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香港文壇的暢銷書作家,李碧華的小說在商業化寫作語境下,為滿足大眾的閱讀心理和審美期待,注重寫奇情異事,她在小說中渲染悲歡離合,挖掘人性之惡,以填充人們平凡瑣碎生活的枯燥乏味,且在此基礎之上形成幾個基本的敘事模式,這樣就構成李碧華式的獨特的情愛世界。
關鍵詞:故事模式 人性惡 商業書寫
隨著《胭脂扣》《霸王別姬》《青蛇》等影片的紛紛獲獎,小說原作者李碧華逐漸進入人們的閱讀視野。自小就喜愛文學、長期擔任專欄作家的她創作了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至今為止結集出版的作品有幾十部之多,如散文集《鏡花》《綠腰》、短篇小說集《流星雨解毒片》《放血》、長篇小說《生死橋》《秦俑》等。其中,長篇小說的大部分在改編之后被搬上銀幕,備受大眾喜愛。李碧華小說在廣受好評的同時,也存在不少瑕疵,本文主要從故事情節模式化與人性惡的展示兩方面入手,對她的小說展開批判。
一、模式故事演繹
李碧華的作品多從歷史傳說、古典文化中取材,這些古老的故事在她的手中泥胎重塑、點鐵成金,古老的情節中灌注了現代的情感和精神,散發出另類的光彩。王德威評價她:“李碧華的文字淡薄,原無足觀。但她的想象穿梭于古今生死之間,探勘情欲輪回,冤孽消長,每每有扣人心弦之處。而她古事今判的筆法,也間接托出香江風月的現貌。”①古典文學與傳說是李碧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源泉。通觀李碧華的這些植根于古典文化的小說,我們不難將其故事情節分為幾個基本模式:
(一)生死輪回情不變
李碧華擅長寫情,尤其是“奇情”,她用凄艷、哀慟而典雅的筆調塑造了一系列為愛奮不顧身的女性形象。她將筆觸伸到歷史的深處,將歷史上出現的那些蕩氣回腸的愛恨情仇、癡情絕戀用妖魅詭譎的文字表現出來,字里行間是對忠貞不渝感情的贊美,是對有情人未成眷屬的哀嘆和惋惜。
《胭脂扣》是對六朝志怪小說和唐傳奇中神鬼傳統的繼承,女鬼如花在地府苦等情人十二少五十年,癡癡地等待并沒有等到她的意中人,她冒著來生折壽的風險重返人間,尋找與她相約共赴黃泉的愛人。時光荏苒,五十年的光陰歲月改變了曾經香港的大街小巷,重返舊地的如花已找不到她與十二少相逢的倚紅樓,在袁永定與凌楚娟的面前,她講述與十二少當年相戀的日子,她們的相識、相知、相戀,十二少為她做過的種種:送給她人人羨慕的銅床,與家庭斷絕關系,為生計而拜師學戲。十二少送給她的定情信物——胭脂扣也依然躺在她的胸口。五十年的等待,并未耗盡如花對十二少的愛,相反,她的愛情就像酒,愈釀愈濃。故事的最后,如花留給讀者的是一個凄美而蒼涼的背影。李碧華筆下的如花,是個為了愛情“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癡情女子,愛情對于她就意味著從一而終,生死相許。
這樣生死輪回情不變的故事情節在李碧華的筆下已然成為一種固化的敘事模式,通過這種模式,作者給讀者講述了一段段生死相許的癡情絕戀,李碧華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道:“對我來說,寫小說也好,寫劇本也好,都是將心中的夢想實現。于是我寫了天長地久的感情,寫了如花這樣的癡情女子。”②在這樣的模式載體中,作者填充了相似的人物,設置了似是而非的情節,在對不渝愛情贊美的主旨下,編織了一個個美麗的愛情悲劇。
(二)愛而不得毒計生
李碧華的筆下塑造了為愛情赴湯蹈火、奮不顧身的凄艷哀婉的女性形象,同時也有在愛中受傷,恨由心生,遂生毒計的決絕、狠毒又可悲的女性形象。她們在愛中癡迷,為愛千回百轉,肝腸寸斷之后,巧施計謀便了卻了情人性命,其中的癡狂與絕望不言而明。
《胭脂扣》中借歌曲《卡門》恰當地評價了這群為愛癡狂的女人:“這種女人很可怕。她不愛你猶自可,不幸她愛上你,你別想逃出升天。化身為蒼蠅,她也變作捕蠅草來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陰魂不肯放過。”③作者筆下的這些人物形象,面對得不到的愛人,便生毀滅之心。還是《胭脂扣》中的癡情女子如花,十二少為她與家庭斷絕關系,拜師學戲以維持生計,窘迫的生活、母親氣病、家人的規勸讓這個從不曾嘗過生活之苦的富家少爺向她提出了分手。那是個刻骨銘心的日子,之后如花提出三天后二人在倚紅樓再見一面,當作兩人相好一場的告別,孰不知,這背后隱藏著怎樣的陰謀。“如花思潮起伏,心中縈繞一念:十二少與自己分手,是因為自己不配。他這樣回家去,生命中一段荒謬的日子抹殺了,重新做人,今后,便是道左相逢,二人也各不相干。一個越升越高,一個越陷越深,也是天淵之別。十二少,如此心愛的男人,自是與程家淑賢小姐成婚了,淑賢不計前嫌,幸福垂手拾得;自己艱苦經營,竟成過眼云煙,真是不忿。……如花還不及想到日后。她只想到今晚。無端的邪惡。這個男人,她要據為己有!自己得不到,誰也不可以得到!對于賭,她耳濡目染,甚是精通,這一鋪,就是同歸于盡,連本帶利豁出去!”再見面時,他們飲酒,她當著十二少的面吞下鴉片,要他同自己一起自殺,面對這樣癡情的一個女子,十二少拿起了生鴉片。但他哪里知道,就算他選擇不與如花共赴黃泉,他也會死,因為如花已在酒中放了四十粒安眠藥,多么癡情的女子,同時也是多么可怕的愛情!
(三)千古罵名一朝解
李碧華喜歡寫女人,她的小說中搖曳著姿態萬千的女性形象,但她尤其偏愛壞女人。她曾經說過:“我覺得好女人只有一種姿態——通常是很柔順的樣子,換女人卻有很多面,她可以陰柔,也可以討巧……探討她們復雜的心理,這過程本身就像推理劇,案中有案。”所以從《潘金蓮之前生今世》到《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故事中的女性都不是傳統中國文化中所認同的那種溫柔敦厚的女性形象,她們往往是不被社會所認同的角色,這些在歷史中被大眾所鄙夷、唾棄的女性在作者的小說被重新解讀和演繹。
《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中,主人公原型川島芳子在歷史上是臭名昭著的賣國賊。作為清朝公主的愛新覺羅·顯■自幼被寄養在日本浪人川島浪速家,接受日本軍國主義教育,作為復興滿清王朝的一枚棋子。四歲的顯■臨走之前,用奶聲奶氣的語調哭著向父親說:“我是中國人。”初戀時她曾試圖不管不顧“國仇家恨”這個置于她瘦弱肩膀的艱巨任務,卻以失敗告終。她也曾是一個天真爛漫、一心只想與自己心愛之人相守到老的少女,但平凡之于她,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養父為了讓她死心強暴了她,從此,她剪去長發,與戀人分手,嫁與蒙古王子,命運的安排使她與初時的夢想漸行漸遠。她來到上海,成為了名噪一時的“男裝麗人”,明知道日本人是在利用她,她卻聲稱要反利用回去。她妄圖以一人之力,重振清朝王室,卻不知在歷史的進程中,她的行為無異螳臂當車。川島芳子是一個可恨之人,但同時又是一個可憐之人,她從來沒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她的命運一出生就已注定。李碧華在小說中塑造的川島芳子不同于大眾眼中的那個十惡不赦的漢奸形象,在她的筆下,芳子只是一個無力擺脫悲慘命運的可憐人。
二、人性惡之展覽
在李碧華的筆下,人是骯臟而自私的動物,“性本惡”在其筆下人物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④荀子在《性惡篇》中如說是。李碧華故事中的人物,總是處于忠貞與背叛的困境中,在性命攸關的關鍵時刻,人物總是選擇背叛以保全自身。每個人都是極端的利己主義者,在情海沉浮中,怯懦、自私、背叛成為常態。
(一)懦弱的男性群像
在李碧華的小說中,女性是美好、忠貞、勇敢的代名詞,而男性這個社會強勢話語的主宰群體則淪為配角,她筆下的男性形象大部分是懦弱、卑鄙、自私虛偽的,在女性形象的映襯下,更顯不堪。
《胭脂扣》中,與如花私定終身的十二少由于生活的艱難、父母的規勸與阻攔,便對如花提出了分手。“是的,一個大好青年,二十四歲。戒了鴉片,與煙花女子分手了,回去還有一家子熱誠的歡迎,既往不咎,脫胎重生。二十四歲。才這么年輕。往前瞧,一片錦繡。十二少對著這公共的鏡屏,背后人聲鼎沸,喧囂紛紜,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妝,抹去脂粉,細看一張憔悴得不成人樣的臉,自己都認不出來,那曾經一度的風華。一個人要回頭,總是曉得這樣想:也不是錯,美麗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永遠在心頭上的。——不過,也差不多過完了。”⑤在這段愛情里,雙方都付出了很多,如花為了他,離開倚紅樓,拋掉了當紅阿姑可能會有的更美好的未來,洗凈一雙手,甘心做起了小婦人。當她將自己完全托付給他、下定人生的豪賭時,沒想到所托非人。曲終人散,只留一場空歡喜。但是相對于如花的義無反顧,十二少也許只是年少貪玩,在壓力的面前,愛情輸給了面包。十二少對愛情的動搖、他的懦弱,在二人相約自殺時則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在如花吃下鴉片,痛苦不堪地嘔吐、呻吟的時候,十二少終于拿起了鴉片,但他終究沒有勇氣結束自己的性命,吃下的不足以致命的鴉片讓他得以被救。這是一個現代版的杜十娘的故事,李碧華通過對情愛之事的冷眼旁觀,揭開情愛迷幻的表層,直擊深處的人性丑惡,暴露男性的懦弱和自私。她以愛情為對象,借以表現人生、人性,并追問其背后的原因所在。
(二)當背叛成為一種常態
被譽為一代傳奇的女作家張愛玲著力描寫人性中畸形的部分,她致力于觀察人被扭曲、被踐踏的命運。李碧華繼承了張愛玲的審丑傳統,她筆下的世間,美好的情感終究只是曇花一現,更為恒久的則是人性之惡的上演。
《霸王別姬》中段小樓與程蝶衣這對打小就要好的師兄弟,再深的患難情深也比不過狂熱“文革”年代沉浮命運威脅下自身性命的重要,歇斯底里地揭瘡疤,人間慘劇再次上演。“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圖沖出陰陽界的鬼,奮不顧身,闖進火堆,把劍奪回來,用手掐熄煙火。他死命抱著殘穗焦黃的寶劍不放,如那個夜晚。只有它,真正屬于自己,一切都是騙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亂如喪家之犬,他石破天驚地狂喊:‘我揭發!’”⑥那是一個你死我活、生死相搏的年代,在這種極端的環境中,人性中惡的成分得到了張揚。在危及性命的關鍵時刻,每個人都狠下了心腸,將往日情深一并拋諸腦后,再長的相知歲月,再深的兄弟之情,再多的男兒義氣,當危難來臨,“大難臨頭各自飛”成為一種常態。李碧華對人性之惡的批判深入骨髓,她關注的是極端的社會環境是怎樣將人性中惡的那一部分凸顯出來,殘酷的社會環境為人性惡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人情、人性在其中腐爛變質。
李碧華小說庸滯的故事模式以及她對人性之惡挖掘的興趣,歸根到底,源于她通俗作家的身份認定。劉登翰在《香港文學史》中這樣評價李碧華:“她的寫作有著引人深思的邊緣性,既不在純文學的中心苦思,又不在消費文化陣營盤桓過久,嘗試走一條中庸之道——其作品既不嚴肅到無人問津,又不俗到走火入魔,而是熔二者于一爐。不走極端,好處是兼容并蓄,探眾家之長,雅俗共賞,但往往不容易把握,難以界定。”⑦在商業化語境下的寫作,不能不考慮“利益”的問題,要保證作品的暢銷,她的作品要滿足高度發展的香港文化產業下文學創作的商業化原則,細心揣度當代港人的審美心理,迎合大眾獵奇的心態。而她的奇情寫作恰好填充了現代人生活經驗所不能涉及的區域,滿足了市民的審美期待,這或許是她成為暢銷作家的一個最根本的原因。
① 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
② 張西娜:《個體戶李碧華》,《新加坡聯合早報》1992年11 月22日。
③⑤ 李碧華:《胭脂扣》,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
④ 安小蘭譯注:《荀子》,中華書局2007年版。
⑥ 李碧華:《霸王別姬》,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
⑦ 劉登翰:《香港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作 者:宋賽賽,山西大學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