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鴉片戰爭敗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也敗了,一貫尊大的天朝上國,多少有些顏面無光。好在“長毛”和“捻子”都被剿滅了,日子還算太平。
這是清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大英帝國的產值剛剛超越清帝國成為世界第一,日本的明治天皇方才即位,13歲的嚴傳初第一次走進福州船政學堂,而長他兩歲的林紓還在一邊啃著古籍,一邊奔波生計。
30年后,清朝在甲午戰爭中一敗涂地,以致馬關之辱,天地昏暗,舉國愴然,嚴林二人則開始了各自的翻譯人生……
于是就有了光。
華夷大防
中國近代翻譯史,并非始于嚴林。1862年,恭親王奕、曾國藩、李鴻章奏請在北京設立同文館,致力于培養翻譯人才、翻譯外文書籍的工作。
然而在當時的中國,無論江湖還是廟堂,都沒有意識到翻譯的重要性。保守派反對京師同文館的設立,說道:“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何必夷人?必師事夷人?”連洋務派一方也認為,培養翻譯,無非是為了避免跟洋人打交道時上當受騙。
華夷大防,是當時眾多士人心中的高墻。他們看待西洋知識的目光中透露著不屑,因為一旦承認技不如人,那種“吾其披發左衽矣”的文化淪喪感讓他們無法接受。
好在總有務實之人,相信西方的奇技淫巧還是有用的。在左宗棠創辦的福州船政學堂里,英法兩國的教習以外文授課,傳遞著有限卻已遠超國內認知的造船及航海知識。
1877年春,清廷自福建船政后學堂第一、二屆畢業生中,選出12人作為第一批海軍留學生,遠赴英國皇家海軍學院。這12人中,有11人后來加入了北洋與南洋水師,7人參與了甲午中日海戰,4人率領著各自的艦船殉國。那唯一一位與海軍生涯無緣的留學生,便是嚴復,當時他已第二次改名,啟用了這個后人熟悉的名字。而等待他的,是星辰大海,爛漫西洋。
另外一邊,與嚴復同為福建人的林紓,還埋頭在故紙堆里,他還沒有經歷七年上京會試不中的沮喪,還沒有經歷母親與妻子相繼故去的傷悲,還沒有一絲一毫可能與翻譯事業產生瓜葛的跡象。
“譯才并世數嚴林”
嚴復與林紓的仕途都不順遂,由此,他們能夠在文章上浸潤更多的功夫,令無數后人得益于他們的不幸。
因為性格執拗、言辭尖銳,嚴復不為李鴻章所喜,他在北洋水師學堂從正教習、總教習、會辦,一直升至總辦(校長),心思卻離官場越來越遠。在寫給四弟的信中,嚴復說道:“當今做官,須得內有門馬,外有交游,又須錢鈔應酬,廣通聲氣,兄則三者無一焉,何怪仕宦之不達乎?”
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與政治若即若離的關系,恰恰讓嚴復有了突破藩籬的思考。甲午戰后,愁云慘霧的1897年,嚴復翻譯的赫胥黎《天演論》,在《國聞報》上陸續發表,猶如一道天光。
《天演論》中,有很多嚴復本人的創作,他以生物進化論闡發救亡圖存的觀點,提倡“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文章一時風行全國,許多書中的口號“物競天擇”“優勝劣敗”“適者生存”“天演進化”等,成為報章雜志的常見詞語,和青年學子的時髦言論。胡適的名字,就是從“適者生存”而來。
嚴復不僅通過《天演論》傳遞了許多啟蒙思想,還在開篇《譯例言》中架構了一套翻譯標準。他吸取古代佛經翻譯思想,結合自身翻譯實踐,提出“信、達、雅”的翻譯原則。“信”是指忠實原文,“達”是指通順流暢,“雅”是指文字優美。這條著名的翻譯“三字經”,影響著20世紀所有的中國譯者。
隨后,他還譯有《群己權界論》《穆勒名學》《國富論》《法意》等,涉及社會學、邏輯學、經濟學、法學、政治學諸多門類,盡可能地完整引進了社會科學體系。胡適稱贊嚴復是“介紹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此言不虛。
同是1897年,林紓開始了外文小說的翻譯。那時的他已經放棄了仕途的夢想,先喪母后喪妻,意志消沉。好友魏翰、王壽昌等人為了幫他走出低落心境,邀他一同譯書。然而,林紓并不懂外文,只能與他人合譯——別人講述,他再創作。
不曾想,這本《巴黎茶花女遺事》甫一出版便轟動全國,盡管“老頭子們”批評這本書“低級下流”,但更多的人被真切感人的故事征服。這本譯著不僅沖擊了才子佳人式的傳統文學,也極大地拓寬了國人對于外國生活的認識。畢竟,較之學術專著,小說的易讀性與傳播性更強,能夠潛移默化地影響更多人的眼界與思想。
“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嚴復寫下這句詩時,心中或許有幾分不平。
在此后的27年里,在始終不諳外文的情況下,林紓與魏翰、陳家麟等海歸合作翻譯了179部西洋小說,如斯托夫人的《黑奴吁天錄》(《湯姆叔叔的小屋》)、狄更斯的《塊肉余生述》(《大衛·科波菲爾》)、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塞萬提斯的《魔俠傳》(《堂吉訶德》)等等。他被冠以“翻譯之王”,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以彼新理,助我行文”,林紓相信中西巧妙結合,會使中文更放異彩。他據文意創造發揮,“碰見他心目中認為是原作的弱筆或敗筆,不免手癢難熬,搶過作者的筆代他去寫”。錢鐘書先生曾說,對于某幾位外國作家,他是寧愿讀林氏譯文,不欲讀其原著。林譯文學,與嚴譯學術一樣,遺其粗而取其精,得其意而忘其形,以當時特有的方式,向國人傳遞著世界的訊息。
因此,梁啟超在《變法通議·論譯書》中說道:“處今日之天下,則必以譯書為強國第一義。”又說:“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器物變革、制度變革,都不及思想變革來得根本。昔日的“夷技”,經過嚴復、林紓等人的翻譯,成為了“西學”,成為了“新學”。國人更新著對世界的認知,也更新著自知。
康有為直言:“譯才并世數嚴林,百部虞初救世心!”
落伍的先驅
然而在國家劇烈變革的年代,沒有任何人能夠始終立于潮頭,曾經的先驅者,常常成為后來的故老。用魯迅的話說:“原是拉車前進的好身手,這回還是請他拉,然而是拉車屁股向后。”
辛亥革命后,昔日的維新之士嚴復,成了籌安會發起人之一,支持袁世凱回復帝制,站到了時代的對立面。而林紓,也成了新文化運動中的守舊力量,反對白話文翻譯,堅持古文翻譯,直至丟了北大的教席。
不難想見,兩人的結局都頗為凄涼。
袁世凱死后,國會要求懲辦籌安會六君子,嚴復逃往天津,后來因為哮喘病久治無效,回到福州養病。但又是擔憂國家,又是自傷身世,百年多病,如何能好?一年之后他便亡故,臨終時留下了“須知中國不滅”的名言。
而經過“五四”前后的新舊思潮激戰,林紓這位譯壇泰斗也已是“身敗名裂”,逐漸被文壇遺忘,孤獨而憂憤地在北京寓所“春覺齋”里,度過自己的晚年。林紓的學生們捐款成立了一個支持他翻譯工作的基金會,但其實是以不讓恩師難堪的方式,接濟他的生活……
帶來光的兩人,就這樣相繼燒完自己的人生。
在柏拉圖的洞穴比喻里,一群囚犯被關在山洞,甚至面朝洞內不能轉頭,洞壁上映出的影子,便是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全部理解。直到有人碰巧獲釋,走出洞外,陽光令他痛苦,也令他困惑,但他終究會明白這些才是真實。他開始憐憫自己的囚徒同伴,和昔日的生活與信仰,于是回到洞內試圖將別人解救出來。
被解救的人會作何反應呢?會心懷感激嗎?會就此滿足嗎?未必,或許我們一直生活在嵌套的洞穴里,走出一個,只是進入下一個更大的。或許昔日的引路人便安心住在這個更大的洞穴里,勸阻我們繼續往外走。
至少,應該出去看過再決定回不回來,不是嗎?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也并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