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之待

《舊日紅》是一本董橋先生的精選集，深濃古舊的紅布精裝封面，中央端正燙金三字繁體的“舊日紅”，好似夕陽余暉，掬著最后一眼眷戀。

歲月果不饒人，連董橋這樣的“后生晚輩”，也終于老成了先生，開始出精選集。這一本，懷念舊人舊事。老董何其不幸，人來人往中留不住如許謙謙君子，又何其幸運，能夠收獲這諸多淡水知交，在紙墨間無限回味。相忘江湖，相望江湖。

很少有一本書如此教人愛不釋手。或者說，很少有人能在紛擾的生活中遇到這么多感懷深厚的人與事。集子分上中下三卷，“那一縷逝去的古意”，“不必花燭，不必沉吟”，和“無恙的依舊是那一盞古茶”。

第一襲紅，是一壇壇老槐樹下，深埋多年的好酒。以及，精心烹制的下酒菜。點點關于衣食住行的夜吟，從臺灣人戀念不舍的豬腳面線講起。本無幾多文藝可言，但董橋寫，“飲食的口味既是文化的聯想，更是聯想的文化”。娓娓舉來的例證都攜著引人懸念和感慨的饕餮行旅，不像櫳翠庵茶烹梅花雪那股清傲，卻如李碧華的《飲食檔案》里，給雜菇湯加一盞紅茶，恰如其分的風雅，又不失塵世煙火的隨意。從飲食到美人，教人挪不開眼的，是蕭姨大雅不雕的翡翠簪，文姨繾綣的湖藍綢緞，和蘇州永和巷張家姐妹，張充和與張兆和的詩情畫意。而幼時嬉鬧的古廟佛堂，屹立中庭的老榆樹，畫扇逍遙的師山廬，倫敦街角的舊書店，又不知積藏了多少喟嘆的塵埃。這么些年過去了，紙頁里都是物是人非的似水流年，但那些故事仍等待著你拂開風塵，傾與你一碗舊時的酣醇。譬如舊友半生潦倒，雨打歸舟寂寞回，末了，喝一局溫酒，道一句箴言。

二卷，是飄搖在下午荼湯中，玫瑰色的徘徊花。董橋負笈英倫的感懷，容易教人想起徐志摩在康河橋邊為林間斜陽陶醉的舊夢，但少了狄更生的參與，于是多了貼近尋常好書之人的讀者模樣。提其契訶夫、蘇珊·桑塔格、毛姆，讀書筆記里牽出來的，也和我們一樣，是當年一同翻卷的書友，和他們生平往來的滄桑。再言及啟功手札、裝幀精美的《周作人俞平伯往來書札影真>和《伊利亞隨筆》，其實典麗的奢華之色背后，盡是對人對事格物致知的反芻。歲月，還是老的好。

最后一卷，是陸鴻漸記載于《茶經》的祁紅。古歌失調，唱聽不易。舊派人的生活乍看遙不可及，實則不然。用私印的紙箋寫情誼深厚的短信，追究一間書房的齋名，其實是伸手可及的。就像還原宋代點茶的技藝，烘焙、碾軋、點湯、擊末，古韻即在案前。的確，涌泉仍在，歲月奔流。但就像胡適之在詩里寫的一樣：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觸摸幾代人生活過的證物，自當焚香禮待。

夕陽穿樹補花紅。可惜夢碎夢醒，舊日不再。

時下，一句“沒有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哄得民眾酸爽非常。其實有幾個人沒有深夜痛哭過呢？不好意思告訴你罷了。甚至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衍生版本：“沒有如何過，不足以談人生。”仗著中文邏輯薄弱，輕易暗示著仿佛只要做過什么，就有了指點人生的資格。但這樣的刻意暗示，只是流行文化喂給民眾的一道經典快餐。人很容易耽于一時的痛苦，甚至享受，卻耐不住生活長久的煎熬。我以為，能夠通過現實風浪仍舊生活著的，能夠不再深夜痛哭的人，才足以談人生。董橋筆下的許多人，不是風浪中脆薄的心神，而正是經歷過風浪后，能歸于平淡的堅強的靈魂。

比起被轉發的流行微博，董橋當然不能算易讀。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間，有中國古典文學的底蘊，也有對西方文字的熱忱，加以不古的心態，遂成一篇篇佳作小品。書里信手拈來旁征博引的，那些民國鴻儒、大家閨秀和他們的博雅之言，以英倫文藝圈里的風流韻事和大家大作，的確會給普通讀者造成一些小小的障礙，然而這不正是閱讀的樂趣所在嗎？讀萬卷書，如同行萬里路，也一樣是為了對未知的探索和發現。如今，舊日的古秀典雅被喧囂的時代小品炒作所淹沒，是以慶幸，尚有董橋、葉嘉瑩、德波頓等諸位“后生”，借自己的影響力，來為老先生們說話。“逼格”太高不近人情？不，完全不是。只是如同未長大的孩子偶然遭遇心愛之人，想要一股腦塞給你所有他喜歡的東西罷了。

但仍有很多人說，董橋的古舊典雅有一股文人濃濃的酸味，說與其讀董橋的故事，不如聽郭德綱講段子。親市井遠廟堂。這樣的聲音，對于成年人，或許尚可分辨，然而對于尚未定性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讀書時，常常感到閱讀使人心胸廣闊，但不愛看書的人善意地提醒我：不活在真實的世界里，會變得狹隘。我們的文化是如何發展到如今這般常常非要雅俗對立的地步的？以前的中國人，性喜中庸，如今變得愛好站隊。這是新的百家爭鳴還是一種退步？總歸不能完全算真正的百家爭鳴，因為當下，許多的“家”，都不能稱之為“家”。其實關于審美，從來有個笑瞇瞇的和事老，叫作，雅俗共賞。沒有必要為了眼前的方寸天地，就不去追尋更廣闊的山水，也不必因為心系山外之山，人外之人，就對身邊的人與事漠不關心。中庸之道，在此不是退縮，而是豁達。

董橋其文，雖以雅秀著稱，卻下筆在物，落墨在人，地氣其實從來不缺。但還是不強行賣瓜了。物是人非，玩物懷人。這樣執著地追憶守候，畢竟是要留待意中人來探望的初日云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