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被送進重癥監護室之前,最后提到的人是好多年前就已去世了的姑奶奶。
我小時候跟隨父母居住在東荊鎮(那時叫東荊公社)棉花采購站。棉花采購站是重點消防單位,所以修建在遠離人家的東荊河西岸。孤零零的。棉花采購不過是季節性的工作,因此站里沒有幾個正式職工。他們大都住在河東岸的鎮子里,每天搭乘東荊河上的人工渡船上班下班。我父親是采購站站長,所以站里為我們家安排了宿舍。我唯一的伙伴是我的表叔張小桐,而他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了。從我記事起,他就和我們一家住在一起。但他和我年齡差距太大,和我玩不到一塊,何況他常常要到站里做臨時工,幫著打棉花包或者扛棉花包上下車什么的。因此,我常常沒人管,只好一個人在東荊河河灘上去玩。捉蚱蜢,抓蜻蜓,看螞蟻打架什么的,倒也忙得不亦樂乎。
我最喜歡看對岸的東荊鎮。在渡頭,我可以一覽無余地看到東荊鎮的全景。碼頭兩側是猬集的駁船。河街上的人流來來往往。更遠更深處,粉白色的山字型墻掩映在蔥蘢的樹叢中。仔細分辨,青黛色的屋頂,分明搖曳著一叢一叢瓦楞草。時不時有成群的孩子從街邊的柳樹行里沖下河灘。我興趣盎然地看他們躲貓貓,打水仗。他們也許就是我在鎮上居住的小學同學。我想象著自己已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直到他們最終蹤影全無。東荊河寬闊地流淌著。這讓東荊鎮看上去像是漂在水上的另一個世界。我的所有想法都顯得不切實際。我總是在百無聊賴時等來天黑之前的最后一班渡船。母親從船上下來叫一聲我的小名。然后伸出溫暖的手拍拍我的腦袋,走,我們回家。我就順從地拉著她的衣襟穿過河灘向棉花采購站透出來的那一片橘黃色的燈光走去。
在渡口,我除了能等到母親外,還能等到的就只有在鎮中學當老師的姑奶奶了。遠遠地,渡船來了。站在船頭的是一個臉色紅潤的婦人。她常穿一件一字領的料子春裝,腳上是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花白的頭發讓她略顯老態。但她卻不像一般的農村老太,在腦后挽上一個髻,而是齊耳剪短,左右各用一只發卡把頭發整齊地別在耳后。
姑奶奶一走下渡船就發現了我,來,來,華子。她叫著我的小名,從臂上挽著的包袱里拿出一個手絹包來。那里面是幾粒糖,或者兩只桔子。最不濟也是一包瓜籽。姑奶奶差不多每隔一個星期左右就要到我們家來一次。她每次來照例要用那個大包袱帶來一些東西。除了那個小手絹包里是帶給我的零嘴,更多的是一些米面。有時甚至還有難得一見的豬肉和香油。
姑奶奶總是氣喘吁吁地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走進我們家里,急促地叫道小桐小桐,來幫我接一接。表叔就不情愿地迎上前去接過她手上的東西三兩步走到廚房,摜到案板上,然后臉色不悅地走出家門,咣地一聲反帶上門。
時間長了,我就發現家里主動和姑奶奶說話的只有母親一人。父親要么有事不在家,即使在家,也是匆匆地說一句姑媽來了,就走出門去。我看得出來,姑奶奶就想和小桐表叔說話,但卻總是不能如意。有時候他們也說話,大都是母親出門去重新把表叔叫回來,表叔和姑奶奶站在房中央說話。一般情況下都是姑奶奶說,表叔聽。姑奶奶的話總是千篇一律,活重不重?衣服多穿點,要聽表姐夫的話。表叔低著頭不置可否。但只要表叔不作聲,姑奶奶就可以一直說下去。漸漸就會說到要幫表叔找工作,說到表叔老大不小了,該找個對象成家了,說到表叔成家的彩禮錢她都準備好了。表叔聽著聽著就不耐煩了。先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后來是偏頭看著別處,最后竟轉回了頭開始逼視姑奶奶的臉。姑奶奶竟毫無知覺,一邊說話一邊禁不住伸出手來想要摸一摸表叔身體上的某個部位,但終于不敢把手抬得太高,只是伸出去捏一捏表叔的衣袖。
表叔突然就憤怒了,一甩衣袖就說,張婉春,你還有完沒完?話說完了,你該回去了,一會兒天都要黑了。說著表叔就開始粗手大腳地幫姑奶奶收拾什物,包袱皮和竹籃什么的,收拾好了就一古腦兒地揣進姑奶奶的懷里。姑奶奶就接過這些東西,在表叔的半推搡半扶持下走出門去。
我奇怪沒人勸慰表叔這種對姑奶奶的突如其來的發火,也奇怪姑奶奶竟然毫不爭辯。沒有人去挽留姑奶奶,連母親也只是拉著我的手伴隨姑奶奶走出采購站的大門,道一聲,姑媽,您慢走啊。然后,就和我站在河堤上看著姑奶奶一步一步走下河灘去搭乘渡船。
我最奇怪的當然是姑奶奶和表叔這一對母子為什么關系鬧得這么僵。我問過母親。母親總是說,小孩子家,大人的事不要你多管。事實上我也懶得管。我喜歡姑奶奶來我們家,她的慈祥的笑容,她的神奇的手絹包總是會帶給我一個驚喜。
我學會看人臉色緣于我上初中后一次在鎮上同姑奶奶的邂逅。
我上了鎮中,姑奶奶早已退休。我們并不常常遇見。那天的開門辦學活動結束得很早。放學后我閑著沒事,又不想那么早過渡回家,就在東荊鎮上閑逛,那些山字型墻夾成的古巷吸引著我。我的腳步在巷子里發出嘡嘡的回聲。在河街上,我和姑奶奶走了個大碰頭。她正站在一家百貨商店門口。
哎呀,華子,來來來,今天商店里剛到了泡沫涼鞋,看有沒有合腳的。
比起逛古巷,我當然更喜歡一雙時髦的泡沫涼鞋。我就跟著她進了商店。那天我的驚喜連連。我不但得到了泡沫涼鞋,還得到了一大包難得一見的薩琪瑪。姑奶奶還要給我買一件海魂衫。我隱約覺得這禮物似乎太過貴重,堅決地拒絕了。
買好東西,姑奶奶說也給表叔買了點衣物,要和我一起回家。我們祖孫倆走在街上,姑奶奶一面和我談論著表叔一面和迎面遇見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我很奇怪,她幾乎認識鎮上的每一個人。更奇怪的是我覺得每個和她打完招呼走過去的人都要回頭瞄一瞄我們祖孫倆,有的還竊竊私語。不過姑奶奶渾不在意。我們一路說笑著向碼頭走去。在碼頭上,姑奶奶讓我等著她去買票。我分明聽到剛才還向她道過“張老師,您好”的兩個中年婦女在姑奶奶轉背以后相互議論起來,這老太婆是越來越老來俏了。另一個沒好氣地說,她就賣了一生。以我當時的認知能力,我不太懂這些話是什么意思,但我卻明白,不是當面說的話不一定是什么好話。果然,上了渡船,姑奶奶拉著我站在了船頭。船上所有同姑奶奶認識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同我們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我悟到,這些細微的動作固然是姑奶奶急于快點見到表叔和母親,但也可以理解成她不想同這些人們聚集在一起,這樣就免除了面對面不知所云的尷尬。
那次探訪我家,姑奶奶依然受到了表叔的冷遇,弄得她掃興而歸。
姑奶奶走后,我向母親提出了我的疑問。不過,我只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個問題。我說,姑奶奶好像在鎮上是個名人,人人都認識她。
母親說,姑奶奶不光現在在鎮上是名人,年輕的時候就是鎮上的名人。
我問,她年輕時怎么出的名。
母親說,姑奶奶是我們鎮上第一個女高中生。
我說,才高中生吶,我過幾年都要上高中了,以后還要上大學呢。
母親說,解放前的高中可不是現在的高中,你到鎮上就可以上。那時的高中全湖北省也就十幾所。男生上個高中在鎮上都是稀罕物了,何況女生呢?
母親說,你姑奶奶上的是省立第七高級中學,校區就在荊州城。你是不知道你姑奶奶年輕時候的樣子。我那時候也只是一個毛丫頭,她從學校放假回來,我常跟在她身后纏著她。也是今天這個樣子的齊耳短發,只不過頭發濃密而又烏黑發亮,圓臉大眼,上身是月白色的仿綢半袖春衫,下身是黑色綈綢大擺百折裙,齊膝的長統白襪,腳上一雙圓口布鞋,走在東荊鎮的河街上,那超凡脫俗的模樣哪個不愛?
母親的興致高了起來,又接著說,那時候,你姑奶奶,你姑姥爺,你外公都是東荊鎮上了不得的人物,喏,你姑奶奶是高中生,你外公,姑姥爺可都是大學生。外公上的大學叫武昌高等師范學校,那是省城有名的大學。你姑姥爺上的學更了不得了,是南湖軍事政治學校。
我說這個學校我知道,它是黃埔軍校在湖北的分校。
我驚奇地發現,不需要怎么打聽我就了解到姑奶奶是有家的。這樣一個早就存在的基本事實,多年以來,竟沒有引起我的絲毫注意。姑奶奶是另嫁了人的。而這個人就是當時大名鼎鼎的公社書記方向明。這讓我產生了更多的疑問,既然姑奶奶有家,表叔為什么從我記事起就住在我們家,而不和姑奶奶住一起?既然姑奶奶又嫁了公社方書記,那方向明也就是我的新姑姥爺,為什么方書記從來不到我們家?就算方書記是領導,不好來我們家,那為什么我們家人也不去找方書記呢?我上小學,上中學,方書記都到我們學校作過報告。看上去很威嚴的一個人。這些問題我問過母親,得到的是母親的一聲斷喝,小孩子家,不許瞎想!隨后又是一陣叮囑,不許你到姑奶奶家去。看到母親嚴厲的表情,我只得點頭答應。
得不到允許,姑奶奶家我當然不敢去。但我的瞎想卻不因為母親的斷喝而停止。我的這些至親們為什么要對這種極不正常的狀況安之若素呢!類似的問題讓少年的我一直糾結,直到兩年后我初中畢業。
畢業生的畢業前教育是那時候學校里的一項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務。作為畢業教育的一項重要活動,一天,我們班被班主任老師徒步帶到東荊鎮外的紅軍閘去參觀。
我們參觀完了閘口,又隨班主任老師走進閘旁的一個展覽廳。那里面有許多圍板,講解員沿著圍板給我們介紹一個個抗日英雄,講述一個個戰斗故事。冷不丁講解員就指著一張圖片說道,這就是當時中共襄南游擊隊的負責人張秋生。
那是我外公!我在聽取講解的同學叢中叫了起來。
同學們都驚奇地看著我,講解員也停止了講解。
班主任把我叫到一邊,問道,你外公真是張秋生?我不住地點頭,胸中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希望班主任能說出點什么來。不料他嘆一口氣,走到一邊。
后來怎么了,他的外公怎么了?同學們倒是不依不饒。那架勢讓講解員不回答就有不能繼續講解下去的可能。講解員后來說,張秋生帶領游擊隊打了很多勝仗,可惜后來他為了救一個國民黨軍官被日本鬼子殺害了。講解員的意思誰都明白,我外公雖然是被日本鬼子殺害的,但卻是為了救一個國民黨軍官,那是不好算作烈士的。
放學路上,我的外公成了同學們議論的焦點。有同學說他是英雄,因為他是我黨抗日游擊隊長,又是被日本人所殺害。有同學則說他是個平常人,那時候的人有點骨氣的都是要抗日的,沒什么了不起。還有同學說他是一個叛徒,身為共產黨員竟然去救一個國民黨軍官,不是叛徒是什么?我為此糾結不已。我一會兒感到榮幸,自己竟是抗日英雄之后;一會兒又羞愧難當,我外公為什么要去救一個國民黨軍官呢?那個國民黨軍官又是誰呢?外公要救他,就認不清他的反動本質嗎?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身后的評價也是這樣的莫衷一是。我尤其對有同學說我外公是叛徒感到十分反感,但又無可辯駁,只能帶著滿懷的委屈慢吞吞地沿著河街,來到渡口怏怏搭乘最后一班渡船回家。
那天晚上,母親在我房中坐了大半夜。母親記憶中的東荊鎮是一處繁華形勝之地。
母親說,我年輕的時候,外地行商都把東荊鎮稱為小沙市,就因為有這條東荊河連接著長江漢江,通得了長湖,東荊鎮得以上接荊州下達漢口。
母親介紹起河街上的京廣雜貨,油坊當鋪,麻行魚行時兩眼炯炯有神,臉上紅光四溢。我似乎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到昔日的東荊鎮,陸路上客商紛至沓來,不絕于道,碼頭上舟楫縱橫,檣帆鱗次櫛比的情景。
母親說,東荊鎮必定是要出幾號人物的。那時候你外公張秋生,你姑姥爺錢壯桐,都是鎮上響當當的人物。你姑奶奶張婉春雖是女流,卻是鎮上第一個女中學生。另外還有一個叫做方耀宗的,那是碼頭上方家魚行方老板的獨子,也可算上一號。這些年輕人把個東荊鎮攪得風生水起。
母親說,外公家也許是鎮上家產最大的家族。我的記憶中,家里的房子是一幢五重進深的大宅院。街面上也有五六處店鋪。至于鎮外的田地少說也有好幾百畝。聽說家里田產最多時自家喂養的牛馬不走別人家的路。
母親說,除了留下很少一部分家里人生活,你外公把絕大部分房產,地產都變賣了,買了槍,買了子彈,買了糧食,成立了抗日游擊隊,這還不是大事情?
我一下子想起了毀家紆難這個成語,對外公一下子肅然起敬起來。我心底里的委屈,羞愧消失了許多。我不再插嘴,坐下來專心致志地聽母親講話。
某個地方家勢較大的人家,一定會被別人羨慕,嫉妒甚至憤恨的。有些人無時無刻都在尋找你的短處,巴不得抓住你的小辮子,然后一下子把你掀翻在地,他好取而代之。母親說,張家祖上是個大官僚,家大業大,代代都是讀書人,代代人經營家業都不錯,但卻有一樣不好,那就是家里男丁少。到外公,家里已是三代單傳。正因為這個,才有了你姑姥爺。
母親不等我發出疑問就又說,你姑姥爺是張家撿來的孩子。下雪天,就扔在張家門口。管家一大早出門買菜,一開門就看見石鼓背后有個用棉絮捂得嚴嚴實實的籃子,揭開籃子上的紅紗布罩,是一個睡的正香的白胖孩子,模樣喜人。管家不敢自專,連忙將籃子提到上房。張家老夫人打開襁褓細細地看了,見是個小子,就高興得合不攏嘴。又找隨身的物件,想看看是什么來歷。果然在籃子底部找到了一只玉鐲,壓著一張紙片。紙片上記的是孩子的生辰八字,還寫明孩子媽是外鄉未婚女子,生下孩子沒臉見人,留下玉鐲后已自盡。孩子名叫錢壯桐,只求有人養大,改名換姓也可以。血親保證今后永世不來滋擾。
這孩子我留下了,老夫人發了話。老夫人吩咐,既然人家都起了名了,那就叫錢壯桐吧,不要沒了他的本姓。只是一樁,這孩子以后發了人,得一律姓張。到底是張家把他養大的。
有了老夫人的吩咐,張家真拿姑姥爺當兒子養。姑姥爺竟然也造化,沒災沒禍地就長大了。母親說,姑姥爺也聰明,懂事后就跟在你外公屁股后面去上學,一下子就讀上去了。你外公高中要畢業的時候,他也上了初中。既然會讀書,家里是有安排的。外公居長,是嫡派子孫,以后是要繼承家業的,選擇了學文。中學畢業在家結婚后,考取了武昌高等師范學堂。姑姥爺畢竟是外姓人,但兵荒馬亂的,張家缺的是看家護院的,就學武吧。所以他中學畢業以后,徑直考取了南湖軍事政治學校,成了一名軍校學生。有了這么兩個有出息的少爺,看來張家的家世要更加火起來,至少當時鎮上的人都是這么看的。其實福兮禍所伏,老話說的一點沒錯。外公大學畢業時本來可以繼續留洋,也可以留在大城市做事,不料張家卻出了變故。你姑奶奶那時也去了荊州讀中學,家里除了老爺掌家,再就是我這個未滿三歲的小女孩。卻沒有一個幫手。老爺平時身體就不太好,平白無故地家里突然遭了一場官司。官司雖然打贏了,老爺卻用了不少精力,病情加重。就在官司完結不久,老爺卻一病不起,時間不長就去世了。
母親說,東荊鎮還有一戶有錢的人家,就是碼頭上開魚行麻行的方家。
我說,一個賣魚伢子還能是多么有錢的人家。我看過《水滸傳》,我看到書上有一位好漢就是賣魚伢子。
母親說,可不要小看了開魚行的,我們東荊鎮周圍都是水網湖區,最大的出產就是水稻和鮮魚。不然怎么稱為魚米之鄉呢?稻米經營的人多,加上有政府控制,所以發財的人并不多。魚則不同,魚要保鮮,要盡快運輸,要有穩妥的上下家。總而言之要快進快出,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生意網絡。本錢還要大。那時可不像現在有什么汽車啊,冰箱啊什么的。全東荊鎮也就只有方家有這樣的實力。再有,方家開著麻行。打漁要用漁網,織魚網用的是麻線,東荊鎮的麻線全由方家經銷,其它的商戶只是零售。方家就這樣發了財。方家有了錢,處處比著張家。張家有五重進深的大宅院,方家就蓋了七重進深的。只不過后面兩重做倉庫,不住人,裝的是魚網麻線。張家有自己的私家船放在東荊河里,方家也造了一條,用處卻比張家大得多,生意忙的時候隨時改作貨船。方家最想同張家有些什么往來,可張家在鎮上往來的卻除了鄉宦盡是些會琴棋書畫的閑散人,最不濟也是個私塾先生。方家人明白張家瞧不起的是自己身上的一股魚腥味,明白家里缺的是讀書人。也就安排子弟讀書。方家讀書讀得最好的是方家的少爺方耀宗。他也考取了荊州的省立七高,和你外公,姑姥爺,姑奶奶都是校友。讀了書的人果然不一樣,方耀宗少爺本來就聰明伶俐,人物也生來俊朗,又接觸了外面的世界,讀書放假回來,一口的洋派新名詞,更顯得風度翩翩。方家人便自然地把希望寄托在這位少爺身上。
我問,兩家都不往來,兒女又是同學,怎么就打起官司來了呢?
母親說,這場官司,說偶然就偶然,說必然也是必然。說必然是因為方家早就和張家較上了勁,總是會找上一個什么理由來較量較量。說偶然則是由于兩家的管家斗酒。主人不往來不等于下人也不往來。主人之間較勁,下人就更來勁了。兩位管家有一次在一個酒宴上遇見了,只因張家管家不勝酒力,少敬了方家管家一杯酒,酒宴還沒結束,方家管家就發了飚。你家主人有錢有勢,你跟著得意什么?也這么狗眼看人低,哼,咱們走著瞧。張家管家當時喝多了,自顧不暇,沒往心里去。過了沒幾天,卻真的接到了原襄南縣法院的傳票。方家管家告他拐賣人口,所拐走的就是張家現在的養子錢壯桐。這下可是非同小可,告的雖是管家,涉及到的卻是張家全家的聲譽。這顯然是一場有預謀的陷害。官司后來當然也不會有什么壞的結果。有那玉鐲,那記著你姑姥爺生辰八字和后事交代的話的紙片作證,加上又沒有什么苦主,張家贏下這場官司可以說是穩操勝券。但勝券也還得有人去操。張家人賠了不少精神,花了錢,托了人,本來是救人的好事,卻攤上了一場官司,張家老爺連氣帶病送上了自己的老命。方家人自然也討不了好,花了比張家更多的錢,還得賠禮道歉,還得撈出誣告的管家。兩家的仇怨算是真的結上了。這件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外公結束了自己的學業,回到了東荊鎮。老爺臨終前把家事全部托付給了他。除了他,老爺也無人可托。老爺交給他兩件大事,一是多多地生兒育女。只有枝繁葉茂,張家這棵大樹才能在鎮上站得穩,家業才能傳得遠。二是不要和任何人結仇,包括方家,過去了的事就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結。
我說,這方耀宗和姑奶奶之間還有些什么故事吧。母親看了看我說,你說對了。方耀宗和姑奶奶在省立七高,一個在高中部,一個在初中部,中間只隔了兩個年級。平日上學放學要么是張家派船送,要么是方家派船送。在學校里兩人之間也是相互關照的。這當然就比別的同學親近了許多。方耀宗年紀居長,同在外鄉,照顧你姑奶奶是不少的。據后來他自己講,那個時候,他早就把張婉春看成他未來的妻子了,只不過是礙于姑奶奶年紀還太小,他還在等待。按他的說法,這要等到他高中畢業,姑奶奶初中畢業,他就要求家里正式向張家提親。方耀宗還說當時姑奶奶對他也是有好感的。這些話后來看來,不能說沒有依據,只是官司一打,等于棒打鴛鴦,兩個人都各自得了家里的指令,再也不準來往了。方耀宗倒是在學校里找過你姑奶奶,姑奶奶卻總是避而不見。不過這方耀宗是一個情種,許多年后不能忘情,終于釀成了大禍。
你外公掌家后不久,日本人就打進來了。那時候我已經記事。我們這里的人把日本人叫做老東。老東來了,所有的一切就都改變了節奏,打亂了程序。我記得先是方耀宗高中畢業,到漢口去考大學,據說成績很好。后來錄取通知書來了,說是要到四川去上大學,還是在鄉下。據說那時候大學都搬到了鄉下。方家就不愿意他去了,說別人上大學都是往大城市跑,我們卻要去鄉下,這個書有什么讀頭。方耀宗以后也沒有再上大學。再是姑奶奶初中畢業剛上高中一年級,省立第七中學卻要搬到恩施去了。姑奶奶倒是想去,外公堅決不允。說一個女孩子家在亂世不適宜到處跑。姑奶奶去找外公理論過,大概是怪外公還受過新式教育,怎么這么保守。外公一句話就澆滅了姑奶奶的希望,你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剛去世的老爺交待。
母親說,不僅想出去的出去不成,不該回來的也回來了。你姑姥爺在南湖軍事政治學校畢業以后,被分配到國軍廣仁部隊做見習參謀。因為出身于正規的軍校,又長得一表人才,姑姥爺很得司令的賞識。時間不長就被正式任命為司令的上尉參謀。廣仁部隊的司令部就設在監利,離家不過六十里路程。因此,姑姥爺一有空就騎馬回家。騎著戰馬,一身戎裝的姑姥爺在東荊鎮上真是威風凜凜。
母親看了我一眼說,那時候整個襄南也還沒有共產黨的隊伍。姑姥爺說過,他也是為了家鄉免遭日寇侵略蹂躪才回到家鄉充軍的。姑姥爺回家也是同外公姑奶奶商量抗日的大事。他們談論世界各國對我國抗日的態度,分析各個陣營力量的對比,預測整個戰爭的走勢。說的最多的是我們襄南即將到來的抗日態勢。他們兄妹幾個坐在一起說起話來可以從早說到晚,甚至持續到深夜。外公有時甚至要全家上下都去參加他們的討論,包括我這個剛剛在私塾發蒙的小女孩,外公說要培養我們的家國意識。當然,多數時候,家里的其他人只有聽他們說話的份兒,并不能發表什么有價值的意見。他們也有閑暇的時候。那就兄妹三人牽著馬匹到東荊河大堤上去騎馬,打靶。那時候家里已購置了部分槍支。就這樣,外公一個文弱書生,姑奶奶一個小女子都跟著姑姥爺學得了一身好騎術,外公還學得了一手好槍法。
這樣的日子過了差不多將近一年的時間。老東早就占領了武漢。時不時地聽說老東又占了哪個縣城,或者又在哪個鎮子里殺了多少人,燒了多少房子,或者幾時就要來打東荊鎮了。真是謠言四起,一日數驚。這日子就過得慌亂,焦躁,好些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突然有一天,外公就在家里宣布要給姑姥爺,姑奶奶辦婚事。全家上下都好像這事是順理成章的,毫不奇怪。按照吩咐打新家俱的打新家俱,做新衣裳的做新衣裳,張羅著婚禮的準備。姑奶奶也很平靜,照舊和外公,姑姥爺一起出去打靶騎馬。倒是一次吃飯的時候姑姥爺對外公說了一句什么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外公說,這話不合適宜,我給你鞏固了大后方,你好一心一意抗擊倭寇。姑姥爺聽了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雖然是亂世,姑姥爺和姑奶奶的婚事依然熱鬧。鎮上的親舊,縣里的知交,廣仁部隊的長官,還有荊州專區的參議員都來賀喜吃酒,簡直浩動了整個東荊鎮。只是婚筵正式開始的時候出了一點小插曲,鬧得不太愉快。那天快要開筵了,方耀宗突然帶著禮物來賀喜。按舊禮,來的不論是誰,都是不能拒絕的。所以外公欣然接受了他的禮物,并安排他到次席的首位就座,這都是不失禮數的。畢竟方家也是東荊鎮上有名的人家,不能馬虎對待。酒宴中,方耀宗執意要去向新人敬酒。這也沒什么問題。方耀宗來到新人面前一手提酒壺,一手持酒杯,祝愿新人永遠幸福,花果團圓,說的都是吉祥的套話。只是喝酒的時候他放下酒杯,舉起那把瓷酒壺,咕嚕咕嚕幾口就把一壺酒喝得干干凈凈。回到自己的席位,他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旁邊的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直到最后他把自己喝得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你姑奶奶的名字,張婉春啊張婉春啊,卻也哭不出別的什么字眼。外公在里面陪荊州和縣里來的貴客,聽說了這回事只是略一皺眉,讓人去通知了方家。其實方家也怕出事,早就有人在外面候著,聽到消息趕快進來告罪,把他們的少爺連扶帶拽地弄回家去。
母親說,結婚以后,姑姥爺回家的次數卻少了。廣仁部隊開始頻繁地調動,一時是江陵彌陀寺,一時是天門皂市。在襄南的周圍同老東很是打了幾仗。形勢卻是越來越不好。荊州,監利,沙洋,一個個城市被老東占了,后來連襄南城也被老東占了。東荊河上也時常能看見老東的汽艇。人們等著,就好像吃桃子時知道里面有個核,遲早會一口咬上去。
母親說,我記得老東打東荊鎮是一九四零年的冬天。那年冬天冷得早,十一月底就穿上了冬天的全部衣物。一天,街上過隊伍,黑壓壓的,還有騾馬拖著小炮,卻并不喧鬧。是廣仁部隊。聽說是開到劉王垸去的。那可是就在東荊鎮北,離鎮子不過五里路。鎮上的人默默地看著,不時有人往隊伍上送水送雞蛋。大家都祝愿自己的隊伍能打一場勝仗,保佑東荊鎮免遭老東荼毒。天擦黑的時候,姑姥爺回來了,還是騎著那匹黃驃馬。一家人立即圍了上來。姑姥爺提起茶壺咕嚕咕嚕灌了一大氣,說道,要打大戰了。老東要占東荊鎮,要這個地方做他們的聯隊司令部。我們和一二八師要同他們大干一場。我要去聯絡一二八師,路過回家看看。外公問,有把握嗎?姑姥爺說,說不準。我走之后,你們馬上就走,帶上必要的東西,沿東荊大堤往南,消停了之后再回來。姑姥爺說完,看了看人叢中的姑奶奶一眼。姑奶奶上前一步,也顧不得羞澀,就摟住了姑姥爺。姑姥爺也用力摟一摟姑奶奶,拍拍她的背,推開她,牽上黃驃馬,走出了大門。眾人顧不得傷感,馬上行動。好在東西都是平日收好,帶上會齊,立即就走。鎮上人看見張家人出走,一時傳遍全鎮,全鎮的人都紛紛外逃。
張家在這次兵燹中,因為祖產都在河街,損失并不大,只是燒了后街的一處倉庫,里面有少許糧食。但外公卻顯得心事重重,整天在家里長噓短嘆。不久,他就開始賣東西,房產,田地,店鋪,什么都賣。鎮上的人都疑惑,以為外公要舉家外遷。但因為是亂世,外公的這些財產都賣得便宜,還是有不少人買。很快家里除了住的房子以外,其它東西就賣得干干凈凈了。一九四一年新年一過,就在元宵節這天,外公突然叫人在大門口貼上了襄南抗日游擊大隊的招牌,并親身到碼頭上招兵買馬。
外公的壯舉帶動了東荊鎮十里八鄉的抗日熱潮。先是后街被燒了房子的劉王垸,長垴垸被打死了親人的人家選派子弟來報名,到后來,全襄南甚至周邊的縣市都有人慕名來參加外公組織的抗日游擊隊。襄南抗日游擊隊最盛的時候,人數曾達到六百多人。成了襄南一支不可小覷的抗日武裝。
不久,外公在武昌高師上學時的一位老同學找到了他,那人當時已是中共襄南中心縣委的副書記。副書記同外公談話高度贊揚了外公變賣家產建立抗日武裝的行為,說這是一個優秀的中國人高風亮節優秀品質的表現。原來,外公上學時就是中共武漢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成員。此時兩人一說即合,外公同意游擊隊接受共產黨的領導。那位同學就擔任了游擊隊的政委。外公也加入了共產黨。半年以后,政委在一次指揮攻打周家磯偽軍據點的戰斗中犧牲。外公受襄南縣委指派,擔任游擊隊大隊長兼政委一職,獨自領導這支隊伍。
東荊鎮的格局有了變化。外公帶著游擊隊走了,姑姥爺留在廣仁部隊,張家留在家里的是一屋子婦孺弱小。現在在鎮上說一不二的是方家。方家老爺當上了商會會長。為了培養后代,他讓兒子方耀宗當上了街長,管理東荊鎮街面上的一切事務。為了給自己撐腰子,方耀宗通過全鎮派款,也買了幾支槍,成立了自衛隊。有了自己的隊伍,這方耀宗就正兒八經地在鎮上行起事來。其他事也還罷了,唯獨這個方耀宗不結婚,也不找女人。他家老爺倒是想給他結一門親。那家也算是鎮上的富戶,那女的模樣也圓正。方耀宗不要。他對他家老爺說,我要找就要找個有文化的。東荊鎮最有文化的女子被別人娶走了,我不服。
方耀宗不服,就經常到張家來找姑奶奶。方耀宗振振有詞,我們同學之間來來往往是正大光明的。姑奶奶對他說,我現在嫁人了,我丈夫是國軍軍官,我們這樣來往恐怕會落人話柄,傳出去,動搖軍心的罪名可是吃罪不起。不讓以同學身份來往,方耀宗就以巡查街道的名義來往,這可是做街長的本分。方耀宗來到張家,不僅照例詢問家里有無容留陌生人,還要到里屋去查看是否有安全隱患,是否有失火的危險,是否有被盜的危險。姑奶奶還只能跟著他亦步亦趨。方耀宗照樣對姑奶奶說他想說的話,如何想她,如何戀她,如何能體會她獨守空房的寂寞痛苦。方耀宗說,總有一天,我要將你娶回方家。姑奶奶聽了這些話,不敢給家里人說,也不敢對有時回家來的外公和姑姥爺說。她怕因為她的原因引來家門的不幸,也怕引來隊伍上的麻煩。偏偏這些話后來都由方耀宗本人親自同姑姥爺講了出來,終于引來了一場大災難。
廣仁部隊因為姑姥爺是東荊鎮人,就常派他帶人回來押運軍餉。方家老爺以姑姥爺是晚輩,讓方耀宗出來應付他。方耀宗提出的厘金款額卻是前些年外公當厘金局長時的實際收入數。姑姥爺當然不干,偏要廣仁部隊的當年計劃數。一言不和兩個人就吵了起來。
方耀宗說,你舅兄那時就只有這么多,你憑什么要多收我的。姑姥爺說,我舅兄那時候賬目公開,所欠的數目也是自己同鎮上的商戶一起補足,你家那時候也參與補過,未必你不知道?方耀宗急了,就說,你這是公報私仇。姑姥爺說,我如何公報私仇?方耀宗說,你們張家和我家打過官司,現在你和你舅兄手上有人有槍,你就仗勢欺人。一說到仗勢欺人,方耀宗把自己說相信了。一時惡向膽邊生,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你錢壯桐,一個不知哪里來的外來戶,仗著張家,娶了我的女人,今天還來謀我家的財,我方耀宗也不是好惹的。
姑姥爺一聽這話事出有因,也不和他辯了,轉身回家就找姑奶奶。姑奶奶見姑姥爺青風黑臉地問她和方耀宗的關系,只得把在省立七中時,方耀宗如何對自己好,姑姥爺不在家的時候如何老是以巡查的名義來撩撥,前前后后都說了出來。姑姥爺自己也想起了婚筵上方耀宗如何鬧酒,也不同姑奶奶再說什么。姑姥爺再次帶人到厘金局去執意要看賬簿。方耀宗不肯拿出來。姑姥爺就指示人搜。幾個自衛隊員還想阻擋,哪經得住如狼似虎的兵哥。三下五除二,搜出賬簿后,姑姥爺就按照賬簿上的數字要求方耀宗拿出所有收括來的款項,以前瞞報的這次也要補上,如若不然,以貪贓軍餉論處。貪污軍餉是可以就地正法的。方耀宗無法,只得照數撥付款項。
深秋的一天,姑姥爺又到東荊鎮來催運軍餉。因方耀宗報告說這次的厘金全部兌換成了銀元,而且還有一批糧食待運,比平日里麻煩一點,姑姥爺就決定在東荊鎮住上兩天。姑姥爺也很警惕,這次帶了兩個班的押運隊。方耀宗表面上看上去殷勤,姑姥爺回家的第一天就把銀元送進了張家大院,第二天糧食也籌集完備,堆放在碼頭,押運隊的士兵也在碼頭附近找民房安排住好,肉酒肉飯地招待。
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寬姑姥爺的心,穩住他。其實姑姥爺回來的當天晚上,方耀宗就親自趕到襄南城,向老東報告了廣仁部隊將有一批軍需物資從東荊鎮起運的消息。為了保證老東相信,方耀宗報告了自己的身份,糧食,軍餉的放置地,東荊鎮的國軍兵力部署等軍事機密。老東和方耀宗約定,軍需物資起運的那天凌晨,突襲東荊鎮,事成之后重重有賞。和老東約好計謀,方耀宗得意洋洋地回到了東荊鎮。多年的怨氣這回要惡狠狠地吐出來,他的心里自然說不出的暢快。但暢快不過半天時間。方耀宗一回到東荊鎮就發現自己的計謀中有一個老大的漏洞。銀元放在張家,老東勢必要去圍攻張家,張家一家老小的生死就交給老東了。關鍵是姑奶奶也要落入老東之手,這就大大地不妙了。自己千方百計籌劃此事為的是什么,不是為這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嗎?想到這里,方耀宗決定再次鋌而走險,他要救姑奶奶,救下了姑奶奶,成了她的恩人,豈不是以后娶她當老婆最好的由頭。
那天深夜,方耀宗先派人到張家后院院墻上打了一個洞,然后自己帶著三名自衛隊員巡查街道。巡查到張家,自然就發現了那個墻洞。方耀宗一驚一乍地說,怪不得剛才有個黑影在前面一閃,該不是盜軍餉的吧。方耀宗立即命令自衛隊員追盜賊,并鳴槍示警。盜賊自然沒有追到,方耀宗返回方家向姑姥爺匯報。張家一家早就被街上的槍聲、喧鬧聲驚得全部起了床。姑姥爺正帶著一個衛兵在大門口察看情況,聽說院墻被打了一個洞,立即到后院去查看。方耀宗乘機帶著自衛隊員進了屋。迎面就碰上了懷抱著孩子的姑奶奶。方耀宗做事不密,把姑奶奶拖到一邊讓她到屋外去,他有話說。姑奶奶當然不出去,說,有什么話你在屋里說不行嗎?方耀宗急了,說道,快出去,我要救你。一邊說一邊拉扯姑奶奶。姑奶奶掙扎著不出去。一拉一扯驚醒了懷中的小桐表叔,小桐表叔大哭起來。已經來到后院的姑姥爺聽到小桐表叔的哭聲,已然驚覺,輕身飛奔到前院堂屋。方耀宗慌不擇路,朝著身后幾個自衛隊員一擺頭。那幾個自衛隊員對著姑姥爺和他的衛兵舉起了槍。方耀宗被姑奶奶拉扯著,反而無法掏出槍來。
姑姥爺支走姑奶奶,開始審問方耀宗。方耀宗這家伙不禁打,很快他就交代了同老東勾結,請老東到東荊鎮搶軍需物資,殺人報仇的陰謀。歹毒的是,狗東西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故意說錯了老東進鎮的時間,推遲了一個小時,終于讓他罪惡的目的得以實現。姑姥爺一看時間還來得及,決定要搶運軍糧,他迅即作出安排。他一面派人到駐扎在長垴垸的外公那里報信求援,一面指揮人搶運銀元到碼頭,同時將倉庫里的糧食裝船。至于方耀宗,他讓人把他押送到易家閘那個可靠的佃農家關起來,張家一家大小也隨同押送人員一同前往佃戶家暫避風頭。方耀宗則準備交由廣仁部隊司令部按軍法處置。
戰事急如星火。外公聽說老東要來一個中隊的鬼子,急忙帶著游擊大隊開到東荊鎮,剛到鎮邊就看見老東從劉王垸方向向東荊鎮氣勢洶洶地壓過來。外公指揮部隊倉促進入阻擊戰斗。聽到槍炮聲的姑姥爺,一邊加緊糧食裝船,一邊派人帶口信給外公,要求他無論如何在鎮北頭阻擊一個小時。游擊隊的武器裝備到底太差,比不過老東的三八式和小鋼炮。只能依靠地形熟悉,憑借民居的阻礙逐次抵抗。好不容易挨過一個小時,外公才下令撤退。自己則帶很少的人掩護。在后街被老東上次燒毀的姚家屋場,外公和兩個游擊隊員同老東互射。外公他們不能退走,老東的人也不能前進。老東焦躁了,調來小鋼炮,一陣狂轟,外公和兩個游擊隊員全部壯烈犧牲。可惜外公死后連尸骨都湊不完整。
碼頭上,姑姥爺已經把糧食裝載完畢。這時傳來了外公犧牲的消息。他意識到自己再一次中了方耀宗的奸計,心中悲憤難忍。他一面指揮運糧船隊開船,一面獨自騎上那匹黃驃馬。他要到易家閘去,親手殺了方耀宗這該千刀萬剮的狗賊。老東的人馬趕到碼頭,只能看著運糧船隊遠去。
這時天已大亮,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鬼子們在碼頭上可以看見鎮南頭的東荊河大堤,一騎黃驃馬從鎮中沖上大堤。馬背上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國軍軍官。他領章上的兩朵銀色梅花在初生的太陽的映照下熠熠閃光。為頭的老東一聲令下,鬼子一陣排槍過去。馬背上的軍官如一只大鳥一樣飛了起來。墜落在綴滿朝霞的東荊大堤上。
母親說,當時,我和你姑奶奶,抱著你小桐叔,眼睜睜地看著你姑姥爺從馬背上摔下來。姑奶奶尖叫一聲,放下小桐表叔就跑到大堤上。姑姥爺那時還活著,但他只來得及對涕泗滂沱的姑奶奶說上一句,把小桐撫養成人。下一句都快要接不上氣了,無論你用什么辦法。想必他心里清楚,張家的兩根頂梁柱在一天之間都倒下了。姑奶奶以后的日子怕是艱難得不可想象了。
老東不依不饒,從鎮子里蜂擁而出,想要俘虜幾個。幸虧運糧船及時趕到,我們帶上姑姥爺的遺體登上了船才得以逃生。
我問,那方耀宗呢?
母親搖搖頭,讓他逃了,他逃命跑了。
有了這些想法,我對我的表叔張小桐的行為更加大惑不解。
那段時間,姑奶奶來我家很勤,來了之后就和母親說話,然后找來表叔一起說話。姑奶奶是來說服表叔出去參加工作的。正執全省充實財貿隊伍的大形勢,東荊公社決定招收一批助征員,崗位是糧食,稅務等部門。這可都是當時能吃上皇糧的好單位。姑奶奶通過她現在的丈夫公社方書記給小桐表叔弄到了一個指標。偏偏小桐表叔并不領情,執意不去。姑奶奶和表叔兩個人各自固執己見。母親在一旁勸說,但雙方總是互不相讓,沒有絲毫的結果。
我擔心他們母子之間會來一個總爆發。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個總爆發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來臨了。那天晚上姑奶奶來我們家就沒準備回去。大家一起吃完晚飯,收拾好,把我支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做作業,他們大人們就集中到了小桐表叔的房間。這次我父親也加入了勸說小桐表叔的陣營。人雖多,說話的人主要還是姑奶奶。我們住的是平房,基本不隔音。他們說什么我這個有心人差不多都能聽見。姑奶奶在久勸無果的情況下,聲音終于大了起來,張小桐,你到底要怎樣?去年公社招通信員你不去,今年春上學校招實驗員你也不去,這次的助征員你又不去。這都是人家想都想不到的好工作,你到底要什么樣的工作?
我不要什么好工作,我就在這里扛棉花包。
扛棉花包是臨時的,干這個能養活你自己?你以后不結婚不成家?你要在你表姐家住一輩子?
是我要在表姐家住?是你把我甩在這里的。我高中畢業時可以去下鄉,是你瞞著我走的后門。
母親說,這不是對你的好嗎?
小桐表叔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不要這個好。我情愿到農村去,憑力氣吃飯,眼不見心不煩。
姑奶奶說,你見到什么了,什么讓你煩了?
小桐表叔冷笑了一聲說,你別當我不知道你干的丑事。我還只是住在我表姐家,她畢竟是我的表姐,是我的親人。你住在誰家?你住在我們家的仇人家。要不是有你在,我早就殺了姓方的那個混蛋。告訴你,你別再想心思,凡是姓方的雜種找的工作,我一個也不會去的。我寧愿餓死也不去。你以為姓張姓錢的后人,人人都像你一樣出賣靈魂,賣身投靠?張婉春,你打錯了算盤。
什么?你說我賣身投靠?這是你一個做兒子的給媽媽的評價?
你就只能當的起這樣的評價。
好好,張小桐,你父親臨終前讓我想盡辦法把你撫養成人。你現在已經長大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你說得對,我是有錯,我是有罪。錢壯桐,你久等了,我給你贖罪來了。小桐,我讓你以后不煩了。話音剛落房間里突然一聲悶響。
所有的人都驚得叫出聲來。我再也無心做作業,丟下筆,起身奔向那個房間。小桐表叔則從他的房間里摔門而出,差點和我撞個滿懷。他一看是我鼻子里冷哼一聲,打開大門出去了。我推門走進小桐表叔的房間,只見姑奶奶滿頭鮮血倒在地上。想必是她剛才情急尋死,一頭撞在墻壁上。父親和母親正手忙腳亂的找毛巾給她包扎傷口。見我進來,父親招呼我一起把姑奶奶抬到床上。母親又是給她撫胸口,又是給她掐人中。好半天,姑奶奶才疼得裂開嘴噓了一口氣。我們大家才算放下心來。
姑奶奶尋死并沒有感動小桐表叔。姑奶奶因傷在我們家住了兩天,他看都懶得看她一眼。除了吃飯,他不回家。晚上就和我擠一張床。
家里發生了這樣的大事,我當然不敢過問其中的緣由,怕又引來什么災禍。我只是默默地擔心,為姑奶奶,也為小桐表叔。好在這段時間不算太長,又過了一個星期,父親就在家里說,襄南市建筑公司招工,他能找別人弄一個指標,問小桐表叔去不去。小桐表叔立馬答應,去,當然要去。
母親說,那你是去做泥瓦匠。
做泥瓦匠我也去,未必就不比那買來的助征員光彩一些。
這一次姑奶奶并沒來我們家商量這件事。母親告訴小桐表叔說,姑奶奶也同意他去市建筑公司。
小桐表叔又是鼻子哼了一聲說,我去我的,她同不同意起什么作用?
母親嘆一口氣說,兄弟呀,我看你就是一個做泥瓦匠的命。小桐表叔并不作答。
臨去上班的那天,小桐表叔讓我送他去車站。我去了,他卻不讓我幫他拿行李。只是一路走,一路同我說話。他說扛行李,當泥瓦匠都是體力活,要我以后盡量不干體力活。
我說,如何才能不干這些活呢。
他說,那你就要好好讀書,興許你以后可以上個大學,我們的祖上可都是讀書人。
我說,現在讀大學都是靠推薦,要有后臺,我們家里沒什么后臺的。
小桐表叔白了我一眼,要后臺干什么?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就不信有朝一日不時興考大學。你要事先做好準備。
下了渡船,上了河街,眼見得離車站越來越近。我小心翼翼地對他說,表叔,你這次要出遠門了,去了也可能長時間不回來,你要不要去給姑奶奶說一聲。我說完話,退后半步,走在他的身后,生怕他回過頭來吼我。
不料,他想了一會兒,鼻子冷哼了一聲,說道,你說的是,我是該跟她去告個別。
姑奶奶有些手足無措,張羅著給我拿水果和糕點,又問我們吃過飯了沒有,又給小桐表叔倒開水。
小桐表叔大手一揮說道,張婉春,你不要忙活了。來來來,你坐下。他把姑奶奶扶著按在一只皮沙發上坐下,自己退后一步,突然雙膝跪地。姑奶奶更是手忙腳亂,想要站起來。小桐表叔雙手一按,她哪里站得起來。我也不知所措,竟也跟在小桐表叔的身后跪了下去。
小桐表叔正色說,張婉春,你聽著,我今天特來感謝你三十年來的養育之恩。他說著,雙手執地,咚咚咚地磕下去三個響頭。磕完頭,他就站了起來。姑奶奶也從沙發上站起來。
小桐表叔說,我以后再也不會給你跪下磕頭了。我這次出去是在做泥瓦匠,這是我自己選著的,是表姐表姐夫幫的忙,與你無關。今后你盡管和姓方的過你的幸福生活。我以后在外面死也好活也好,都由我。你也不要去煩我。你就是找到我,我也不會認你的。你不要怪我。
姑奶奶嘴里囁嚅著還想說點什么?小桐表叔根本不予理會。他提起還兀自跪在地上的我,提起行李,大踏步地走出了那座小院,根本不理會姑奶奶在后面亦步亦趨。
我一個懵里懵懂的中學生哪里經歷過這些事。送別小桐表叔,我一回到家里,就把我聽到的看到的一古腦兒地告訴給了母親。母親聽了說道,看樣子你小桐表叔是下定決心再也不理會你姑奶奶了。
母親又嘆道,為什么要做得這么絕情呢?
我說,是啊,姑奶奶不是表叔的媽媽嗎?他為什么要說得這么絕情呢?
母親愣了好半天才對我說,你知道公社方書記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
母親說,他就是我以前給你說過的那個方耀宗啊。
方耀宗不是我們家的仇人嗎?姑奶奶怎么會嫁給他呢?不是吧,方書記明明叫方向明。
母親說,方向明就是方耀宗,姑奶奶就是嫁給方耀宗了。
母親說,人得活下去不是,大家都得活下去不是?這總是不錯的吧?
母親說,外公和姑姥爺犧牲以后,張家算是徹底敗落了,一屋子的寡婦,剩下的就是未成年的小孩。老東沒投降的時候,還有廣仁部隊時不時送點撫恤金來,游擊隊也時不時派人來送點糧油。這些也只能應付應付日常生活。要是有人生災害病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家里的財產是賣得干干凈凈。老夫人和外婆就是在這段時間相繼去世的。老東走了以后,原以為生活會慢慢好起來,又打起內戰。張家的孤兒寡母就徹底沒人管了。幸虧姑奶奶在鎮上的學校謀了一個教書的差事。另外,張家女人們的女紅也是鎮上有名的。靠了這些,一家大小才能在兵荒馬亂中活下來。
大家熬啊熬啊,好不容易戰打完了,解放了,建立了人民政府了。姑奶奶說,這回算是有指望了。姑奶奶的意思是外公大概就是抗日戰爭時期在襄南這塊土地上犧牲的相當大的一個共產黨干部。人民政府總不能看著烈士的遺屬不管吧。姑奶奶親自詳細地寫了材料到市里去奔波,希望解決張家的困難。市里的干部也多有當年外公手下的游擊隊員。這些人對姑奶奶都很熱情地接待,都說外公家的事人民政府應該管,說姑奶奶回去等著,不久就有好消息的。姑奶奶就帶著這個諾言回家來和家里人一起等。那個好消息卻總是沒有來。再到市里去找,那些人就開始支支吾吾了,后來就干脆避而不見了。
好消息等不來,卻等來了方耀宗。他是作為東荊鎮土地改革工作組組長的身份回來的。這時候他已經改名方向明了,表示他跟了共產黨從此走上了光明大道。原來,方耀宗那次從易家閘僥幸逃得性命以后,考慮再三,覺得老東靠不住。他們老是龜縮在城里不出來,鞭長莫及。這次要不是老東來得太慢,他根本就出不了什么岔子。方耀宗思前想后的結果是投了廣仁部隊。他心里本來就害怕廣仁部隊來報仇,索性自己送上門去。為了保命方耀宗變賣了他家的全部家產,帶上了全部的東荊鎮自衛隊員。方耀宗對廣仁部隊的司令說,姑姥爺吃里爬外,想把廣仁部隊的糧餉送給做共產黨游擊大隊大隊長的舅兄。他不同意,被姑姥爺綁了差一點處死。適逢老東下鄉清剿,姑姥爺才沒有得逞。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變賣了所有家財,帶上了所有的弟兄來投奔國軍。廣仁部隊的司令事先雖然聽到過護糧回來的部隊長的匯報,也聽過姑奶奶的哭訴。但一來姑姥爺已死,死無對證,二來方耀宗敢親自來投靠,人不會自己來送死,三來廣仁部隊最缺的是人和財。兵荒馬亂之際也確實很難查清真相,司令就姑且相信了他,改編了他帶來的自衛隊,讓他做了一個連長。這方耀宗下了這冒險的一著棋,他果然以后好運連連。解放戰爭的時候,廣仁部隊同解放軍談判,集體起義。他從此改名方向明,成了一個起義軍官。后來轉業到地方,從土改工作組長干起,重新返回了東荊鎮,后來當上公社書記,成了東荊鎮的土皇帝。
母親嘆了一口說,這方向明也算是癡情的了。他居然仍沒娶妻,仍沒忘記你姑奶奶。方向明一回到東荊鎮,很快就正大光明地約見了姑奶奶。他派通信員把姑奶奶接到區里去談關于張家的成分劃定問題。姑奶奶在區公所的一間辦公室里和方向明見了面。方向明給姑奶奶讓座,沏茶,然后就坐在姑奶奶的對面端詳她。好一會兒,姑奶奶被他看得不耐煩了就說,你有什么話就說,老是看著我干什么?
方向明說,這么多年了,我多看一會兒都不行?
姑奶奶說,還沒被你害死,還都活著。
方向明說,我就知道日本人來搶軍糧那件事你們家誤會我了,跟我沒什么關系,我當時如果不是想救你們一家,我會告訴你消息嗎?
姑奶奶冷笑道,哼,你后來在壯桐面前是怎么交代的?
方向明說,那是他屈打成招,你看,后來廣仁部隊也沒有追究此事。如果你還不信,現在我黨的審干工作也是十分嚴格的。黨組織對這件事也是下了結論的。
姑奶奶說,方耀宗,你不用多說,真相到底如何,你我心里清楚。
方向明沉默了,好長時間才說,這么說,我們倆的事是沒有什么希望了。
姑奶奶說,你就少做白日夢了。
母親說,姑奶奶能夠商量的人只有我。那時候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姑娘。我當然覺得姑奶奶做得對。張家的人不能報仇雪恨,那也罷了,但無論如何不能嫁給仇人。至于家里人劃什么成分,全鎮人都看得到,未必方向明還能把白的說成黑的。
事與愿違呀!母親再次嘆了一口氣,說道,大約過了不到一星期吧,一天姑奶奶從學校下班回家,區公所來了一個帶匣子槍的人,帶著兩個工作隊員。他一進門就說,把張婉春押起來。兩個工作隊員上前就反剪著姑奶奶的胳膊把她捆了起來。
姑奶奶低聲吼道,我犯了什么罪,為什么捆我。
帶匣子槍的人說,你們張家是東荊鎮有名的惡霸大地主,你丈夫是國民黨反動軍官,你大哥是叛徒,你們一家人過去都騎在東荊鎮人民頭上作威作福,你是罪大惡極。
姑奶奶說,我大哥是共產黨的游擊大隊長,為抗日犧牲,他怎么是叛徒了。
兩個工作隊員就把姑奶奶押走了。帶匣槍的人又對母親說,你也是人民的敵人,還霸占著這棟大房子?這是人民的財產,從今天起,人民政府予以沒收,你趕緊給我滾出去。
母親說,可憐我當時帶著你小桐表叔,只是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換洗的衣物,就被趕出家了,被安置在易家閘的老佃戶家。老佃戶則和另外幾家鎮上的人分到了我們家的房子。那時候你小桐表叔還小,我從沒種過地,加上鄉下也正在分田分地,當然沒有誰分給我們姐弟倆一寸土地。維持生活仍然是靠我做女紅,搓麻線,做漁網。我聽得母親語帶凄涼,不禁抬起頭來看了看她。母親也正慈眉善目地看著我,臉色十分安詳。
母親說,那樣的日子真是有幾分慘啊!白天手腳不停地做事還好一點,到了晚上,我摟著你還只有六歲的小桐表叔睡覺,聽到屋外的風把蘆葦叢吹得刷刷地響,想著明天的日子怎么過,想著姑奶奶到底怎么樣了,想著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一個頭。真是長夜難眠啊。差不多一個多月以后,一天,我正在屋里搓麻線。突然聽到你姑奶奶叫我的名字,我呼地一下就站起身來,迎出門去,上上下下打量你姑奶奶。姑奶奶是摟著我和你小桐表叔失聲痛哭啊。好不容易大家穩定下來情緒,我才發現姑奶奶瘦了,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
姑奶奶說,別在意,都過去了,我們家的成分定下來了。
母親問,怎么定的?
基本上按照方向明說的,我是小職員,你是小手工業者,你壯桐哥雖是反動軍官,但已死不論。只是我大哥,他們不否認他是抗戰犧牲的,但到底是幫助國民黨軍隊,所以只能按照失蹤人員對待。
我說,按失蹤人員是怎么個對待法。
母親說,就是給作為遺屬的我發給一次性撫恤金,給我在區里的被服廠安排了一個會計的工作。
我說,我知道了,這都是姑奶奶答應嫁給那個方向明得來的。
母親說,是的,這都是你姑奶奶答應嫁給方向明的結果。方向明還要把那棟祖屋還給我們家,你姑奶奶抵死不答應。方向明還想把小桐表叔接過去一起生活,你姑奶奶也不答應。她讓小桐表叔和我一起住在被服廠里,每月從自己的工資中拿出錢來作為小桐表叔的生活費。方向明還想讓姑奶奶給他再生一個兒子。姑奶奶說,方向明,那你就真是異想天開了。
我說,姑奶奶畢竟嫁給了姓方的,他可是我們家的大仇人吶。
母親停下來,半天才說,兒子,人總是從小孩子長成大人的,日子總是從過去過到現在的,中間一個坡坎過不去,所有的一切就都停住了。這個道理你可得慢慢悟啊。
自從母親被推進重癥監護室,我和親友們就一直期待著奇跡的發生,期待她重新蘇醒。母親也一直很努力。她的心臟跳動得一直十分有力。
那天清晨,奇跡終于發生了。一直靠在重癥監護室外的長椅子上打盹的我被護士叫醒,她告訴我母親真的醒了。我意識到這也許是最后的時刻。環顧周圍,眾親友都不在。我來不及通知他們,只得跟隨護士來到母親的病床邊。她看清了是我,眼角里溢出兩滴清淚。我匍匍在床邊,抓住她的一只手說,媽,我在這里。
母親搖了搖頭。看得出來,她用了很大的氣力。她突然掙脫了我的手,用自己的右手去拉扯左手手腕上的一支玉鐲,但哪里脫得下來。我幫著她很容易就脫下了玉鐲。母親已經很瘦了。
您是要把這玉鐲給我?給媳婦?給孫女?我每說一個人,母親總是搖搖頭。最后,還是她自己掙扎著說,表……表……
我說,您是要留給小桐表叔?
母親這才微點一點頭。
本來,小桐表叔從小在我家長大,母親對他有養育之恩,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絕不僅僅只是表姐弟之間的感情。但兩個人的關系后來竟然突然鬧僵,小桐表叔來我家一次,母親趕他一次,弄的小桐表叔再也不好意思上門,這都是因為姑奶奶。
小桐表叔到市建筑公司工作以后,唯一能夠來往的親戚就是我們家,所以,他在工作上生活上有絲毫的變化,首先要報告給我母親。小桐表叔的這份工作是他三十歲以后才得到,來之不易,所以他很努力。所謂努力當然不僅僅局限于提石灰桶,持泥瓦刀,而是實實在在地學本事。所以他帶回來的消息除了一年一度的先進工作者外,都是事業上一點一滴的進步,會看圖紙了,當了技術能手了,做質量監督員了,到后來竟然是拿到大學文憑了,取得建筑工程質量監理師職業資格了。帶著這些好消息,帶著給母親和我的禮物,小桐表叔逢年過節總是回到我們家。母親當然對他的進步感到欣喜,欣喜之余總是提醒他兩件事,一是要快點娶親成家,一是交代他去拜望姑奶奶。娶妻的事母親勉強不了小桐表叔。他說,一個拿泥瓦刀的還能娶得到什么好姑娘,娶回來也是辱沒了張錢兩家的先人。他要么不娶,要娶就娶襄南最好的姑娘。
母親說,你都三十好幾了。
小桐表叔說,三十好幾怎么了,不信栽下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
拜望姑奶奶的事母親就更勉強不了他了。他說,華子可以作證,上次我去的時候,把一生的頭都給他磕了。張婉春是張婉春,張小桐是張小桐,井水不犯河水。
母親只得在小桐表叔回來的日子讓我去把姑奶奶接到家來,大家好歹在一起吃一餐飯。小桐表叔眼里根本沒有姑奶奶,一句話也不和她講,悶悶地吃完飯就出了院子,來到東荊河邊看著河水發呆。這種生硬的家庭關系,母親和我都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定會有所改變,所以我們都勸姑奶奶要有一點耐心。姑奶奶也自我辯解道,我生的兒子我還不曉得,這個倔強勁兒就像他爸。沒有想到的是隨著小桐表叔參加工作的秘密的暴露,這種尷尬的共進晚餐的家庭生活場景也一去不復返了。直到姑奶奶去世,小桐表叔都沒有再見她一面。
那時候我大學都快要畢業了。一天小桐表叔來到省城,把我弄到了我的大學校園外的一家僻靜的小酒店。他自始至終都郁郁寡歡,神情沮喪。叔侄倆剛端上酒杯要開喝,他突然說,華子,我從建筑公司辭職了。
小桐表叔辭職后很快辦起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后來的事實證明了他的決定是多么的正確,只第一單生意就讓他變成了萬元戶。隨著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他很快就變成了襄南市有名的民營企業家。在他快要過四十歲的時候,他迎娶了我的表嬸。一個幾乎和我同時大學畢業的美麗女人。
婚禮結束以后,母親特意把小桐表叔拉到一邊問他。結婚這大的事怎么不通知姑奶奶?
小桐表叔說,我通知她,讓她和方向明一起來為我主婚,當太翁太婆?
母親被他說得竟然一時語塞,只得改口說,那你也得趕緊把新娘子帶回東荊鎮,讓她看一看也好啊。
興許是不想破壞結婚的喜慶氣氛,小桐表叔笑了笑說道,再說吧。
當然沒有什么再說。姑奶奶至死都沒有見到我的表嬸。而且,母親也正因為此事和小桐表叔產生了裂痕。
小桐表叔婚后一年就生下了一個胖小子。這時,我父親已經去世,我把已經退休的母親接到襄南來一起同住。小桐表叔得了兒子是我們張家的大事,母親被小桐表叔理所當然地請到家里為他照顧產婦和新生兒。母親當然喜歡這個胖小子,在料理之余總是抱起來逗弄他,小胖胖,你奶奶看見了該會是多么高興啊。這話當然是說給表叔表嬸聽的,但他們聽了只是笑笑并不理會。
我的小表弟快要滿月的時候,母親終于忍不住正式向表叔表嬸提出了要求,請姑奶奶到城里來給他們照看孩子。
表嬸懷抱著孩子招呼了一句,這事由他決定,就抱著孩子避到了里屋。
母親對低著頭猛吸香煙的小桐表叔說,你到底怎么說。
不行,小桐表叔干脆地說。
母親有些氣憤了,小桐,你如今有錢了,生活安逸了,本來就該把你媽接到城里來,享享福,讓她來照看孫子這是人之常情,是天經地義的。
小桐表叔說,天經地義的東西多了,她捫心問問他自己,她配嗎?她做的那些事是讓后代延續下去的事嗎?
母親說,張小桐,你不要忘恩負義,你老是揪著你媽年輕時候的那點事不放,她到底哪一點對不起你了?要知道她當時不那么做,你,還有我能不能有今天都要打一個問號。我覺得她就像報紙上說的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小桐表叔嗤之以鼻,偉大母親就應該選擇另一條路。
什么路?
她可以死。
在這之后不久,就傳來了姑奶奶病重的消息,輕易不同我家聯系的方向明打來電話說姑奶奶想見一見親人的面。母親去邀請小桐表叔,照例遭到拒絕。母親只得一個人回了東荊鎮。
僅僅過了一天。母親就回來了,坐在屋子里長噓短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你姑奶奶活不長久了。
原來,小桐表叔這幾年一直也沒有回過東荊鎮。初時,姑奶奶還指望他娶親的時候會帶著媳婦去認個門。小桐表叔結了婚也沒回去,姑奶奶又指望著添了孫子總該讓自己看上一眼。添了孫子的好消息傳來但始終沒有要接她進城看孫子的消息。傳回東荊鎮的是母親和小桐表叔為此事大吵一架的壞消息。姑奶奶的心中徹底地斷了最后的念想。
母親說,你姑奶奶衰老得不成樣子了,她也不過才六十多歲。無論怎么勸,她就是不吃一粒糧食。給她輸液,她就拔針頭。看樣子,她是拿定主意了。
我說,您就不會給她老人家排解排解。
母親說,怎么沒有排解?我一個勁兒地勸她說她沒有做錯什么。方向明老頭子在一旁也不停地認錯。但她提起過去的事就擺手,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我這一生就沒做過一件正確的事。沒奈何,我只得陪在她的床邊坐了一夜。她時不時就喊你小桐表叔的名字,喊得人心煩意亂。
我說,既然這樣那你還回來做什么。
母親說,我這次回來拖也要把你表叔拖回去,只有他才能救你姑奶奶一命。
我們娘倆正說著話,客廳里電話響了,是方向明老頭子打來的。電話里,他說姑奶奶今天下午已經去世了,是吃了大劑量的安眠藥,把人拉到鎮醫院搶救,由于身體太弱,搶救無效。
我還沒完全把話轉達清楚,母親當即就大哭起來。姑媽吔,我的苦命的姑媽吔,你怎么就一天也等不得了,就這么就走了……好不容易把她勸得止住了悲哭,她立時命我給小桐表叔打電話,讓他快來商量重要事情。小桐表叔來我家倒是來得很快。他一坐定,母親就又哭出了聲。母親說,表弟,我說你要后悔吧,姑媽……姑媽今天已經走了。你都不愿意到她靈前去磕個頭?她含辛茹苦把你養大。
磕什么頭?早在我離開東荊鎮的時候我就給她把所有的頭都磕完了,在我心里,那個時候她就死了。怎么?還要我和哪吒一樣,剔骨還肉?那是妄想。哼,賣身投靠仇人的人也要享盡哀榮,辦不到。
這是你說的話?
是我說的。
好,姑媽走那一步我那時也是同意了的,我也是賣身投靠,我也算是白養活了你,你給我滾,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小桐表叔果然乖乖地打開門走了。
小桐表叔不去,母親只得帶著我回到東荊鎮奔喪。我權充孝孫給姑奶奶披麻戴孝。方向明老頭子,竭盡全力給姑奶奶辦理喪事。我和母親并不理他,只是督促他按照姑奶奶的遺言把姑奶奶的骨灰下葬在易家閘東荊河堤的護坡上,姑姥爺和外公的大墳墓旁邊。方向明并無異議。
小桐表叔早已回到了東荊鎮,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華麗轉身,奏凱而還。
招商引資在襄南市鬧騰得最厲害的時候,東荊鎮拿出了一個水產品深加工項目。作為水網湖區,這是東荊鎮的本色。小桐表叔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個項目。項目建成投產以后又獲得了省里農業開發基金支持。有了政策支持,沒過幾年,企業就做大做強,成為全省最大的淡水產品深加工出口基地。由此而引來了遍地開花效應。隨著企業的不斷進駐,東荊鎮也搖身一變成為襄南市經濟開發區。經濟開發區當然要大興土木。小桐表叔借著地利之便,把自己的建筑公司也帶回東荊鎮。所謂風助火勢,小桐表叔就這樣成為了襄南市首屈一指的企業家。
作為一種象征,他在我家祖居舊地上建起了他的豪宅。說不清是什么心態,小桐表叔并不喜歡他成功之后得到的數十上百的光榮頭銜。他在自己的名片上印的是抗日英雄張秋生之后,抗日英雄錢壯桐之子張小桐。說不上低調,也似乎不是炫耀,但它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功效。他的名片引起了一位市領導的注意。市領導一較真就讓檔案部門查一查張秋生和錢壯桐是何許人也。這事后來的結果是外公經過省委研究討論,終于被定為革命烈士。襄南市批準在東荊鎮設立襄南抗日烈士陵園。小桐表叔贊助了陵園的絕大部分款項。烈士陵園就設在易家閘東荊大堤的堤外。小桐表叔除了如愿以償地在陵園中間塑立了以外公為主的烈士群像,供世人瞻仰外,還得到特許,張家的老墳都可遷入園中,單獨葬在一個角落。這樣,姑姥爺雖不是烈士,他的墳墓也在園中占了一席之地。至于后來去世的姑奶奶也被方向明想辦法改葬在姑姥爺身邊。小桐表叔大概覺得同死人為難,未免太無度量,也就不再說什么。
小桐表叔常常到我這里來訴苦。他說他在東荊鎮辦了那么多企業,吸納了鎮上那么多人就業,為國家繳納了那么多稅款,怎么就落不到一個好呢?另外,我發現他易怒。走在路上聽到別人吵架罵娘了,他的坐車被頑皮的小孩用泥土劃了,這樣的小事都有可能成為他長時間情緒不佳的緣由。若是工作中同誰有了意見,他是一定要向行政部門反映的。偏偏他的手下東荊鎮的人最多,因此鎮上的領導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為他充當調停人。好在他是襄南最大的投資商,領導們也就樂此不疲。時間長了,小桐表叔也覺出了自己的毛病。他只得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工作中去。這樣一來的結果是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錢越來越多。但他卻越來越覺得孤獨。就是我,也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有意識地和他減少了往來。
小桐表叔終究是以我為至親骨肉的。一天,他欣喜若狂地找到我的單位來。他一進門,不顧我辦公室里還有我的同事就大聲說,華子,你表叔我這一次可要來一個大手筆了。
我問,什么大手筆?
他興沖沖地從提包里拿出一張省報來,指著三版的頭條說,你看,這就是我的大動作。
我辦公室里的同事一起圍上來觀看那張報紙。只見那標題是《襄南市著名企業家張小桐重金回饋鄉親》。原來,小桐表叔決定在他的豪宅旁自費建筑一百套經濟適用房,免費送給東荊鎮的低收入戶居住。一百套房,無論是什么檔次,無論在什么時候都需要一大筆資金,當然堪稱大手筆。
搖號抽簽那天,東荊鎮來了不少的媒體。我作為小桐表叔的特邀代表同他一起出席儀式。那個人頭攢動,萬人空巷的場面在東荊鎮的歷史上應該算是空前的了。小桐表叔把我甩給一大群媒體記者,甚至連省市領導他也不大搭理。他忙著和那些搖到號的幸運者們握手祝賀。那些幸運者們當然是一個勁兒地感謝他。張總,張董,張老爺子地亂叫,甚至連青天大老爺都喊出來了。小桐表叔呢,無論怎么矜持,都掩飾不住一臉燦爛的笑。
那個時刻,也許是小桐表叔一生中最具幸福感的時刻。
我不想違了母親的遺言去招惹小桐表叔的勢焰。也不想違了天意人倫完全瞞著小桐表叔。母親火化以后,我帶著母親的骨灰來到了東荊鎮。我準備先到烈士陵園去為母親下葬,再去給小桐表叔報信,然后由他到母親的墳頭去痛哭流涕。
東荊鎮的變化太大了。東荊河上的古老渡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兩座現代化的大橋,一條高速公路專用,一條混合公路使用。唯一留下歷史遺跡的依然是河街,它被建成了仿古一條街,小桐表叔的豪華花園也不例外。后街則同所有鄉鎮完全一致,全是火柴盒似的高高低低的樓房,繁華而又俗艷。我知道這大多是小桐表叔的杰作。
母親的葬禮進展得不是很順利。到了烈士陵園,我先到以外公為主體的襄南抗日死難烈士紀念碑前祭奠,然后找到姑姥爺姑奶奶的墳墓,祭拜。當我讓請來的工匠在他們墳墓旁邊為母親建墳的時候,一個老頭出來阻止了我們。他質問我們是哪里來的,知不知道這是烈士陵園,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出入的公墓。我說我知道,但我們是張家的后人,我們是政府特許可以在陵園內埋葬家人的。
一陣哭聲從我們身后傳來,如嚴冬陰云密布的天際寒鴉的哀鳴,低沉嘶啞,分外悲苦。是小桐表叔聞訊趕到了。小桐表叔且不管我們的爭執,抱著我母親的骨灰盒大放悲聲。他居然和流行在江漢平原的專業嚎喪女一樣邊哭邊說。他哭訴的是,我的苦命的姐姐呀,你不告訴我一聲就走了,做兄弟的對不起你呀。姐姐呀,小桐有今天全靠了你呀。你含辛茹苦把我養育成人啊。我從小沒有了娘,你就是我的娘啊。我不該不聽你的話呀,是個忤逆不孝之人啊。我想你在我這里住一天享一天福也沒能實現啊……
小桐表叔一邊哭一邊磕頭。突然,他爬起來,跪倒在姑奶奶的墳前,又哭又拜,我的老娘哎,我的忍辱負重的老娘哎,我的忍辱負重的老娘哎,兒子不聽表姐的話,對你不孝啊。我悔之晚矣呀,兒子給你賠罪呢。我奇怪,仔細聽了聽,覺得他的哭聲已沒有了剛才的哀傷。看了看他,他眼中也沒了淚水。唉,這個小桐表叔。但我依然勸解小桐表叔,讓他不要過分悲傷,畢竟母親算是壽終正寢的,姑奶奶去世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桐表叔情緒剛一穩定,那老頭兒又走了過來說,哎哎,別在這里哭拜了,影響園內秩序啊。
小桐表叔爬起身來,走到不遠處的車里拿出兩條芙蓉王煙來,又從口袋里掏出幾張大鈔,一并遞給老頭兒說,老先生,你看園辛苦,這個你先拿著,一會兒我們就把政府條文給你拿來。又說,你看,這幾個墳塋也是我們家的。老頭兒嘟嚷了幾句不知什么話,拿著財物離開了。我看了看我們家老墳,果然連姑奶奶的墳也是新修過的,看得出來,有人在時不時地照料。我問表叔怎么回事。他說,不過花幾個錢的事。
葬禮結束,我坐上小桐表叔的越野車風馳電掣地重回東荊鎮。
我們在兩座威武雄壯的石獅子間下了車。小桐表叔帶著我走進前廳沿著回廊,走過天井,來到花廳。他早已在這里備下了家宴。
坐在花廳里的太師椅上,我環顧整棟房子的格局。只見飛檐斗拱,雕梁畫棟,令人目不暇接。我想,就是張家祖居,號稱東荊鎮最奢華的民居也未必能比得上這里。
席間,小桐表叔只是和我悶悶地喝酒。我們都刻意回避著不提到我們的親人和往事。
良久,到底是表叔忍不住。你媽臨終前就沒有什么物件和言語留給我?
我說,言語是沒有的,母親走得太突然,想說什么也沒來得及。哦,倒是有一件玉鐲要我轉給您。
我拿出那只碧綠的手鐲遞給他。我說,我聽母親說過,這只玉鐲好像是姑姥爺襁褓里帶來的,應該算是錢家祖傳之物吧。
小桐表叔接過玉鐲,掏出老花眼鏡戴好,低下花白的頭仔細打量著它。看了好一會兒,他站起身來,走進里屋,不多一會兒,捧出一只鑲金嵌玉的花梨木匣子來。他把匣子放在八仙桌上打開,里面琳瑯滿目的都是各類珍寶。小桐表叔把那只玉鐲隨手往匣子里一扔,剛才還顯得古色古香,價值連城的手鐲頓時失去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