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暗夜里的一束光
于安安是伴隨著一場倉促而來的夜雨進入李子建的生命的。
1975年一個平淡的夏日夜晚,天未黑透,空氣里躁動興奮的氣息全部都是因著李子建,和他代表的公社放映隊。
一整天的曝曬讓整個打谷場蒸騰起一片熱氣,老人和孩子陸陸續續搬著小板凳過來占據前排座位。李子建在打谷場邊的兩根電線桿間拉起繩子,和王師傅一起把銀白的幕布掛上去。在孩童崇拜的目光中,有一道沉靜的目光是他特別在意的。不用回頭,李子建就知道那個喜歡用綠色絲帶綁頭發的少女已經來了。
李子建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么時候開始留意到于安安,每次公社放電影,只要離她的村子不是太遠,她都會來。和喜歡竊竊私語的鄉親們不一樣,她永遠一語不發,待電影散場,沉默離開。她專注地盯著屏幕,與這座村莊,與淳樸的黃土,格格不入。
這回放的片子是《智取威虎山》,影片中幾聲槍響之后,天空突然滾過三兩聲驚雷,豆大的雨點突然傾盆而下。李子建急忙翻出油布蓋住放映機,又去解系著幕布的繩子。
打谷場上的人群在驚呼聲里頂著板凳匆匆往家里跑。李子建拆完幕布,滿頭雨水夾著汗水,驟雨之中,一個纖細的身影由遠及近,是去而復返的于安安,她跑得氣喘吁吁,撐著一把黑色大傘。
“謝謝!”李子建傻兮兮地站在雷雨中,不好意思站到于安安傘下去。于安安自己被打濕了半邊,黑色發絲黏著臉頰,綠色絲帶不再飄揚。她抬起頭,微微一笑,用大傘罩住了放映機,李子建跨出去的步子尷尬地收了回來。于安安珍愛這臺放映機。枯燥勞累的鄉村生活,只有電影才是她的救贖。
男兒膝下有黃金
李子建的決心就是在那一瞬間下的。他不懂于安安喜歡的詩歌、音樂或者電影,但他喜歡這個少了點煙火氣的少女。
在大部分人都在為工分而兢兢業業的鄉村,能夠當上電影放映員的李子建是幸運的。如果不是他的奶奶以烈士家屬的強力姿態哭訴,他大概永遠沒有機會。但是在培訓和放映的日子里,他漸漸喜歡上了當一個電影放映員。
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啊,讓一個村子的人歡喜、焦慮、感動、憤怒,讓他們在一天勞作之后感到放松,并有力氣去迎接新的一天。而他,也因此有機會接觸于安安。
于安安和李子建不在一個大隊,李子建會假裝偶遇,告訴于安安最新要放映的影片信息。李子建漸漸發現于安安獨來獨往的原因,她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官,只是已經過世。原本住在縣城的她跟著知青母親來到鄉下,被劃為黑五類,是批判的對象。村民們雖然不會當面說什么,但是都和她保持著距離。
他找一些蹩腳的借口送于安安禮物,她了,就來看看……”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溫熱的身子撲進了他的懷里,往下滑去。李子建僵硬得有些不敢動彈,一探她的額頭,已經滾燙。李子建把她抱回屋,蓋上被子,用濕毛巾擦臉降溫。
于安安迷迷糊糊地拉著他的手喃喃自語,李子建湊過去聽,分辨出半句話:“姆媽,我想回去……”
這個世界這樣粗糙
李子建和于安安半夜私會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半月后,一臉怒氣的母親直接下了結論:“我們家是什么成分?貧農!他們家呢?地主資本家!以后別見她了。”
以李子建的性格,是說不出什么決裂傷人的話的,他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只是跪在堂屋里,希望母親看到他的心意和決心。母親氣得臉色發綠,關上門用掃帚打他,他不動。他跪了一天一夜,母親才咬牙切齒地說:“隨你!”
流言把于安安說得不堪。她家成分不好,成了攀附的那一方。況且她長得美,也多少是要招人嫉的。終結流言的方法無非兩種,一種李子建和于安安老死不相往來,一種他們光明正大在一起。
三媒六聘的古禮早就無人在意,但是介紹人仍然是要的。李家姆媽是有魄力的人,第二天就找了體面的阿姨去于家說婚事。
于媽媽一口答應了。李子建還全然不知,專心致志地修理放映機,直到一個身影在背后停下來。面前的年輕女子絞著雙手,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辭。
“你……為什么想娶我?”
李子建惶恐不安地站起來,留意于安安的神色:“我想一輩子放電影給你看。我看著你,就覺得很好。”
于安安最終嫁給了李子建。這個世界這樣粗糙,有人愿意細致地對待她。
天地都安靜
就像李子建最初的印象,于安安對于這片土地始終是水土不服的。她做不好農活,插秧收割,都讓她苦不堪言。李子建在冬天的早晨用冷水洗一把臉,清醒一下就出門,卻會為于安安燒一鍋熱水。李家姆媽暗地里嫌她嬌氣,卻也只是冷眼旁觀。
可是誰能說不般配呢?李子建和于安安,懷著滿腔熱愛,帶著電影放映機奔走在鄉村,那個曾經孤高沉靜的女子身邊也會圍幾個小娃娃,追問什么時候再來。
階級成分取消那一年是1979年,李子建即使很多年后也不會忘記。于安安摘掉黑五類的帽子,可以做一個普通人。這一年影響他們的大事遠不止這一件,從西雙版納開始引發的全國知青返城潮,颶風也席卷到了公社,“可以回城了”,像是一聲號角吹響在鄉間地頭。他聽到消息后,喜悅只存在一秒,就為擔憂所籠罩。
他急匆匆回家,心事重重。一推開門,于安安端著盤剛剛煎好的麥油煎從廚房出來。若是往日,他必定伸手去抓了。他抬頭去看于安安神色,心情不錯,他的心就往下一沉。
于安安握住他的手:“你這是怎么了?”
李子建聽見自己晦澀的聲音:“上面出政策了,知青們都在準備回城了。”
“終于……”于安安面色怔然,把兩個字說得像是一聲嘆息。
李子建不敢接,他怕她說出什么殘酷的話來。但她回到廚房,端出兩碗粥,輕輕說:“吃吧。”
送走于安安的母親后,于安安開始變得恍惚。這在李子建的預料之中。他記得她病倒的時候,拉著他的手,說的就是“我想回去”。可現在她成了家,他成了她的拖累。
他們裝作相安無事。可是他在夜半驚醒,聽到于安安輕聲啜泣。他緊緊摟住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的姿勢,嘴里卻說:“回去吧。請個探親假,暫時陪姆媽住幾天。”
他說的是幾天,卻也是一輩子。她這一回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她不屬于鄉村,他們都明白。在鄉下結婚了的于安安早就失去了返城資格。李子建聽說,隔壁公社有知青為了回城和妻子離婚了。農民限制進城,一個戶口讓他們咫尺天涯。而這,也是于安安唯一的辦法。
第二天,李子建提著行李送于安安去火車站,簡陋的小鎮車站,只有三個車軌,他們沿著火車軌道一路走。李子建難得話多,都是讓于安安好好照顧自己。于安安一言不發,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車站遙遙在望之時,李子建終于狠狠心說出這句話:“我們還沒有孩子,我不拖累你。”于安安突然從背后撲上來:“子建,我不走。”
尾聲
往后的歲月,他們生兒育女,走遍鄉野,于安安再也沒有提起過回城的事。
80年代中期,政策松動,大批農民開始涌入城市,于安安摸著小女兒的頭,面有悵然。
90年代,商品經濟大潮來臨,曾經的放映員們都下崗了。李子建在鎮上開了一家雜貨店,夫妻倆用心經營,日子看似過得不賴。但李子建知道,于安安始終不快樂。
2007年,她先李子建一步離開。
李子建愛上了釣魚。在岸邊果實累累的桃樹下,在日光直曬的橋上,在白雪覆蓋的河邊。魚兒咬鉤時,水面微微波動,像是一種溫柔的細語。如果不是在這里,她或許可以長命百歲,可是他畢生也沒有第二次勇氣送她離開,甚至都不敢問。
李子建垂下眼,白雪落了他滿頭。
漫天風雪,天地都安靜。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想不起剛剛發生過的事,卻一遍遍念叨那些陳年往事。
子建,你還記得嗎,那天的雨下得可真大啊。你的樣子可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