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立鴨寵

一、 是可忍鴨不可忍

近段天界出現了一個奇異的景象——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擎南戰神總是肩扛著一只奇丑無比的鴨，在天界四處溜達，戰神時而頷首低笑，時而在鴨耳邊私語……

擎南戰神向來喜怒不形于色，是出了名的面癱。能與鴨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實屬難得！眾仙對此難免不側目，久了也就傳出了謠言。

擎南上神喜好獨特，不愛美仙，獨愛一只鴨。

這鴨就是我。

我時常想，得此至寵，乃吾的福氣。但我能說我過得不好嗎？！

此話一出，想必我會被千萬支眼神之箭給射死吧！

這天，我穩立于戰神的左肩，他一襲白衣，長發飄飛，我們面迎微風，駕云前往凌霄殿。極少在早朝露面的上神大人能威風八面地光臨凌霄殿，想必也是與戰事有關。

近來，妖魔兩界聯盟，擾亂三界。玉帝下旨，命擎南明天前往鎮壓，身為戰神的他義不容辭。

聞此消息，我內心幾乎是激動的。

我撲棱著翅膀，把嘴一伸，嘎嘎叫了起來。然而下一秒，我的身體就懸在半空。

擎南那大老粗很順手，對，是很順手地揪起我脖子，眉目一皺，說道：“本尊出戰，你看似很開心？”

那當然了，這樣我就不用再承受營養嚴重失衡的痛苦了！

懸在半空的身體讓我很沒安全感，于是我的翅膀撲棱得更厲害，叫得更慘了。擎南戰神，有沒有人告訴你——男人要對女人溫柔的！

雖然我是只鴨！

但你也不能時不時對我動粗啊！

許是看我掙扎得面紅耳赤，上神大人倏地放手，我頓時天旋地轉，以為會摔個四腳朝天，結果下一秒就被他攬進懷里，禁錮在胸前。

我驚魂未定，瞅到戰神大人嘴角的戲弄笑意，頓時惱火。這家伙又把我當雜技一樣耍！

他對我的怒火視若無睹，淡淡道：“到時本尊出戰，定會帶你跟隨左右的。”

不要啊！

仿佛有一道閃電劈中了我的腦袋，然后我長長的脖子向后一仰，進入假死狀態。

我發誓：待我修成人形，定會讓你學鴨叫！

我的情緒本被擾得煩悶，結果來了兩個想中槍的。

迎面走來的是掌管風向的風仙子，她輕蔑地瞟了我一眼：“擎南戰神的口味真是獨特，竟對如此有‘特色’的鴨情有獨鐘！”

“對啊。毛發雜亂，嘴巴寬大，眼小如豆，連丹頂都沒長出來的鴨。上神能寵愛這等物種，我也是醉了。”隨行的仙子也掩嘴笑得花枝亂顫。

如此犀利的“人身攻擊”，讓處于假死狀態的我猛地活過來，毛發直豎，虎著鴨臉，一個眼刀射了過去。

我這等物種怎么了？你們的審美是澆上了糞嗎？沒看出本鴨的姿容是鴨界里數一數二的嗎？

她們還在對我冷言惡語，我氣得滿臉通紅，肚子里滿滿的都是脹氣。

是可忍鴨不可忍！

趁擎南不注意，我掙開他的懷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到風仙子的頭上，用長嘴狠狠地啄她的發髻和衣裳。

風仙子大概是料想不到我竟發了瘋似的向她襲來，當場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連連。她也發了瘋似的上蹦下跳，死命想甩掉我。

畢竟我修為低，法力不及她。幾個回合后我就被她拎起脖子，動彈不得。

我說，你們上仙怎么都喜歡這樣揪住我的脖子，把我拎起來？！

原本精致的妝容被我搞得一團亂，風仙子怒不可遏，揚言要掐死我這又笨又丑的鴨。

我轉頭向擎南求救，卻見他呆愣在原地，眼中顯示一個信息：原來我的鴨這么彪悍！

我向天翻了個白眼，仰頭等死。

擎南還算孺子可教，在我快斷氣時搶回了我，抱在胸前。他眉目一冷，微微啟唇：“風仙子，我記得今天在東南方向的某個村落已被大風掀了……”

被抓住把柄的風仙子氣得跺腳，最后頂著亂糟糟的發髻揚長而去。

果然，兩個雌性物種相碰，不是出故事就是出事故！

二、 取名如有神

有仙說，你是只修為低的鴨精，能得到擎南上神的垂愛，是你三生修來的福氣。

我心想，我是只仙位低的鴨精，能得到擎南上神的溺愛，是我三生修來的晦氣。

我與擎南戰神的故事很辛酸。

一個月前。

我頭上的血還在蜿蜒而流，滴在地面上，慢慢暈開成一朵朵妖艷的花。我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一處神邸門口。

許是失血過多，我感到頭重腳輕，眼前模糊一片。突感很無助，我努力蜷在墻角，盡量不被人發現，生怕別人抓我去烤了。

此刻，一陣腳步聲震動了地面。我驚得抬頭，緊張兮兮地望著迎面走來的人——他的五官在云霧中逐漸清晰。

此人一襲銀色戰甲，威風凜凜。一雙劍眉斜長入鬢，氣宇軒昂，是位難得一見的俊朗男子。

男子？雄的？

我害怕得全身顫抖。一向覺得，凡是雄性物種都不會放過我這只可烤的鴨，更何況眼前這位長得如此威武雄壯的雄性。

他面無表情，漆黑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我，半晌都沒動靜。就在我以為他會放過我時，他終于有了動作——彎下腰抱起我，皺眉道：“我院子里什么時候跑來一只受傷的鴨子？”

……

我全身緊繃起來。

他抬手輕輕碰了我傷口，動作輕柔得讓我驚奇。許是因受傷，我頭昏眼花，竟看到他眸中閃過一絲心疼。

他歪著腦袋，思考良久后道：“你我既然相遇，想是緣分。我替你包扎吧。”

我長舒口氣，原來他不是想烤了我。得知自己安全后，我在他懷里放松下來，隨后黑暗就完全覆蓋了我。

說真的，他的懷抱真是暖得不像話！

后來得知，救我的是天界戰功赫赫的戰神——擎南。

我的傷勢很重，擎南每天輸真氣給我，我才恢復些許。我對他感激涕零。

我對手持書卷，坐于碧水池邊的擎南開心地嘎嘎亂叫起來。

許是我太過聒噪，他微蹙著眉，半晌后轉頭對我說：“我聽不懂鴨語。”

聞言，我頭一仰，再次進入假死狀態。

敢情上神無法理解我如此手舞足蹈，自認面部表情很生動的致謝動作的意義，是因聽不懂——

鴨語？！

我頓時感覺整個鴨都不好了。

擎南唇邊難得地勾起弧度，又是抓起我的脖子，把我放在大腿上，靜靜地看著我。直到把我看得發毛，他才啟唇說道：“我給你取個名字。”

自我意識漸漸清晰后，就不記得我是何許人也。是仙？是精？為何受傷？對于這些，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好在擎南收留了我，才有一處安身之所。

我伸長脖子，萬分期待地望著他，心想他會給我取個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名字。

他似是掙扎了很久：“那就叫……柔婭吧。”

有鴨？

我立馬立直長脖。上神大人，你確定你已到“讀書破萬卷，取名如有神”的境界了嗎？這名字取得也忒難聽了吧？

我以瘋狂搖頭來表示我的不喜歡。

最后，鑒于他聽不懂鴨語，就很愉快地決定了我一生的名字——有鴨！

三、 沉浸在肉的海洋

如果說取名這事能讓我一口老血堵在胸口，那么吃飯這事就可以讓我這口老血噴射而出，達到疏通瘀血的效果！

擎南大人說我身體虛弱，所以叫廚子每天燒了一桌的大魚大肉給我惡補。

七天了，當我看到每頓飯都是什么紅燒豬蹄、紅燒牛肉、紅燒豬肉時，我整個鴨的世界觀就崩坍了。

還是紅燒系列，沒有一個素菜！我再次把假死狀態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樣的營養過剩讓我的身體很無恥地在七日內增大了一個圍數。屁股下新增的肥肉讓我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毫無美感可言。

擎南把一道菜端上桌，就高聲吆喝：“柔婭，吃飯了！！”

擎南大人，都說不要叫我有鴨咯！難聽啊。

他這一聲震得我神經立馬錯亂起來，我立即向最遠處的柱子飛奔而去，躲了起來。

再這么吃下去，我就成肥鴨界的領軍人物了。

擎南上神皺了皺眉，四處張望，搜尋我的身影。最后我還是躲不過他的魔爪，再次被他揪著脖子拎回了飯桌。“今天改伙食，不吃肉了。”

聞言，我心里幾乎是樂翻的。可看到桌上的大條清蒸魚，我的內心頓時碎成了渣渣。

大人，魚肉不是肉？

你騙我是鴨呢！

雖然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魚，但每天沉浸在肉的海洋里，想必對魚肉也沒什么好感了。我搖頭，又是拼命亂叫。結果上神的一句話就讓我正襟危坐了——

“再不吃飯，信不信我把你給烤了！”

我信！

果然，小鴨還是抵抗不了大神。

在我開始乖乖吃魚時，他卻阻止了我。不知為何，我竟看到面癱擎南上神耳根在微微發紅，語氣溫柔得不像他：“不喜歡吃姜絲，就不要勉強。我幫你挑出來。”

我身形一頓，他怎么知道我不喜歡吃姜？難道他看出了我眼里對姜絲的厭惡？

地上升起的層層云霧繚繞著，讓他低頭認真挑出姜絲的俊朗側臉顯得異常朦朧，仿如畫中之人，縹緲不定……

如此近距離看他，才知他竟是生得這般好看……原來戰神也有如此細心的一面。

他終于挑完姜絲，抬頭看著我。我觸電般從呆愣中驚醒，急忙低頭，一口氣把魚的半身給咬斷，結果被嗆得面紅耳赤。

不對，怎么有……辣味？

辣味逐漸充斥我的口腔，讓我的整個嘴巴發麻。

擎南看到我面目猙獰，張大嘴巴呼氣，一副異常難受的樣兒，嚇得連連詢問我，想到他聽不懂鴨語，我也就打消了要他救我的念頭。

我辣得想要尋找出口時，眼角就瞅到不遠處的碧水池——不行，辣得受不了了！

“咚！”一聲巨響后，碧水池面激起層層漣漪。

哪個兔崽子在魚里放辣椒的？不知道鴨是不能吃辣的嗎！

正值秋季，冰涼的池水很快沖去我口腔的辣味。隨后，刺骨的涼意就襲上來了。

透心涼，心飛揚！

我把頭擱在水面上，看到擎南焦急地走過來，一臉擔心模樣。走近看到我沒事后，他臉部緊繃的線條才稍微緩和了些。

他氣憤地拎起濕漉漉的我：“就算是很辣，喝水就行，不必跳入水中。要是生病了可怎么辦？”

我的傷剛痊愈不久，要是真生病就麻煩了。我感到十分委屈，你怎么不早說喝水就行啊？

擎南不放心，召來天界畜牧醫師給我診斷，確定無礙后，才給醫師放行。醫師抬步離開時，轉頭看到一大桌的肉，臉色凝重起來。

“擎南上神，以后不可讓你的鴨再吃這些肉了。”醫師許是瞥到我發福到不像鴨的身材，眉頭皺得更深了，“肥胖易導致高血壓、高血脂。上神，此鴨曾受過重傷，以后的飲食定要注意啊！”

醫師，您說得太對了！

擎南看了看我，眸中滿是懊惱之色。然后他手里拿著不知打哪兒弄來的本子，一本正經地望著醫師：“還有哪些肉是吃不得的？”

醫師一愣，交代了些注意事項，最后特地囑咐擎南說我得多吃些維生素。他則在旁低頭認真記著。

這家伙，怎么傻得有點兒可愛呢！

我一直以為，擎南上神得到醫師在飲食方面的點撥，想必懂得了如何在我的飲食方面做到營養均衡。

但，我錯了。

擎南那傻大個兒竟然在后面的日子里，每頓給我吃素，沒有一點兒葷。以致營養不良的我迅速瘦下來，整日頭昏腦脹。

這肥死和瘦死的兩種極端，在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我只能望天哀號——

上神大人，你果然不會養鴨呀！

四、 扛鴨上戰場

記憶總是不堪回首的！

我很后悔在凌霄殿前的那次沖動。

此次擎南前往魔界討伐，本以為此次是我獨自待在戰神府，不再在飲食方面承受痛苦的絕佳機會，不料他竟似讀懂我心思，說什么也不讓我得了意。

眾仙都說，擎南戰神是千年難遇的征戰奇才，在戰場上英勇無敵。時至今日，我算是見識到了。

看他那遇妖殺妖、遇魔宰魔，時不時一擁而上的妖魔被他像切蒜似的，瞬間灰飛煙滅掉的架勢，真是霸氣！

只是，戰神大人，您肩扛著一只鴨上戰場，不覺得有損于您的英勇形象嗎？

戰場很混亂，我也沒隨便亂跑的膽，就百般無聊地趴在他肩頭。不由得想起征戰前一日，我終是熬不過每天只是素菜的伙食，于是趁他離開，我偷溜進廚房，找肉吃。

結果到嘴的肥肉被某人搶走，擎南又抓起我的脖子，瞅著那塊肥肉，厲聲說道：“你竟敢偷吃肉？！”

再不吃點兒肉，我就要饞死了！！我感到很委屈，他擺明了欺負我是鴨。

我憤憤然地轉頭，他似乎感覺到我的情緒，就軟下聲來 ：“好了，這次就原諒你。你該洗澡了。”

一聽要洗澡，我全身就緊繃起來，拼命地掙扎著。奈何一只鴨怎敵過身經百戰的擎南。結果可想而知，我還是被他丟進了碧水池中。

自上次我跳進碧水池中解辣，出水時鴨毛滴下臟水被他嫌棄后，他就每天親自給我洗澡。

一個仙給一只鴨洗澡，想想也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可我鄭重地聲明下——我是只雌鴨！往高級階層來講，成了人形就是個活生生的姑娘！戰神你怎能如此毫無顧忌地給我這位姑娘每天來個全身洗澡呢？

男女可是授受不親的！

因常年握劍，擎南的掌上布滿老繭，每當他寬大的手掌輕輕滑過我全身時，我就感覺異常驚悚。

今晚的擎南很不一樣，很安靜。

他的手還在我身上輕輕摩擦著，霧氣裊裊，他眸中溢滿溫柔和認真，濃烈得似要滴出來一般。

池水是溫的，我面紅耳赤，心也跟著亂跳到不正常的頻率，只是呆呆地、全身僵硬著任由他洗。

好不容易洗完，他把我抱進內室，擦干我全身后，就直接抱我上床了……

給我洗澡，擦干我鴨毛，然后抱我入睡……這些他都做得如此嫻熟。我從之前的不順從到后來的習慣，習慣每天晚上窩在他臂彎下，安然入睡……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他今晚的眼神很熾熱，感覺快把我給烤了。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扭動了下身體，不料把他腰間的某個東西給扯了下來，我用嘴巴把它鉗起來，才看清是個魚形香包。

他急急地把它從我的鴨嘴里扯出來，耳根有些發紅：“睡覺吧。”語畢，他就急促地閉了眼。

聽聞民間香包是姑娘送給心儀男子的定情信物，而男子接受的話就說明也是心儀這姑娘的……看他那羞澀的模樣，那一瞬，我只覺得心莫名地難受。

第二天，他不顧我郁悶的心情，直接揪起我，扛在肩頭，奔赴沙場。

戰場如葬場，刀劍無眼。擎南你這家伙怎能把如此柔弱的鴨帶上戰場呢？萬一某個妖魔噴個三昧真火，把我給烤了，那可咋辦啊？

正當我憤憤不平之時，冷不丁發現英勇無敵的戰神大人已被一眾妖兵團團圍住。

俗話說：猛虎架不住群狼。

當看到那些妖兵對我這只鴨虎視眈眈，仿佛我就是架在鐵架上烤熟的鴨時，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一只蛇妖張開血盆大口，直直向我噴來火焰。

果然是想烤我！

擎南大喝一聲，快速把我抱進懷里，以風馳電掣之速閃躲至一邊。

下一秒，一只鹿妖趁其不備，迅速揮著大刀向擎南砍來。我來不及喚他再次閃躲，刀就已砍在了他的肩膀，鮮血噴射而出。

一切發生得太快，我嚇蒙了。只感覺緊緊抱住我的雙臂始終沒有松開分毫，我迷蒙中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聲念道：“柔婭，別怕，我定護你周全。”

他的血滴入了我的毛發，慌亂之中，我竟發現我的鴨毛慢慢地變短，最后直至消失……

不一會兒，我的鴨毛竟全部消失，只留白皙的肉身——鴨是有褪毛期的，但如此像被人生生拔掉毛的痛感，是第一次。

痛楚還是無法緩解，我痛得連嘴巴都在顫抖。最后還是忍受不住，暈了過去。

在意識尚存之際，我聽到擎南瘋狂地喚著我的名字，聲音似是穿過九重云霄，悠遠而長久……

五、 喜變人形

擎南戰神雖負傷，卻依舊領兵凱旋。

聽聞，我暈厥后，擎南戰神急紅了眼，像發了瘋一樣劈開一條血路，把我送回了府邸。

待我初醒時，竟發覺自己成了人形，變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姑娘。

用擎南的話說，就是我飲了他的血，修成了人形。這事本是值得高興的，可他竟沒有一絲興奮之色，反而直勾勾地看著我，一張本就面癱的臉更是難看……

這家伙，難道不喜歡我變成人形嗎？

我突然想起那個香包……那一瞬間，我的心再次沉入谷底。這種心口麻痹的感覺整天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或許是我心中不愿面對這個現實，我第一次主動抱住了他，頭趴在他肩頭，有氣無力地說：“擎南，給我講個凡間話本故事吧，我……想聽。”說到最后，聲音小如蚊蠅。

我覺得擎南是喜歡我的，要不然他怎會如此護我呢？

他身形一頓，想要拉開我，奈何被我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我不想，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臉頰上已滿是淚水……

不知為何，變成人形后的我時感疲憊，頭眼昏花，每說話都要大口喘氣才行。昨日更衣時竟發現自己的皮膚出現了皺褶，進入了衰老期。

我不知所措。難道這就是成人形的代價嗎？如果是，我寧愿承受。

但我不想讓他知道這個代價。

可終究是瞞不過他。抱著他時我沒注意，露出滿是皺褶的手臂。他一把扯過來看，眼中滿是驚恐：“怎么回事？”

我慌忙抽回手臂，掩飾著笑道：“沒什么。你……快給我講個故事吧。”

他一把掙脫開我的懷抱。黝黑的眸子里滿是驚恐和詫異，連連搖頭，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似受不了般消失不見。

我愣怔住，回過神時猛地咳嗽起來。他……是看到我這副模樣，害怕了嗎？

可是，擎南……我覺得我快死了……

即便這樣，你也不愿給我講個故事嗎？

翌日，我坐在碧水池旁的貴妃椅上閉眼休息。忽然一道影子遮住了我的半個身子，我想睜開眼看清來者，眼皮卻沉重得睜不開。

我只覺得有抹熟悉的味道在逼近，在耳邊停住，語氣溫柔得似棉花糖：“柔婭，對不起。”

擎南？這次我更用力地睜開了眼，朦朧中看清了他的臉。

我看到他拿起一本書，在我耳邊輕聲念道：“從前山上廟里有個小和尚，他每天挑水、念經、敲木魚，給觀音菩薩案桌上的凈水瓶添水……”

我喜極而泣。原來他是記得我說的話，不是怕見我，也不是生我的氣……

我想起身，突然一陣頭暈目眩，直接坐回了椅上。

擎南這渾蛋！竟在故事里加了迷魂咒！他想干什么？！

在我意識尚存之際，我清晰地聽到他對我耳語：“我說過會護你一世周全的。我一定要救你！！”

疑問來不及問出口，我就被黑暗完全淹沒。

一覺醒來，我發覺身體越發虛弱，眼前模糊一片。

待焦距清明些，我看到一襲明黃色衣袍……玉帝？

我憶起暈前擎南說的話，慌忙揪起玉帝的衣袖：“擎南呢？！” 我隱約覺得有大事要發生，而且與擎南有關。

玉帝臉色凝重起來：“擎南為了救你，只身前往東海，向壓在東海鎖妖柱里的魍魎奪回你的丹頂。”

什么？！魍魎可是三界十大兇殘物之一，最擅長惑術與幻術的。擎南雖是戰神，也未必是這廝的對手啊。

我急忙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連滾帶爬地趕到了東海，撞開了鎖妖柱結界的第九重。在那里，我看到了令我一世痛心的一幕。

鎖妖柱里，鮮紅的丹頂被擎南捧在手心，整個柱內邪氣彌漫。那漫天的邪氣是旁邊奄奄一息的魍魎所散發出的，它們聚集成了一團，團團包裹住擎南，連他身上銀白色的戰甲都變得漆黑無比。

這場面，想必是經歷了多么慘烈的對決。

我愣愣地看著擎南轉身向我走來，獻寶似的沖我笑道：“柔婭，我拿到丹頂了。”他運法把丹頂輸入我的頭部，然后靜靜地看著我的反應。

不過須臾，我的頭頂就慢慢凝聚出了一道金光，身體開始發生變化，如撕裂般重生，最后竟變成了一只仙鶴？！

記憶如洶涌的潮水一般向我襲來。不待我整理好思緒，就看到擎南的身體逐漸變黑，他痛苦地蹲下，抱著頭部在原地打滾。

我嚇極，聲聲喚他。上前扶起他時卻甩開了我，抬起猙獰的臉。我才看清他眸色已不是原先的黝黑，而是變成了或明或暗的淺藍色……

這眸色分明是……魍魎的！他被魍魎生前最后一絲執念侵入體內，墜入魔道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墜入谷底，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要離我遠去。

忽然，擎南一個飛身到我跟前，掐住我脖子。臉上白藍色光交替，變換成魍魎的面孔，齜牙咧嘴地大喊：“殺了她！殺了她！！”

呼吸受阻，我努力掙脫。他掌間的力道猛地松了，擎南的元神取代魍魎的執念，他一掌把我打出了鎖妖柱，“柔婭，你快走！”

來不及理清萬般思緒，我就被打出了水面。看他如此痛苦，我失去了理智，拼命折回想救他。

霎時，一道金光把我欲走的身體打了回來。抬頭一看，玉帝與天界四大天王從天而降。

玉帝一甩袖，怒道：“你這是要擎南的心思都白費嗎？你如此進去，只會引出你的心魔！”

接著，他微微頷首，四大天王迅速飛入柱內，不一會兒，就看到披頭散發、精神頹廢的擎南被他們擒住帶了出來。

我情緒異常激動。忽然，我頸后不知被誰重重一擊，就暈了過去。

在暈過去的那一刻，我似乎看見那白衣少年沖開云霧，“柔婭，我要變成強大的神，來護你一世周全。”

六、 "記憶如潮水

一覺醒來，因丹頂的回歸，我變回了原身，自然也想起了些什么。

大概是兩千年前，妖魔兩界經常打仗，都妄圖打敗另一方，一統兩界。

我與擎南本為妖界丹頂鶴一族，也是青梅竹馬。生長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時常受人欺負，以致我們想努力通過修煉成仙，好脫離這個尸骨遍野的妖界。

在妖界，每當有妖法高強的妖欺負我們時，擎南總是不顧自己，為我擋下所有的拳腳。每次給他搽藥，他總是咧著一口白牙對我笑道：“阿婭，我不痛。” 每在這時，我都萬般心疼。

擎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別人總是癱著一張臉，不笑也不說話。可他一面對我時，仿佛就卸下心防，時常對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或許就是在那時，我喜歡上了他。

他不愛說話，只愛默默幫我挑出姜絲;不愛笑，只愛對我傻笑;不愛講故事，只愛努力給我講完一個凡間話本;不愛在腰間掛飾品，只愛掛我送的畸形魚形香包……

不管我說什么，都說“好”的那個擎南。

“阿擎，你話那么少，以后你只能把你這么少的話都說給我聽，好不好？”

“好。”

“阿擎，我那么討厭吃姜，以后你就負責把魚里的姜絲挑走，好不好？”

“好。”

“阿擎，你以后要多多給我講凡間故事，好不好？”

“好。”

“阿擎，妖界這么動亂，我要是某天被妖主抓走了，你會不會扛著大刀來救我？”

這時，他猛地轉頭看向我，眼中滿是緊張：“我不會讓你有危險的。”然后他把我扯進懷里，仿佛是發誓一般，語氣鄭重而莊嚴，“阿婭，我要變成強大的神，來護你一世周全！”

我忽覺哽咽。傻瓜，只是說說而已。

幾百年后，我們的法力快速增長。妖主怕我們有能力忤逆他，在一次混戰中把我們一掌給打死。這一劫是我們的末劫，死后就度化成了仙。

擎南在三界大戰中戰功赫赫，玉帝封他為戰神，專護天界安寧。而我成了鶴仙子，職責是守護瑤池里的寶物——冰玉蓮。

我們各司其職，見面的機會逐漸減少。有時擎南也會來找我，但大多都是匆匆小聚。很多時候，我都來不及說出那份情愫，他就已匆匆離開。

我曾想，或許這樣平淡的相望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畢竟我們都不能放下職責，而掉以輕心。

可直到那天魍魎沖破天界九重天，直向瑤池殺來時，一切都變了。

魍魎的兇殘在天界可是聞名的。它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來搶奪可塑人身的冰玉蓮。作為冰玉蓮的守護神，我自然是殊死抵抗。

可我終究不是那廝的對手，還沒撐到援兵來到，就已被它咬斷頭頂的丹頂，然后被甩下六重天。丹頂是我的命魂，沒有丹頂，輕則變成最低等的鴨，重則魂飛魄散。

執持一魂的我變成了鴨，沒有了記憶，憑著一股執念來到擎南府邸門口，被他收養。

待思緒回到現實中時，我從床上滾落在地，撲通跪在玉帝面前乞求道：“玉帝，我求您，不要殺擎南，不要殺他！”

我突覺眼眶酸澀。擎南這傻瓜，在我可以有他記憶，全心陪伴他時，卻不在我身邊了。

玉帝把我扶起：“擎南畢竟是戰神，天界不會對他有過重懲罰。但他的心魔已被喚出，已然墜入魔道，所以天界只能把他鎖在至凈池中，以洗凈他的邪氣。”

至凈池乃三界洗凈邪氣最厲害之處，墜入魔道的神仙都被囚禁在里面，經歷五百年乃至千年洗筋易髓的痛苦，才能洗凈心魔獲得重生。

擎南怎么承受得住如此的痛苦……

“心魔？”他不是被魍魎的邪氣所侵嗎？

玉帝讀懂了我的心思，道：“每位神仙心中都潛藏著一個心魔，心魔很容易被邪物所喚出，從而會親手殺掉心魔所影射的人或物。”他看了看我，又道，“你的心魔是擎南，而擎南的心魔則是……你。”

我瞪大雙眸，險些站不住。擎南拼最后的力氣把我打出水面，是因為怕我沾上邪氣而喚出心魔，墜入魔道嗎？他拼最后的意識沒有掐死我，也是因為不忍傷害我分毫嗎？玉帝明白他的心思，才阻止我再次進入鎖妖柱嗎？

而這一切，都得到了玉帝的點頭回應。

我心口再次痛得喘不過氣來，就像被人用刀子凌遲般痛苦難熬。

我緩緩地站起身，抬頭看向玉帝：“我想要見擎南。”

七、 良苦用心

擎南進了天界至凈池，聽說他什么都沒帶，手里只緊緊攥住我送給他的魚形香包。

我曾說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魚，所以繡這個香包給他戴著，讓他時刻記得我喜歡吃什么。

我來到至凈池見到他時，他正浸泡在池水中，閉眼靠在池沿，眉頭緊皺，看似很痛苦。我腦中襲上萬千思緒，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好半晌才艱難喚道：“阿擎。”

他動了動睫毛，痛苦地“咿”一聲，沒有睜開眼。我的心仿佛也跟著牽扯般痛著。

“阿擎，我變成鴨時，你是不是第一眼就認出了我？

“阿擎，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忘記你的。

“你起來，起來好不好。同我說說話，哪怕一句都行。”

或許是聽到我的叫喚，他艱難地睜開眼，又是同當年那般，艱難地對我咧開嘴笑道：“阿婭，我不痛。”重重喘了口氣后，又艱難地說，“我說過會保護你的。”

虛弱的聲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我頓覺熱淚盈眶，極力掩嘴壓抑哭聲。

傻瓜，擎南你這大傻瓜！

我苦苦哀求王母，借來能探知過去的琉璃鏡。通過此鏡，我才明白擎南這個大傻瓜的良苦用心。

我被魍魎打下六重天，那時擎南瘋狂地找我，最后才在門口找到我。

我與他重逢時，他就已知道是我。他總是給我吃各種肉類，只因肉里摻著有助我恢復身體的藥，他知道我怕苦。

每次吃飯時，他都把姜絲挑出來，只因我曾說討厭吃姜。

他總是給我用碧水池里的水洗澡，只因此水能助我修煉。

后來我誤飲了他的血，變成了人形，他異常驚慌。只因他從醫師那里得知，我這是回光返照現象，只有在我完全油盡燈枯前奪回我的丹頂，才可救回我的命。

我之所以能變成人形，只因我們同為丹頂鶴一族，他的血可喚醒我的元神。

他本就話少，講故事更是磕磕絆絆好久才講完一個故事，可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個故事，他都來回讀了好幾遍才流暢。

后來他在故事里加入了迷魂咒，致使我昏迷，只因他想安心地去奪回丹頂，不讓我擔心。

……

看到最后，我臉上已滿是淚水。擎南，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你為什么總是不對我說明真相？總是自己獨自承受！

八、 你終于回來了

五百年了，沒有擎南的日子，我學會了不再挑食，也嘗試著去吃姜。因為那個人不再時刻在你身邊，幫你挑出姜絲，然后萬般溫柔地說：“不喜歡吃就不要勉強，我幫你挑出來。”

我微蹙著眉頭，把那姜絲送進嘴里。此時卻聞得那日夜思念，又萬般溫柔的聲音響起。

“不喜歡吃姜就不要勉強，我幫你挑出來。”

我驚詫地回頭，眼眶里的水汽氤氳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慌忙抬手一摸，觸到了一片冰涼……

你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