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現實及周遭的藝術景象,藝術家李強始終保持著一份警惕,對于自己的藝術創作更未有一絲松懈,一旦當自己的創作變得得心應手或者為流行審美所追捧之時,他便開始重新的審視自己,并試圖讓自己游離出那個既往固定的創作慣性,去努力尋找在自我在繪畫中更多延伸的可能性。因此,李強的作品總是鮮活的,透射出一種通達的生命體驗。之于觀者,這樣的審美體驗無疑是愉悅身心的,但之于作者本人,這個不斷繁復的自我否定與認定的過程則是糾結的、痛苦的自我精神折磨。然而當藝術家發現自己在一番掙扎之后,回望所經歷的這一切時,其中的體驗又是百轉千回的欣喜,卻又為我們觀者無從體驗。由此,我們邀請了年輕藝術家馬文婷與藝術家李強圍繞李強的新作及創作過程進行了一次對話,以期觀者能夠透過畫面之外來了解一個藝術家創作的心路體驗。
M:馬文婷 藝術家
L:李 強 藝術家、四川美術學院油畫系主任、教授
M:李老師,看到你最近的這批作品,盡管延續了這么多年來一直描繪的主題,但是我覺得無論從繪畫方法還是構圖方式上,都和以前的作品拉開了一些距離。
L:幾年前我在畫“返境”系列的時候,出發點是基于我對傳統文化的一些表達的愿望。傳統格局或者說“訪古”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還記得當時畫室里到處都擺滿和貼滿了傳統國畫的畫冊和圖片,這是因為我希望我的一招一式都是由這個母體生發出來,通過我今天的筆端去對照一種古人的大的精神意境。但是后來我漸漸地失去了最初的新鮮感,覺得如果再做下去的話意義也許就會被凝固化,很難再推動了。
我經常在想,當你的繪畫系統越來越完善,當你已經完全知道如何去呈現一個結果的時候,這時恰恰就失去了挑戰,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同時我也發現,回溯傳統的藝術家越來越多,甚至成為藝術圈的一種流行趨勢。所以從前年開始,我便有意識地讓自己在創作的過程中游離出這個思路,去尋找更多表現的可能。有時候過去的東西雖然也很難完全甩掉,但是我總是不斷地提醒自己要和過去的習慣錯位,去尋找這種錯位的點該怎樣來設置。
M:我覺得現在對你來說,和傳統的關系緊不緊密已經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了,你現在的畫面不管從視點的游移還是環境的營造,已經脫離了傳統國畫式的,或者真實生活中的,感覺更像是你心中的風景,是介于真實和游離之間的。
L: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想和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走著走著我突然發現經過這么多年的探索之后,似乎又回到了我一開始畫畫的那個最初狀態。在這個時候,你會發現年輕的時候那些很單純的愿望—為什么喜歡畫畫,畫畫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等等,這類問題突然對你顯得那么重要。這促使我不斷地去調整自己,去強化面對花卉這個熟悉題材的感受,現在它已經更多地成為我寫意筆墨,或者說繪畫手感的一個載體。
M:當你在乎繪畫手感的時候,就會去在意筆觸在畫面上留下的痕跡,這些痕跡會促使你不斷去平衡它們在畫面上的位置,這就形成了一種和畫面之間非常具體的對話,你表達的同時,也在看畫面的反應。這恰恰能夠使藝術家進入到一種特別真實具體、可觸可感的狀態。
L:是的,其實我覺得這種對畫面的反復試煉與尋找,是每個畫家都逃脫不了的一個重要體驗。這個過程往往追尋的還不完全是畫面效果,而是在此過程中能否讓我獲得那種與畫面真實對話的觸感。有時候,往往就那么一點點小小的體會,甚至是一個很小的不為觀者察覺的細節呈現,都能讓我興奮不已。
M:有的時候來看你的畫,經常都是前一晚上畫得特別酣暢淋漓,第二天一來全部都刮掉了,我覺得很多好的地方都消失了,當然也有很多好的地方出現了。你的畫經常要覆蓋很多遍,這是不是尋找繪畫層次觸感的一種方式?
L:可以算是吧,我覺得現在對每張畫面的要求總是在不斷變化著,最終的結果也是在過程中自然成形的。我覺得作為一個畫家要平衡的東西有很多,但是至少這種交流和觸碰在我看來很重要,不然的話我覺得繪畫語言很容易在無意中就會變成為一種樣式化的成品。
M:你這些年的作品,從一開始的“天堂”系列,到后來的“現場”、“返境”,這樣一條線索下來,在這個過程中要不斷地選擇和放棄,一直到最近這批作品,看似放下了很多,但是這個“放下”本身也很難,是一個價值判斷的問題,不是一開始就做得到或者能放得下的。
L:其實每個人都要選擇,每個人對自我的要求和選擇都不一樣。之前我畫工廠、畫災難現場、后來畫“返境”,是因為當時我的腦袋里每天都在想這些問題,而且和我個人的生活也有一定的關系,特別是親人的病痛生死讓我對人生有了更多的體會與領悟,境遇的變化真的會讓你不自覺的就要去想這些問題。但是后來我發現其實繪畫承載不了所有宏大的終極問題,也不能直接去解決任何問題,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覺得繪畫最初的出發點非常重要。繪畫不僅僅是去簡單的反映問題、表達問題,而是應該更深入地和問題中的自我對話,找到自我的位置??赡苓@也是今天的藝術現場帶給我的觸動和改變。
M:如果做一個串聯,我覺得之前這幾個系列的創作對你思想上的變化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過程。今天這個世界越來越豐富,同時個人的場域又越來越狹小,就使得大家都要不停地向自己進一步追問,去不斷挖掘和尋找自己的需要。
L:之前的幾個階段對我來說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我覺得最大的變化就是我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拋棄了很多對我來說是累贅的,或者說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我在畫這批畫時腦海中總有一些不確定和不可知,有些是因為想刻意要求自己要回避以前的繪畫習慣,有些又是在過程中自然產生的。由于你不知道和沒安排,在創作的過程中,畫面其實就記錄或者保留下了那么一點點殘留,這其中包含了你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糾結、探索和成敗。但是正是這些因素才使得畫面在最后能夠呈現出生命力和鮮活感。
雖然我還是以花卉和風景為主題,至少對我來說,我現在再面對對象時的愿望和方式跟以前已經有些不一樣了。我覺得畫畫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具體的過程,它是一個整合的有機體,跟你具體生活的方方面面,每個階段的人生狀態都是連為一體的。很多宏大觀念無法落實在具體的點上,有時候反而從一些小的、具體的東西出發,才更容易讓自己明確下來。
M:繪畫和其他媒介一樣,都會面臨語言和思想之間有效表達的問題。如果說當代是一個大的復雜的場域,那么每個人有自己的領域和位置—你可以不斷變化,也可以堅持自我。當然,作為現實場域中的自我也在時時流變,肯定還存在著語言有效性的問題,這是無法回避的。
L:實際上每個人都在變,在不斷變化的過程中,自我也在不斷變化和充實。我覺得繪畫永遠是視覺傳遞的一瞬間,溝通也在這一瞬間。繪畫永遠有它自身的價值,有它獨立存在的意義。那么,如果繪畫過于的套路化,流程化,它一定很難打動自己,更很難打動別人。當你缺少要求的時候,這就叫逃避,如果你堅持這種逃避,這種逃避就不可挽救。你脫離現場,你開始回避問題了,這意味著你對自己不進行批判和研究了。為此,我們不得不不斷地給自己一個提醒。
M:現在你的整個狀態在轉變,似乎更愿意去跟一個真實的自己相處,接受自己所有滿意或者不滿意的事物,能夠坦然地去面對自我,知道要站在哪里,要往哪里走。這才是你最大的變化。
L:對自我的要求是必須的,一個人如果缺乏做事情的愿望,或者說任由一種慣性的愿望來支配是很可怕的。要變,就要推翻和懷疑,焦慮和痛苦是常態。哪怕在別人的眼中只是一點點的改變,對自己來說都會得到一些收獲和體會。只有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去反復印證,才能累積到一定的量,并期待一次更大的跨越。我畫面中的敗筆和疏漏也許旁人根本無法看到,但是經過反復推敲的這個過程,確實讓我獲得了以往從未獲得過的體驗。所以我說我整個畫花的系統,還有我整個設局的系統全變了。
如果說以前可以算是“借物達意”的話,新的這批畫的意義我就是想讓它顯得更模糊一些,并不希望它去傳遞一種非常明確的、可言說的東西。我的“返境”可以說得很清楚,我的“現場”也說得很清楚。但是今天我真的說不出來。沒有一個明確的觀念或者說設置,完全沒有;有的就是體會,就是很多的繪畫觸感,以及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發現的那種新鮮的、不可知的誘惑感。
M:這批作品不能用一兩個簡單的觀念就可以涵蓋,不像之前的系列可以用一套系統話語去描述它、分析它是怎樣產生和怎樣生效的。今天的這個展示恰恰是一種精神上的交流和感受,這難以用語言來闡釋。也許每個人在看到這些作品時,都會有不一樣的體會,這恰恰是繪畫最有意思的地方。
L:其實對于繪畫精神的問題,我并沒有把它作為一個獨立的詞組來理解,我覺得它一定是自然成型的,絕不會是抽象的、空洞的,或者說是被強加的,它應該是一種自然流露。對于一個畫家來說,畫面自身還能不能給畫家提供自由的空間和更新的可能性這一點相當重要,這或許也是吸引著我、使我不斷推進的一個重要的因素。最近這批畫我開始畫一大叢花,構圖不再遵循一種章法,筆墨也更加自由隨意,想以此給自己打開一個釋放的空間。在這個過程中將自己投入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狀態中去。很多的遲疑也好,反復也好,當徹底的放松之后,你會發現其實所面對的問題越來越沒那么復雜了,發現之前很多的糾纏都是一些并不重要的迷局。我覺得現在這種狀態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很多莫名的余地和空間,有的時候對了,有的時候又發現自己錯了,這種反復試探和追尋的過程帶給了我太多繪畫的快感,同時也獲得了很多不一樣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