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昌齡詩作多受矚目,《箜篌引》卻常為世人忽略。事實上,《箜篌引》以西北少數民族將領的遭遇為敘事對象,對唐初邊疆戰爭及政策有具體反映,內容深刻,頗具史料價值。詩末王昌齡提出以懷柔為基的文治方略,使本詩卓立于同類題材。
關鍵詞:王昌齡 《箜篌引》 民族將領 敘事
約唐玄宗天寶中期,“詩家夫子”王昌齡自江寧丞貶為龍標尉①,乘舟南行,途經盧溪(今湖南沅陵),遇到一位謫居的西北少數民族將領,感而述之,創作了長篇《箜篌引》。詩作內容深刻,反映了時政的得失,殷稱昌齡詩“驚耳駭目”,為“中興高作”②,此篇當之無愧。
盧溪郡南夜泊舟,夜聞兩岸羌戎謳。其時月黑猿啾啾,微雨沾衣令人愁。
有一遷客登高樓,不言不寐彈箜篌。彈作薊門桑葉秋,風沙颯颯青冢頭。將軍鐵驄汗血流,深入匈奴戰未休。黃旗一點兵馬收,亂殺胡人積如丘。瘡病驅來配邊州,仍披漠北羔羊裘。顏色饑枯掩面羞,眼眶淚滴深兩眸。思還本鄉食牛,欲語不得指咽喉。或有強壯能咿,意說被他邊將仇。五世屬藩漢主留,碧毛氈帳河曲游。橐駝五萬部落稠,敕賜飛鳳金兜鍪。為君百戰如過籌,靜掃陰山無鳥投。家藏鐵券特承優,黃金千斤不稱求,九族分離作楚囚。深溪寂寞弦苦幽,草木悲感聲颼。仆本東山為國憂,明光殿前論九疇,簏讀兵書盡冥搜。為君掌上施權謀,洞曉山川無與儔。紫宸詔發遠懷柔,搖筆飛霜如奪鉤,鬼神不得知其由。憐愛蒼生比蚍蜉,朔河屯兵須漸抽,盡遣降來拜御溝。便令海內休戈矛,何用班超定遠侯!史臣書之得已不?
《箜篌引》為樂府舊題,一曰《公無渡河》,據載“聲甚凄愴”“聞者莫不墮落飲注”(《樂府詩集》卷二六引崔豹《古今注》),閱讀此詩,亦會有悲憤之情感迫內心。王昌齡“緒密而思清”③,慣用七絕,此次體制雖長,但“理極緊密,法極深老,故不懈不粗,不宜草草看之”(《詩歸·盛唐六》鐘惺語)。
本詩分三層,首句“微雨沾衣令人愁”為第一層,點地寫景,勾勒出一個彌漫著愁思的夜晚。是夜漆黑,月亮亦失去了皎潔,遁入無邊的夜色里。岸上當地少數民族的謳歌與猿的清啼不時劃破夜空,清晰地觸入耳際。猿猴的啼叫,曾讓無數遷客騷人為之動容,與盧溪邊界相接的三峽,“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鳴,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水經注》卷三四《江水》),昌齡的詩作里,亦多有“清猿無斷時”(《送張四》)、“愁聽清猿夢里長”(《送魏二》)的意象,約作于同時的“莫將孤月對猿愁”(《盧溪別人》),更是顯示了用筆的相近。除卻猿的清啼,當地民居的謳歌作為一個背景出現在夜色之中,其催人懷鄉的力量亦不可小覷,彼時項王四面楚歌、劉琨吹笳退敵,即為明證。走出舟外,絲絲細雨若有若無地飄落在衣襟之間,清冷地觸碰肌膚,更令人增生江湖夜雨的蕭索之感。目睹此景,愁即漾漾而生,更無論身在此中又適逢謫途的詩人與“遷客”了。
從“有一遷客登高樓”到“草木悲感聲颼”為第二層,敘寫遷客及其家族的往昔。遷客登樓彈箜篌,目不迷離,不言一語,將全身心的精力、情感注入所彈奏的《桑葉秋》曲中。昔伯牙鼓琴,“巍巍乎志在高山”又“洋洋乎志在流水”,寓心志于音樂中,“位卑而著名者”王昌齡④,內心常與外界樂聲契合,領悟彈者胸中丘壑。如在《江上聞笛》中,聽到“羸馬望北走,遷人悲越吟”的凄苦;《聽彈風入松贈楊補闕》里,品出泠泠然“空山多雨雪”的清幽。故當悲憤激越的曲調在遷客的指尖流淌時,詩人的內心為之震撼,隨之來到風沙狂舞的塞上,昭君的青冢,在此作為一個塞上意象的借用,提明地點。將軍騎青黑色的駿馬,雄姿英發,率領軍隊深入匈奴內部,戰不停歇。天子黃旗一指,千軍萬馬咸集,軍旗舞動,萬馬齊鳴,胡人尸體堆積如丘,“亂殺”透現戰爭之激烈,“積如丘”狀寫唐朝軍隊的赫赫戰功,遷客作重要的一員,參與始終。至此,曲調“嘈嘈如急雨”(白居易《琵琶行》),威武且崇高。“不信沙場苦,君看刀劍瘢”(《代扶風主人答》),情勢驀然急轉,久經沙場的遷客,竟拖著刀槍留下的病體,被配往邊州,令聽者恍不知其所以然,驚詫悲涼之感油然而生。如同蘇武持旌節,以示對國家的忠貞;遷客身披故鄉的羔羊裘,以明對故鄉的思念。盡管,這漠北的裘裳,在溫暖的水澤之鄉盧溪,顯得突兀且不合時宜。昌齡還注意到,遷客的顏色饑枯,這是生活困窘的寫照,亦是精神備受折磨的實證。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馳騁沙場的豪俠兒,千萬愁緒化成的淚水旋轉于眼眶,終不曾流出,其堅韌可見一斑。此刻,遷客在悲痛的巨壓之下,似已化為一尊寂靜的雕像,唯一盈動的是眼中的淚花。“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楚辭·九章·哀郢》),鱸魚莼菜之思,游子均有,遷客所朝暮的是某一日能夠回鄉品嘗牦牛。這樣熱切的愿望,或因刀劍所傷,或是激憤不得語,只能用琴聲嗚咽敘出,譚元春語“凄怨,如見其時”(《詩歸·盛唐六》),以上為聽琴所知。
遷客身旁有位壯者,含混不清地替遷客述說家族的過往。貶謫原是結怨于邊將,但這也是意說,沒有確指,有待讀者推斷。唐朝為民族融和的繁榮時代,特別是太宗李世民,推行較開明的民族懷柔政策,如建立羈縻州,安置要求內附的少數民族部落,團結西北少數民族上層人物,重視對西北地區(包括西域)的經營。應是于此背景下,五代為藩的遷客家族內附于中央。其家族環繞河曲而居,據《新唐書·突厥傳上》載,“初,突厥內屬者分處豐、勝、靈、夏、朔、代間,謂之河曲六州降人”,則其似為突厥人。在黃河流經的塞上江南,他們的部落繁茂,駱駝眾多,豐草水美,悠然自得,皇帝亦恩寵有加,親賜飾有鎏金飛鳳的戰盔。“士為知己者死”(《戰國策·趙策一》),盡管“王事靡”(《詩經·采薇》),戰爭如酒令繁多,他們都赤膽忠心、全力以赴。無聲無息“靜掃陰山”,可見戰速之快,如電光霹靂。而以陰山之大,飛鳥無跡,更顯示了戰爭規模的宏大與激烈。根據唐制,鐵券賜給功臣,其本人及后代犯罪,可得赦免,“天寶七載六月,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賜實封及鐵券”(《舊唐書·本紀第九·玄宗下》),遷客的家族也曾獲得與安祿山同等的嘉賞。榮耀如斯,戰功如斯,只因不能滿足邊將無休止的貪欲,致使他們親族分離,四處流落。壯者述說同時,箜篌也在嗚咽相應,夜色之中,深溪寂寞,草木銜悲。
聆聽至此,令昌齡情不能已,從“仆本東山為國憂”到結尾的第三層,便抒發了其懷柔睦邊之主張。這其中,詩人先寫自己的志向與才干,次寫睦邊步驟,文義誠如他倡導的“意如涌煙,從地升天,向后漸高漸高”⑤。《世說新語·賞譽下》曾載,“王右軍語劉尹:‘故當共推(謝)安石。’劉尹曰:‘若安石東山志立,當于天下共推之’”,昌齡于此自比謝安,表明胸懷國家、拯救時弊的志向。“九籌”在《尚書·洪范》亦有記錄,“天乃錫禹《洪范》《九籌》”,在此代指政治,昌齡迫切地希望能在玄宗面前議論時政,“安能召書生,愿得論要害”是其一生的夢想(《宿灞上寄侍御弟》)。詩人早年馳騁于盛唐的大江塞漠,河北、河東、關西、隴右等道均有游歷,故其對洞曉山川無人可比的自信,不是虛言。基于對兵書的熟識與地形的了解,他急欲為圣主分宵旰之憂,從“紫宸詔發遠懷柔”后,為其設想的步驟。首先頒發懷柔政策,草寫詔書神速豪邁,令鬼神震驚,可見文治的巨大威力,次而,逐步削減邊疆的屯兵,以德往天下,使“遠人自服,望闕拜舞也”(《古詩箋·七言詩歌行鈔》卷四上),最終無需班超的武力與游辨,自可海內升平,戈矛束閣。遷客還鄉,碧毛氈帳食牛,生活陶陶然。王昌齡熟悉邊塞、遍讀兵書,且有較高聲望,理論上極可能被擢拔,也許詩人亦秉信于此,故言語之中洋溢著熱情的憧憬。
唐玄宗即位以后,開邊意切,邊塞烽火連綿,“開元之前,每歲供邊兵衣糧,費不過二百萬;天寶之后,邊將奏益浸多,每歲用衣二十萬匹,糧百九十萬斛,公私勞費,民始困也”(《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一》),窮兵黷武已然危及到民生。迥異于其他邊塞詩所寫的征夫之苦、思婦之恨,《箜篌引》聚焦于一位身份特殊的遷客,反思邊庭。他的家族“五代屬蕃”而皈依于唐,并在中央與其他民族交鋒時,扮演了赤膽忠心、英勇殺敵的角色,最后只因邊將驕奢而遭貶謫,其身世跌宕起伏,但與“十五從軍征,八十始獨歸”(漢樂府《十五從軍行》)的老兵一樣悲涼,“戎夷非草木”(《宿灞上寄侍御弟》),詩人的筆觸飽含了無限的理解與同情。尤為引人注目的是昌齡針對時弊提出了匡救方案,以“憐愛蒼生比蚍蜉”為出發點,強調以仁為懷,文治天下,用邊境收兵的實際行動換取其他民族的信任,改善邊境關系,從而“海內休戈矛”,而遷客所承受的“以夷制夷”的悲劇,自可絕跡。此策高瞻遠矚、切實可行,顯示了王昌齡的膽識與睿智,亦使本詩卓立于同類題材。此外,詩作還善于抓住典型的剎那,如“欲語不得指咽喉”等細節,使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文筆精煉流暢。
箜篌錚錚,述說過往的云煙,憐愛蒼生休戈矛,詩人描繪了日后的陶然與安寧。聆聽未來,不知遷客的眉宇中,是否會浮出一絲安慰與企盼?
① 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58頁。
② 殷:《河岳英靈集》卷中,見傅璇琮:《唐人選唐詩新編》,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83頁。
③ 歐陽修等:《新唐書·文藝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8冊第5780頁。
④ 李肇等:《國史補·因話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53頁。
⑤ 舊題王昌齡:《詩格》,見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頁。
參考文獻:
[1] 王昌齡.王昌齡詩注[M].李云逸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 劉義慶.世說新語箋疏[M].余嘉錫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文學敘事傳統視閾中的唐代辭賦研究》(13CZW035)
作 者:孟羽中,復旦大學中文系流動站在站博士后,浙江警察學院公共基礎部講師,研究方向:唐代文學與明清散文;周興泰,文學博士,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唐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