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手自畫像:
若桐,90后一枚,正值青春期,最大的夢想是擁有臉上痘痘一般多的鉆石。留學IT,程序員里最屌絲的文青,愛敲代碼,主要敲些理想。喜音樂,自封“唱作人”,金牌浴室歌手,擅長吵醒室友。閑暇時,啃指甲望天花板,過著今天,想著明天,記錄昨天。 午夜,我停在路邊,沒有熄燈。不一會兒,女人應著昏暗的粉色霓虹從樓梯上走下來,深深的乳溝外裹著的是一件純色的齊臀連衣裙,大紅色的唇膏,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還有深色的眼影,這一切,卻遮不住眼角的歲月。肌肉略顯松弛的手臂拉開了車門,塞滿衣物與玩具的大餃子包被安穩地放在后座,她坐下,關上了車門,動作很輕。
“你好。”一個40多歲女人的聲音從后座傳來,“知道地址么?”
“知道,知道。”從后視鏡里望著她的我略顯緊張,“以前在那個市上大學,從悉尼去那的路還是挺熟悉的,放心吧,不會遲到的。”
“哦,沒事兒,你慢慢開,別超速,安全第一。”
“那是,那是。”說完,我呆了足足一秒,右轉方向盤,駛上了空曠的馬路。
我專注地開著車,沉默,占據了整個車廂五分多鐘,直到她在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后,整個空氣開始循環流動起來。
“以前沒見過你啊,新來的?”
“是啊,是啊,阿才說有急事要回國,介紹我來的,這是我的第一單呢。”我與她在后視鏡里相對,回答道。
“哪個阿才?是福建來的那個?”
“對,對,就是那個福建阿才,他昨天上飛機還是我送的呢。他之前送過你的單?”
“嗯,和他還挺熟的呢。可惜啊。” “可惜?” “嗯,聽老鴇說,被警察發現了,估計是回不來了。”
心里一沉,開車的注意力徹底被打亂了。估摸著算了算,阿才在悉尼至少待了也有十年之久了,怎么說走就得走了呢?回想起他像大哥一樣照顧我的日子,我終于明白昨天他在機場時,用粗壯而又有力的雙手拍著我瘦弱的肩膀時說的話,“小子,你成績好,好好學,一定要留下來,找個好工作。”
我的未來是他對未來的想象,可他離開時的笑容還是和以往一樣充滿活力與堅定。
車在寂寥的燈光中穿梭,我又陷入了22歲的沉思。
“還要多久到?”
“是啊,他像大哥一樣照顧了我挺多的。”這是我的答非所問。
她嘴角的微微上揚沒有逃過后視鏡里我那雙愛觀察細小變化的眼睛。
我忽然意識過來,“哦,哦,馬上要上高速了,下了高速還要一刻鐘,大概一個半小時吧。”
“你要不先睡會兒?”我問道。
“不了,等會還要工作呢。”
我的左手在遮陽板里摸索,抽出了一張CD,車廂里回響起悠揚的音樂。“這曲子叫什么?”她開口問道。
“哦,哦,這是《幽靈三重奏》,貝多芬的。喜歡聽?”我答道。
“嗯,好聽。我聽過他的《大公三重奏》,總聽,在國內的時候。”
我透過鏡子望了望,她望著窗外,仿佛在思念著誰。
“小伙子,還在上學,還是工作了?”
“悉尼大學,研究生馬上要畢業了。”
“真的啊?那你可是我女兒的學長咯,她年底就要來悉尼大學報到了。”提到她女兒時,她的眼里如同能放出光芒般神采飛揚。“她學習成績可好了,省重點熊貓班前三……”
“妹妹高三要畢業了?”我的好奇打斷了她的繼續。
“沒,高二,不準備要她高考了,先來這邊讀一年預科。國內高考壓力太大了,我不想要我女兒吃這個苦,再說啊……”她頓了下,“國內太不公平,生活壓力太大了。還是留在澳洲好。”
“你打算怎么留?”我好奇。
“我pr快下來了,等她來了,也可以給她辦身份了。”
我沒有追問,也沒有必要追問,只是點了點頭。
留在澳洲,她是在逃避呢?還是在追求?
總而言之,在大浪淘沙的一批批人潮中,她能留下了,馬上就要達成自己的愿望了。
“她的學習能力我一點都不擔心,就怕她不喜歡這里的生活,不能適應這邊的學校,唉,像你們年輕人喜歡這邊的生活么?”她問道,問得很急切,仿佛我就是她的女兒,想知道我的回答如同她所想的一樣。
“我?我是個無所為的人,崇尚自由,怎么快樂怎么過。要說喜不喜歡這邊的生活,確實這邊太無聊了,有時候無聊得讓人難受,一成不變的生活從我的青春開始,真讓人無法接受。”無意問我說出了我四年來最真實的感受。
她把頭側向了窗外,又似乎在思念著誰,“無論如何我不能要我的女兒在泥潭般的社會里奮斗,掙扎。我要給她創造一個更公平的環境去追逐她自己的夢想。”“哦,哦。”我點了點頭,注視著前方遠光燈照射的筆直的高速路。夢想?當夢想這個詞出現在我腦海里的時候,我又向自己發問,一個只比我剛離開家時小一歲的姑娘的夢想會是什么呢?我只知道,我從小學到的是追求更好的成績和更好的學校,還有那五花八門被培養的愛好。“你看,時問過得真快,我離開她快一年了。我女兒。”說話的同時,她從椅背后遞來一張拍立得。借著遠光燈,我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清純的齊劉海帶著微笑,下面空白處還有一句“媽媽,我會想你的。”字體很秀氣,很美。“可不,時間過得快啊,一晃我都四年沒有回家了。”我叼起一根煙,劃開了Zippo的蓋子,微微地把頭向后側,“不介意?”象征性爭得同意后,我擦亮了火石。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向窗外呼出一口長氣。我媽又在干嘛呢?也在想我?循環的《幽靈三重奏》舒緩的起伏,仿佛在喚醒沿路沉睡中的樹木。
同是母親,一個盼著來,一個盼著回。
“有《大公三重奏》么?我想冉聽一遍,麻煩了。” “哦,哦,有的。” 音樂,是一種能勾人魂魄的東西。在它的環繞下,我的背沉重地粘在了椅背上,整個人都快埋進靠椅里了。她雙腿并得很攏,略微右傾,十指交叉著,放在兩腿之間。她的眼光,如同射穿了我的心,嘴角又一次微微上揚,真的很細微。“想家了?”她身子前傾問道,伴隨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香水味,略帶刺鼻。“想。”這是我今晚最簡短的回答,因為我在沉默,是一種想家時一貫的沉默,沒有人能分享和述說。
“你說為什么我們要離開這么遠?難道就真的會比在國內過得好?”
“很疑惑?”
“有點,不,應該說疑惑有一段時間了。”
“你疑惑就對了。”仿佛她的話語不是從嘴里說出的,而是眼角的歲月在傾訴著一切。“你這個年齡疑惑是正常的。知道為什么嗎?你把未來許許多多的時問點會發生的事糾集到現在這一個時間點里去思考,去猜測,而未來的時間點是有依賴性的,也就是說,疑惑就是人在同時猜測未來許許多多個時間點所發生的事或別人的心理。”
“未來的時間點是有依賴性的?”我左手不自覺地撓了撓頭。
“對,在離現在近的時間點里,你所做,所想,和生活狀態,都會影響到下一個時間點你所做所想和生活狀態。”
我若有所思地滅了煙頭。
“也就是說,你把不可能確定的太多的時間點放在一起去猜測,結果就會疑惑。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做好眼前的事,一步一步地按著每一個時間點走,把每一個時間點走好,你的疑惑就迎刃而解。”
她在看穿我的心思,穿得透底。
我從前排座椅間的箱子里拿出了阿才給我準備好的胡椒噴霧,捅進荷包。熄滅了車燈,我和她一起下了車。這是一戶富有的人家。這房子在一座山上,很高,高得可以看見遠處的海。我扶著她穿過花園。花園很大,大得離譜,游泳池般大小的池塘,還有一條小溪貫穿了花園的左右兩側。一排排的玫瑰帶著鉤刺在夜晚散發著清香。因為沒有燈,這一切顯得陰森。開門的是個老頭。他很干凈,稀疏的白絲整齊地貼在腦勺上,寶藍色的眼睛,深淺不一的老年斑零星地散布在他激動的笑容上。客廳不大,多的是書,整堵墻整堵墻的書。凌亂的A4打印文件堆在壁爐前一塵不染的羊毛地毯上。直覺告訴我,這是個孤獨的老人,兒女早已遠遠地離開了他。我程序化地確認安全后,注意到了他熨過的polo衫,“請問,對她滿意么?”我問道。咧嘴的笑聲中透露著難以控制的滿意。他的藍色眼睛在金絲眼鏡后面直勾勾地盯著她飽滿的胸部。我想,有一種死法叫窒息,他應該就是想窒息在那里面的人。而此時,我看到了她的笑,卻不是自然的笑。我關上了那孤寡老頭的門,點著煙,坐在門前的樓梯口,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的喊叫聲此起彼伏。他在用他的金錢享受他所剩不多的陪伴與狂歡。
兩小時后,我被輕敲車窗的聲音驚醒了,引擎聲響徹了夜空。
“白天還有工?”我問道。
“有,在Office work做清潔。”
“這么拼?有必要么?”
“有,為了女兒。等她來了,我就不做了。”
我望了望儀表盤,已是凌晨四點五十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