想起在一本地理雜志上看到過的話:高棉的微笑實質上是一種東方的神的寧靜的、靜穆的微笑,這是一種區別與盧浮宮中蒙娜麗莎那種被稱為“體現了人的自信”的微笑,前一種微笑在與后一種微笑遭遇時,曾經累遭失敗,但是正是柬埔寨叢林里露出的那一抹微笑,才是一種體現了人類希望的“永恒的微笑”。
人世問真有永恒的微笑么?出于對這片土地的信任和尊敬,他來到西港,卻仍跌入了自己同胞所設的陷阱,而無處不在的四面佛卻依然微笑注視著這一切!
他走出酒店,一路躑躅著,緩緩踏入了這金碧輝煌的寺廟,看到兩棵菩提樹開枝散葉,很多信眾在樹下排著長隊在等待“大師”作法,莊嚴、肅穆的鐘聲一陣接一陣敲響,久久四散蕩漾,而三兩個寺廟的僧人卻角落邊吸煙邊玩著手機。冉遠遠望去,里面供奉著的“四面佛”煙霧繚繞,忽大忽小的燭光似乎讓佛的臉色陰晴不定。夏九日忽然覺得,佛的微笑競如此眼熟,冉一想,分明與賈老師那晚曖昧的笑如出一轍。
一手持令旗代表萬能法力,一手持佛經代表智慧,一手持法螺代表賜福,一手持明輪代表消災降魔,一手持權仗代表至上成就,一手持水壺有求必應,一手持念珠代表輪回,一手持接胸手印代表庇佑。夏九日脫鞋進門,跪坐著雙手合十,端詳面前這尊佛像,想象著其無邊的法力,究竟如何去“顯靈”?
一個大師在佛像下念念有詞,然后用拿柚子葉沾水灑在大家身上。這個時候,手機響了一下,是條短信,他拿出來一看,竟是郁雪所發,只有短短一句話:賈集愚已死,他在巴西負債累累,被華人黑幫追殺。
夏九日輕輕嘆了一口氣,關閉了手機電源,這時,又有幾滴柚子葉水灑了過來,輕輕的、涼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