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王子》是一部同時打動兒童和成人的作品,本文試分析它為何有如此吸引力的原因。在敘事上,《小王子》的故事結構符合傳統童話故事的特征,是“出發——返回”式的圓形結構;敘事時間安排巧妙,用虛實結合的敘事方法創造出虛構的真實,滿足兒童的閱讀心理和審美需要。這使作品表面上呈現出一個關于愛的追尋的童話敘事。但是,如果進行心理分析,就會發現作品在一個動人的童話故事背后,隱含著作者作為成年男性的話語霸權與自我感動傾向,形成對小王子尋找愛的童話敘事的解構。
關鍵詞:《小王子》 童話敘事 成人話語 解構
從1946年《小王子》出版,到2006年發行六十周年,該書已經售出八千萬冊,被認為是適合八至八十八歲人閱讀的圖書。在中國,《小王子》是迄今為止國內擁有最多譯本的外國文學作品,它成功地超越了國界、時間,同時打動了兒童和成人的心靈。這部篇幅短小的文學作品到底由于何種原因可以讓如此多的人迷戀它?在何種程度上,它屬于童話敘事?又是什么因素讓它在眾多企圖引起成人回憶童年的作品中脫穎而出,打動眾多成年讀者?本文試圖運用敘事學和心理分析的方法,對《小王子》進行解讀,以發現一部經典的兒童文學作品所具有的多重意蘊。
一、童話敘事——愛的追尋
《小王子》首先是一部兒童文學作品,它滿足兒童的接受心理和精神需求,符合童話的敘事特征,通過對敘事時間和敘述話語的精心選擇,講述了一個精致的童話故事。
首先,《小王子》的故事主體符合傳統故事中的結構模式。作品雖然以“我”的成長經驗開始,又以“我”的感想結尾,但故事主體是小王子的經歷。美國學者約瑟夫·坎貝爾論稱,“取自眾多不同文化的神話、民間故事、乃至夢都顯示出同樣的基本形式”,他將此命名為“神話單元”,并將之以圖表的形式表現成從“出發”到“返回”的圓圈。①這種圓形結構有著極為深遠的文化淵源,是西方童話故事中常見的結構模式。故事常以王子或英雄人物離開自己的家園開始,經過一系列的磨難,最后以戰勝困難、取得勝利后回歸家園結尾。“也許我們感受到的、統一了開始與結尾的循環回歸感來自自然——日夜、季節、年月”②,這種直接的結構模式與人類早期的直覺意識緊密相關。兒童的思維方式與人類早期相似,因而“出發——返回”的結構模式也是童話故事的形式特征之一。從整體來看,《小王子》的故事主體符合這一“出發——返回”的圓圈式結構模式:小王子與玫瑰發生不愉快,趁著野鳥遷徙的時候離開自己的星球,游歷了數個星球后到達地球,最后以死亡的形式返回家園。
那么,在《小王子》中這個圓形結構是如何操作的呢?
不妨借鑒格雷馬斯的敘事語法研究,對《小王子》的主體結構進行更為細致的分析。格雷馬斯在借鑒普洛普根據俄國民間故事總結出的三十一種“功能”的基礎上,提出四個行動模態的劃分:產生欲望、具備能力、實現目標和得到獎賞,其中核心是實現目標。③根據這一劃分,《小王子》的故事主體可以用圖1表示:
故事的主體是小王子,他也是“出發——歸來”這一整體行為的發者。在產生欲望階段,玫瑰花作為推動者,與小王子產生矛盾,小王子為了擺脫這種情感狀態、為了尋找愛的真理而離開小星球。他依次拜訪了六個星球,見到有不同特點的六個人,最后到達地球,遇見狐貍。在這個過程中,他時常想念自己的玫瑰花。這是獲得方法的階段。在狐貍的啟發下,小王子找到了愛的真諦——“馴服”,實現了目標。而在最后階段,小王子在蛇的幫助下實現肉體死亡,獲得心靈回歸的獎賞。在這相互關系的四個階段中,實現目標是它們的核心。因而這個故事的核心是小王子找到了愛的真諦。由此我們可以發現,《小王子》其實是一個關于愛的追尋的過程。
其次,《小王子》通過對敘事時間的巧妙安排,讓故事有實有虛,給兒童讀者以可靠的游戲性體驗。這首先表現在作品關于時間的表述話語上。在敘述者向讀者傳遞時間信息的時候,他采用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形式。有時他明確地說明故事發生的時間,例如:“當我六歲的時候”;“第一個晚上,我就睡在遠離人煙幾千里外的沙漠上”;“第二天拂曉”④,等等。有時,敘述者又會采取不明確的表述方式,將故事時間模糊化。例如,當敘述者說“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他到底是打哪兒來的”⑤,到底是多長時間,讀者并不清楚;當他說“在沙漠、巖石、雪地上步行了很久以后,小王子終于發現了一條道路”,讀者也不了解小王子到底走了多久。
實際上,《小王子》存在兩層時間。第一層是以飛行員也就是“我”為中心的時間,是關于“我”的經歷和“我”的故事;第二層是以小王子為中心的時間,與小王子的經歷有關。敘述者通過對敘述時間的巧妙安排,在模糊與清楚的對比中,讓故事中心在“我”和“小王子”之間轉換,也實現了虛實轉換。第1小節是“我”的成長經歷,是日常生活講述。從第2節開始,時間確定到六年前,場景拉到撒哈拉沙漠中,“我”遇到一個來歷不明的小王子,充滿神秘感的遼遠場景和身份不明的人物漸漸使人進入虛構的故事中,內容也逐漸變得夸張和神奇,但是關于“我”的時間層仍然清晰存在,故事以“我”和小王子對話的方式展開,仍具有很大的可信性。而到第7至23節,也就是關于小王子的故事主體部分,“我”完全退出故事場景,讀者被小王子神奇的游歷吸引。由于之前的過渡,一個虛構故事的不可信性很容易被忽略。接下來的第24至26三小節與第2至6小節起到相似的過渡作用。“我”再次出現,兩個時間層完全重合,故事由虛構向真實轉變。在最后一節中,以小王子為中心的時間層消失,故事回到“我”的經歷和感受上來,也實現了由虛構故事向真實生活的完全轉換。這樣,《小王子》就可以劃分為五個階段:實——過渡——虛——過渡——實。
羅馬尼亞民俗學家米哈依·波普提出,童話的開頭將兒童從現實引進非現實之中,而童話的結尾則把他們從非現實帶回現實之中。⑥作品虛構的虛幻場景和神奇經歷,會讓兒童獲得新奇的游戲體驗,同時產生閱讀的快感。但是,這種虛構又必須讓兒童感受到它的真實性,作者在作品結束的時候不能夠將讀者的幻想拿走,他必須想辦法維持這種虛構的真實性。正如美國戴維·L·盧塞(David·L,Russel)說的那樣,兒童對幻想的要求有兩樣:沒有荒謬,沒有背叛。⑦《小王子》的時間安排顯示出作者想要維系這個虛構故事真實感的努力:通過兩個時間層的強弱轉化以及故事整體時間的虛實過渡,讓孩子們相信,小王子確實存在過。正如故事的結尾,敘述者還動情地說道:“如果這時,有個小孩子向你走來,如果他笑著,有金色的頭發,如果他不回答你的提問,你一定能猜到他是誰。那么,就請你們行個好!不要讓我這么憂傷:趕快寫信給我,說他又回來了……”⑧
圣埃克蘇佩里不滿于成人話語對兒童話語的壓抑,努力與孩子對話。他讓孩子們相信:小王子真的存在過,他在找到了愛的真諦后回到B612星球去照顧自己的玫瑰花了。《小王子》滿足了兒童的閱讀心理與審美特征,傳達出對愛的理解與追求。在這個意義上,《小王子》無疑是一部出色的兒童文學作品。不可否認,成人也會被它喚起童年記憶和童年感情,也會被它講述的愛的故事所打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無意在作品中流露出的,甚至是蓄意掩蓋而未能得逞的心理動機,似乎暗合了讀者的心理,而更可能引起共鳴,產生難以言喻的閱讀感受。
二、成人話語——愛的占有
在童話敘事中,小王子尋找到了愛的真諦,他通過肉體的死亡實現回歸,回到了自己的星球。但是,故事留下了一個難解的謎:“我”給小王子畫了一只羊,為了防止羊吃玫瑰花,我又給它畫了羊嘴套子,但是“我”卻忘記了給它畫皮帶,“他永遠都不能把它套在羊嘴上”⑨。我們可以從結尾的這個迷中窺探作者一直隱藏的心理傾向。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正是對作者心理的窺探。
顯然,小王子是圣埃克蘇佩里所要尋找的自我,飛行員與小王子的對話也正是圣埃克蘇佩里與自己心靈的對話。故事中的玫瑰花則是圣埃克蘇佩里的妻子康蘇羅的化身,玫瑰花的特征總是與康蘇羅的形象相符合。玫瑰花在見小王子之前一直打扮個沒完,正如康蘇羅經常在裝扮上花費大量時間。玫瑰花咳嗽著對小王子說:“是的,我愛你。你對此一無所知,是我的錯。”⑩而康蘇羅因為不適應城市的空氣患有哮喘,經常咳嗽。小王子的玫瑰花是由一顆不知從哪里來的種子長出來的,而康蘇羅“對于自己出身背景的交代總是撲朔迷離,甚至自相矛盾”11。表面看來,小王子明白了自己與玫瑰花之間的愛,返回了自己的星球。作者似乎想要以此說明,他找到了解決兩人矛盾的方式,想要好好地關心、愛護妻子。
然而,那個沒有畫皮帶的細節卻出賣了作者。永遠不可能戴上嘴套的羊,隨時有可能對玫瑰花造成傷害,甚至將她吃掉。如果說這不是小王子,或者說是作者想要看到的結局,他就要時刻保護自己的玫瑰花不受侵害。如此一來,在兩人的關系中,小王子扮演的將是至關重要的保護者角色,他必須時刻關注自己的最愛,不能有一絲疏忽。其實,在整個故事中,玫瑰花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機會表達自己的想法。故事的講述方式決定了由小王子來講述二者之間的關系。玫瑰花始終處于被壓抑的被動狀態中,而小王子則是保護者和主動者。
其實,小王子對玫瑰花的關系始終是占有關系。他總是強調自己對玫瑰花的責任,強調自己是玫瑰花的唯一。在這種心態下,他關于“馴服”的理解也是有偏頗的。狐貍對“馴服”的解釋是“建立聯系”:“如果你馴服了我,我們就會相互需要。對我來說,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對你來說,我也是世界上唯一的。”12在狐貍的解釋中,“馴服”后的雙方建立了一種聯系,雙方是相互需要的關系,是彼此的唯一。人們通常會認為,小王子理解了狐貍所說的“馴服”的含義,也就是找到了愛的真諦。但是,接下來小王子在提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實際上表現出了與狐貍不同的意思。
當然啦,我的那朵玫瑰,一個普通的過路人會以為她和你們一樣。但她單獨一朵就勝過你們全部,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因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為她是我用屏風保護起來的。因為她身上的毛毛蟲(除了兩三條要留著變蝴蝶的)是我除掉的。因為我傾聽過她的哀怨、她的吹噓,又甚至是她的沉默。因為她是我的玫瑰。13
你知道……我的花……我要對她負責!她是那么孱弱!她又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保護自己抵抗身外的世界……14
小王子認為自己要對玫瑰花負責,他要保護她免受危險。在小王子的眼中,玫瑰花嬌弱天真,非自己的保護不可,玫瑰花屬于他自己。這也就意味著馴服后的兩者關系并不是平等的、相互的,而是占有與被占有的關系。成年讀者往往會被這樣的感情所打動,認為這是忠誠,是真正的愛。但在很大程度上,這只是作者的自我感動,是認為自己是對方的全世界而去為對方負責任的一種自我陶醉。這種心理,很容易就引起讀者的共鳴,盡管讀者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因為人們在感情中,經常會陷入為自己的付出所感動的狀態中不能自拔,且不自知。
作者在小王子身上寄寓了自我,他嘗試塑造的是一個憂傷的、感受到愛的、負責任的情人形象。但是,他潛在的自我意識和占有欲望侵入了人物形象,造成了小王子對狐貍所說的“馴服”的理解偏差。實際上,圣埃克蘇佩里本人在現實生活中,也并不像他努力維護的小王子那樣溫柔、忠誠、負責。
在圣埃克蘇佩里的童年時期,他就表現出了固執的性格特征。“他時常在清晨叫醒姐姐、弟弟和妹妹,強迫大家到母親的臥房里聽他發表新詩或故事,從來沒有人對他說不。”15這個特點一直到他成年都沒有任何改變,他強迫自己的朋友做他的忠實聽眾,而毫不考慮聽者的感受。他敏感而任性,有時候甚至霸道、不講理。圣埃克蘇佩里沒有聽從親戚的建議,去娶一位名門小姐,而是娶了著名作家的遺孀,一個異國女人。毫無疑問,他深愛著康蘇羅,但是他對她更想要控制和占有。圣埃克蘇佩里對康蘇羅的稱呼是“我心愛的小女孩”“我的小女人”和“我的小魔女”16,這與《玩偶之家》中海爾茂對娜拉的稱呼非常相似。他們都將妻子視為自己的私人所有。甚至在康蘇羅四十歲時,圣埃克蘇佩里特地為她寫了祈禱文,要求她每日背誦。這篇祈禱文是圣埃克蘇佩里以自我為中心的證據,其中大部分話語都是讓康蘇羅反省,讓她表達自己對丈夫的依賴、讓主照顧丈夫的愿望:
在小事上,我可能有點虛榮、自鳴得意,但遇到大事時,我總是謙卑的。在小事上,我也許有點自私,但遇到大事時,我可以付出所有,包括我的性命……親愛的主,請您幫助我的丈夫,因為他真心愛我……請您賜予我忠貞不貳的力量,請別讓我看見他鄙視的人,或是憎惡他的人。我看到這些人只會讓他不愉快。17
作者在感情中這種自大的性格、占有的欲望,不可能在作品中完全被掩飾,盡管他用童話的敘事方式,暗示小王子找到了愛的真諦。除了對妻子的占有欲望和固執的性格,圣埃克蘇佩里并沒有像小王子那樣對玫瑰花那么始終如一。在他的生命中,曾經有過不少女子,給康蘇羅帶來過煩惱。他的感情紛紛擾擾、錯綜復雜,并不單純。如果仔細觀察《小王子》中狐貍這一形象,就會發現它像是小王子離家后遇到的紅顏知己。兩人交流感情,互相馴服,在他們身上有著作者和她的女知己的身影。
圣埃克蘇佩里在《小王子》中傾注了大量心血,反復刪改,企盼它成為一部宣揚愛的作品。他用不同于成人的語言和眼光,通過對結構的精心設計和時間的巧妙安排,來為孩子們講述一個亦真亦幻的童話故事,讓兒童沉醉于幻想游戲的樂趣中。同時,作品對于成人世界的諷刺和對純真情感的表現,加上一種憂傷的格調和悠遠的結尾,給成人讀者創造了感傷童年的機會。
但是,作者內心深處的固執與占有欲望難以掩飾,宣揚純真的愛的《小王子》也存在著不可彌合的縫隙。小王子對“馴服”的理解和對愛的理解存在著偏差。這個偏差來源于作者潛意識中的自大以及在感情中的自我感動傾向。在很大程度上,與其說讀者是被小王子的忠誠所打動,不如說是他們被自己醞釀的與作者類似的付出情結所打動。在愛的關系中,人們總是以自己的犧牲和付出,讓剝奪和占有看起來名正言順。《小王子》講述的故事是對愛的追尋,也暴露出了凡人內心對愛的占有欲望。作者精心建構出的童話敘事,被自己難以控制的欲望所解構,因為他沒有意識到,愛除了責任、熱情、關心,還需要平等。
①② [美]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0頁,第80頁。
③ 邱運華:《文學批評方法與案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5頁。
④⑤⑧⑨⑩121314 [法]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小王子》,黃葒譯,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第9頁,第86頁,第84頁,第29頁,第61頁,第66頁,第82頁。
⑥ [美]阿瑟·阿薩·伯杰:《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敘事》,姚媛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1頁。
⑦ 轉引自金莉莉:《論童話敘事的空間結構藝術》,《學術探索》2003年第12期,第89頁。
11151617 [英]保羅·韋伯斯特:《小王子的愛與死 圣埃克蘇佩里傳》,黃喻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8頁,第28頁,第183頁,第290-291頁。
作 者:劉向暉,中山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