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1年,膠東抗戰進入最艱苦的時期。
日軍頻繁的大規模“掃蕩”,迫使八路軍隊伍上不少女干部生了孩子無法帶養。為此,膠東區黨委在乳山籌建了一處獨立的膠東育兒所,主要收養干部子女及烈士遺孤。為了隱蔽,孩子隨乳娘分散在各村屆住。
一
從崖子村向西10余里,有一座小山,不足200米高,東西走向,偏西的山梁上凸起一塊巨石,像鳳凰的頭一樣伸向天空。山上長滿了松樹、柞樹,每到秋季,柞樹變黃,松樹青綠,遠遠看去,真似一只五彩鳳凰。人們叫它鳳凰山。
鳳凰山的西面有一個小村,人們稱它是東鳳凰崖村。
深冬的夜里,一陣陣寒風從屋頂上掠過,發出尖唳的呼叫。在一座普普通通的茅屋里,昏黃的燈光下,年輕的姜明真望著好不容易才睡去的5個月大的兒予連生,心里一陣酸楚。
家里除了幾筐地瓜干,再也找不出可以吃的東西了,孩了正是需要吃奶的時候,這奶水卻眼看就要回去了,往后可怎么辦呀?
姜明真嫁到東鳳凰崖村已3個年頭了,前年春天,她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個大小子,一家人高興得合不攏嘴。可是,天有不測風云,去年夏天的一場傷寒奪去了孩子的性命。婆婆哭得10多天吃不下飯,身了一下虛弱下去。丈夫楊積傘也整天不住地嘆氣,家里從此沒有了笑聲。
其實,姜明真心里比他們更難受,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眼看都會學步走路了,說沒就沒了,當媽的就像把心給剜去了,整個天都塌了下來。可是,這所有的痛,她都強忍著,還不時地安慰婆婆,她的淚都是在沒人的時候流的,都是在夜里流的。
好在5個月前她又生下了連生,又是個男孩,婆婆的臉上有了笑容,丈夫楊積傘有時還哼個小曲,一家人把連生當成了手心里的寶。
在抗戰的歲月,能有一口吃的,勉強填飽肚-了一就不錯了,哺乳期的婦女難有足夠的奶水,這就苦了襁褓中的孩了。
忽然,“嘭嘭嘭”,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夫妻倆一驚,莫不是鬼子又進村了?姜明真一口吹滅了油燈,雙手攢緊了丈夫的胳膊,屏住呼吸。
“嘭嘭嘭”,這會兒,隨著敲門聲,傳來低低的聲音:“明真,我是矯鳳珍呀,快開門……”
矯鳳珍是村里的青婦隊長,姜明真輕輕出了口氣。
門一打開,矯鳳珍趕緊閃進身來,她的身后還跟著村治保主任楊錫斌和一位穿軍服的女同志,女同志懷里抱著一個孩了一。
這會兒,姜明真心里明白了大半。部隊上經常有剛剛出生的孩予,這些正待哺乳的嬰兒,無法跟隨隊伍到處輾轉,即使送到了育兒所,也需要哺乳期的婦女擔當乳娘,奶養孩子。所以,只要是需要哺乳的孩子,都要在當地尋找一位乳娘。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一項特殊的工作,帶孩子一不但要吃苦,而且還有極大的風險。
矯鳳珍指著抱孩子的女同志對姜明真低聲說:“她是咱部隊上的人,馬上要上前線,這孩子才兩個月,就寄養在你這里。”姜明真點點頭,什么也沒說,把她們讓進屋里。
進屋后,矯鳳珍對姜明真說:“你早就報名參加了膠東育兒所,思想覺悟高,組織上相信你能照顧好這個孩予。等打敗了日本鬼子,組織上會派人把孩子帶走的。”
姜明真從那女戰士懷里接過孩子,對她說:“八路軍同志,把孩子放在我這里,你一百個放心,從今往后,這個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就是我自己的孩子沒了,也不能讓你的孩子吃一點兒苦。你就安心地上前線吧,早日打敗日本鬼子,讓咱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啊!”
女戰士緊緊握著姜明真的手,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姜明真懷里那孩子像是感應到了母親的心情,哇哇地哭起來。姜明真抱緊孩子,慈愛地望著她。是個女孩,瘦得像個小貓一樣。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輕撫摸著孩子的小臉,哄道:“小寶貝兒,不哭了,不哭了,一會兒媽媽就給你喂奶,不哭了,啊。”
女戰士動了真情,將孩子從姜明真懷里抱過去,把臉緊貼著孩子的臉,身子抖一抖,努力忍著,才沒哭出聲來。
過了一會兒,矯鳳珍對女戰士說:“好了,不要哭了,隊伍上的同志還在村口等著呢。”
頓了一下,矯鳳珍又對著姜明真說:“對了,這孩子叫福星,希望她能給你家帶來好運。”
女戰士終于轉過身,把孩-了鄭重地放在姜明真懷里。她后退兩步,深深地給姜明真鞠了一躬。抬起頭來時,兩行淚水已在臉上橫流。
街上響起腳步聲,矯鳳珍拉起女戰士的手,拖著她向門外走去。臨出門時,女戰士已經嗚咽,她再一次回頭看了姜明真一眼。然后,她們的身影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矯鳳珍和女戰士走了好久了,姜明真還抱著孩了呆呆地站在門口,她忘不了女戰士鞠躬時的情景,忘不了她臨別時那一個含淚的回眸。
二
姜明真與丈夫楊積傘幾乎整夜未眠。
一方面,黨組織這樣信任他們,把革命的后代交給他們來哺養,他們感到非常光榮。但另一方面,當前形勢是無比殘酷的,要付出巨大的辛苦,甚至要付出生命,必須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現在,連生與福星并排著躺在炕上,都還在熟睡中。姜明真和楊積傘看看這個,再瞅瞅那個,滿心地愛憐。
婆婆也湊過來,指著福星說:“你看這孩子,跟連生還真有些像,說他們是兄妹,真有人信。”端詳了一會兒,她又說:“只可惜,這孩子也沒撈著啥好吃的,你看看,瘦成個啥樣了,唉……”
楊積傘說:“本來奶水就不夠,這下又多出張嘴來,往后可怎么辦啊?”
姜明真不滿地瞅了楊積傘一眼,想想自己快要退回去了的奶水,也禁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婆婆說:“要是能找只老母雞熬一熬,那有多好……唉,這該死的日本鬼子!”
不知是大人的說話聲驚動了孩子,還是他們已經睡足,兩個小家伙競同時醒來,一齊哇哇大哭起來,這是他們肚子餓了的表示。
姜明真抱起連生,剛要把奶頭塞進他的嘴里,心里卻猛然一緊,暗想,自己這是怎么了,革命的后代在自家里哺養,這種時候怎么能先喂自己的孩子?
她微微有些臉紅,趕緊放下連生,又抱起福星,把奶頭輕輕放進福星的嘴里。福星立即止住了哭,貪婪地用力吮吸著。
連生沒有得到吃的,哭得更厲害了,婆婆只好抱著他,一邊不停地晃動,一邊在地上走來走去。等到勉強把福星喂飽,姜明真才把干癟的乳頭送進連生嘴里,連生拼命地吮吸,卻再也吮不出半點乳汁了。
聽著孩子委屈的哭聲,姜明真心里像撒了一把鹽,她恨不得抱頭大哭一場,可是,她只能緊咬嘴唇,用力忍著,不讓淚水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噴涌而出。
在姜明真為奶水的事急得團團轉的時候,還是婆婆想出了主意,她說,讓楊積傘到河里撈幾條鯽魚,熬了湯,也許能把奶水催回來。
楊積傘沒吱聲,跑到院-了里,找來一截鐵絲,彎成一個圓圈,套上一個麻線編制的網罩,再把它綁在一根長長的木棍上,小魚網就制成了。
剛一出門,正遇上矯鳳珍和村治保主任楊錫斌朝他家走來,原來他們是要來了解一下家里都有什么困難。
困難這不是明擺著么?沒奶水,怎么養好孩子?
矯鳳珍跟楊錫斌一商量,矯鳳珍去屋里看看姜明真和福星,楊錫斌干脆直接和楊積傘一起去水塘撈鯽魚。
他們來到水塘邊,楊積傘從旁邊搬起一塊大石頭,高高地舉過頭頂,用力朝冰面上砸去。
一陣忙碌之后,冰面終于被砸開一個大窟窿。
楊積傘拿起那根綁有網罩的木棍,伸進冰窟窿,小心地探尋塘底,輕輕來回劃動著,里面竟然真的有兩條小鯽魚。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共撈了六七條鯽魚,雖然都不大,可那畢竟是給姜明真催奶水的唯一希望啊!
姜明真接連喝了幾天有濃濃土腥味的鯽魚湯,奶水果然比以前多了起來,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
這下,連生和福星都有救了。
三
1942年,戰爭形勢更加殘酷了。
隨著日偽軍包圍圈一天天緊縮,牟平、海陽、棲霞等縣群眾數干人被圍聚到馬石山上。
膠東育兒所的30多個孩子被包圍在馬石山一帶。面對敵人的槍炮和刺刀,姜明真和育兒所的奶媽們立誓:“寧肯犧牲自己,也要保住革命的‘火種’。”
就在大家六神無主、亂作一團的時候,忽然有人喊:“八路軍來了,八路軍來了!”暮色中,人們看到,有10名八路軍戰士從山下向他們走來。一個大高個子戰士扛著一挺機關槍,其余的都背著三八式步槍。人們一下就看得出,這是八路軍的正規部隊。
原來,這10名戰士是膠東軍區第五旅第十三團三營七連二排的一個班,班長叫王殿元。前幾天他們到東海軍分區執行任務,完成任務歸隊途中路過馬石山,他們見這么多老鄉被圍,便決定留下來,帶鄉親們突圍。
夜幕籠罩下的馬石山,寒冷而凄清。望著山下燃起的一處處火堆,人們心里明白,明天敵人就要攻山了,一場大屠殺在所難免。
班長王殿元和戰士們研究好突圍方案,便分頭行動。他到前面察看敵情,負責探路,趙亭茂、王文禮等戰士負責把群眾帶到馬石山西北面的山溝里,作好突圍前的準備。
在混亂的人群中,姜明真發現了抱著革命后代的佟玉英,兩人趕緊跑到一起,相互照應著。
他們來到山腳下一處火堆旁的附近,王殿元讓大家隱蔽好,他帶領3個戰士向前摸過去,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將火堆旁的哨兵干掉,并很快撲滅了這個火堆。
在戰士們的護衛下,姜明真、佟玉英她們同數百名群眾一起,從這里突出包圍圈。育兒所的孩子們順利脫險了,可是,在天亮后,殘暴的日軍在這里制造了慘絕人寰、震驚中外的馬石山慘案。
王殿元他們最后一次組織群眾突圍時,有3名戰士壯烈犧牲。為了吸引敵人,戰士們且戰且退,其中又有4名戰士戰死在通向主峰的山路上。班長王殿元和機槍射手趙亭茂等3人退到馬石山主峰南側一道石墻和幾處天然巖石處仍頑強地堅守。直到中午時分,子彈打光了,敵人蜂擁而上,企圖活捉,王殿元他們砸毀槍支后抱在一起,拉響最后一顆手榴彈,與來敵同歸于盡。
姜明真逃出日軍的包圍圈后,并沒有徹底脫離危險,日本侵略軍開始逐片地搜村搜山,他們見人就殺,用燃燒彈燒、用刺刀捅、用機槍掃射,連婦女、老人、孩子也不放過。一時間,馬石山周圍幾十公里的范圍內,火光遍天、呼喊連連,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那天早上,太陽剛剛升起來。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人們頓時陷入一片慌亂。
一會兒,幾個背搶的八路軍戰士跑進村里,他們找到楊錫斌和矯鳳珍,告訴說,許世友司令員指揮的部隊剛剛與鬼子,交上火,村里的人要馬上組織轉移。
這時,村里已經亂了,人們有背袍袱的,有挑著筐的,有抱著孩了的,潮水一樣向東面、南面的山夼里涌去。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大街上,帽子、鞋子、破筐、破簍了被風刮得到處都是。
丈夫楊積傘參加了民兵,不在村里。姜明真身上背著干糧,一手抱著連生,一手抱著福星,混在人群中。婆婆想給她抱一個,可自己走路都困難了,哪里還能抱得動?
她使盡了力氣也無法同時把兩個孩了匏在手中,聽著后面的槍聲越來越近了,這可如何是好?
走過一個大草垛時,姜明真猶豫了一下,把兩個孩子放到地上。她轉到大草垛的背面,在草垛上撕出一個小洞,將連生放進去,又用亂草堵住洞口。
當她抱起福星時,聽到草洞里的連生哇哇的哭聲。
姜明真摸一把淚,抱著福星,和婆婆一起快速跟上逃難的人群。姜明真和婆婆躲進一個矮小的石洞,她讓婆婆抱著福星坐在洞里,她趕緊找來幾塊石頭堵住洞口。
這時,鬼子還沒有追上來,遠處的山坡上還有在慌忙奔跑的人們。
天空傳來嗡嗡的聲音,姜明真望過去,是鬼子的飛機飛過來了。飛機飛過對面的山梁,機槍突突地響著射向人群,有幾顆炸彈扔下來,震得整個山都在晃動。
姜明真耳邊一直在回響著連生的哭聲。突然,她發了瘋似的向山下跑去,一直跑到那個大草垛前,撕開草洞,抱出仍在哭著的連生,往山上猛跑。
飛機又飛回來了,從姜明真的頭頂上掠過,一串子彈射下來,路邊的沙石被打得四處亂迸。
姜明真知道,每次給一個孩子喂奶時,另一個孩子都會急得大哭,這樣的時刻,不敢把兩個孩子放在一起,哭聲會把鬼子招來。慌亂中,她把連生藏進另一個小石洞,這里離福星所在的那個石洞不遠。
她藏好連生,剛返回到福星身邊,鬼子的轟炸又開始了,轟隆隆的巨響連成一片。一會兒,就聽到從空中噼里啪啦地落下許多碎石,有的石塊還崩進洞里。
對面那個石洞里傳出連生的哭聲,一聲聲都讓姜明真撕心裂肺。
透過石縫向對面的山坡上望過去,能清楚地看到持著長槍搜山的鬼子兵,甚至還能聽到他們嗚哩哇啦地喊著什么。
婆婆幾次想跑出去將連生抱回,都被姜明真死死地扯住。她知道,如果此時出去抱自己的孩子,極有可能暴露目標,后果不堪設想。
在只能保護一個孩子的情況下,她最終選擇了保護福星。她只能默默地流著眼淚,任自己的孩子在日軍的轟炸中不停地受著傷害。
一會兒,山坡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日本鬼子的說話聲,姜明真的心提到嗓子眼里,連喘氣都不敢用力。
她把福星緊緊捂在懷里,以防她哭出聲來。她還擔心對面石洞里的連生,一遍遍在心里祈禱:連生別哭,連生千萬別哭!
那陣腳步聲剛過去,接著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又一幫鬼子來了。鬼子的腳踩得坡上的泥沙向下滑動,鬼子就在石洞的旁邊。
不遠處傳來幾聲槍響,傳來幾聲慘叫,那是有人被發現,被殺害。姜明真的心“嘭嘭”地幾乎要跳碎。
直到太陽西下的時候,外面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了,人們才大著膽子小心地從各個隱蔽處走出來,發現鬼子是真的撤走了。
姜明真跑出去,扒開那個被碎石堵住的洞口。因為孩予在洞里爬來爬去,手腳被石頭磨得鮮血淋漓,嘴上沾滿了泥土和鮮血,肚子脹得像個小鼓,他再也哭不出聲音來了。
滾燙的淚水成串地落在連生的臉上。連生的呼吸已非常微弱,緊閉著雙眼。婆婆也趕過來,兩人一起搖著,喊著:“連生,連生……”半天,連生微微地睜開眼,看了一眼姜明真,在嗓子眼里微弱地叫了一聲:“媽媽……”
姜明真憑做母親的敏感感覺到,連生的兩只小略臂微微地動了一下,她意識到,這是孩了‘想抱一下媽媽。可是,孩子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只是又張了一下小嘴,沒發出任何聲音,就無力地把頭偏向一邊。
才剛剛一周歲多一點的連生輕輕地閉上眼,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四
日本鬼子終于投降了,人們歡天喜地。舒心的日子過得就是快,轉眼又是一年的春天。
福星已經4周歲了,聰明伶俐,小嘴像抹了蜜一樣甜,她就像姜明真的影子,走到哪里都落不下。姜明真也是一時一刻離不了福星,福星到河里洗洗腳,她要跟著;福星與鄰居的小伙伴玩,隔不上一小會兒,她就要去看看;晚上福星不進她的被窩,她就睡不著覺。
矯鳳珍不止一次地說她:“你是真把福星當成自己的親閨女了,有一天部隊上要來人把福星領走,看你怎么辦?”
終于,有一天,矯鳳珍嚴肅地對姜明真說:“隊伍上真的來人了,福星的母親可能明天就要來村里了。”
姜明真一聽,臉色馬上變了,半天沒說出話來。這一夜,姜明真與丈夫又是一夜沒睡,他們望著進入甜蜜夢鄉的小福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回想起4年前那個寒冷的夜里,福星來時,就像個小貓似的,幾乎就是養不活的樣了一,一轉眼,已長成這么可愛的小姑娘了。
不管姜明真有多么不情愿,天還是照樣亮了。她的一顆心高高地懸著,生怕矯鳳珍來喊她的名字。
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矯鳳珍還是把一位穿軍裝的女同志領進了家門。
兩人相見的那一剎那,雙方都愣住了。兩人的腦海里同時在回放著4年前的那一幕。就是在這個小院,就是在這個小屋,就是眼前的這幾個人……
“嫂子,我的恩人……”女軍人上前緊緊地抱著姜明真,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4年多了,那個毫不懂事的小福星,如今已是一個能跑會跳的可愛的小姑娘了。福星不認識自己的媽媽,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位英俊的女軍人。
通向村外的小路兩旁,綠柳依依。姜明真、福星的媽媽、福星3個人緩緩地向前走著。姜明真和福星的媽媽臉上都印著摸不去的淚痕。
福星的媽媽對姜明真說:“嫂子,那天晚上來送孩子,的時候,我認定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真沒想到,如今她成長得這樣好。”
姜明真說:“妹子,從我接下孩子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決心,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會把孩子帶好。”
“那天晚上,從頭到尾我沒說一句話,我的心早就碎了。”
姜明真的腳步那樣深重,今天,她的心也碎了。
忽然,福星指著路旁不遠處的一叢荒草,對著姜明真說:“媽媽,哥哥墳。”
姜明真臉上的表情立即僵硬,兩行淚刷地滾落下來。
福星的媽媽猛然一愣,馬上又明白了一切,進村時她已得知,那里埋著的是姜明真的親生兒子,叫連生,那年為了保護福星……
福星的媽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撲在連生的墳上,哭道:“連生,是阿姨害了你,阿姨對不住你啊……”
姜明真忍著淚,本想去拉福星的媽媽,拉了一把沒拉動,卻直接撲倒在地,飲泣著:“連生……”
山風吹過來,吹著連生墳頭上的荒草,吹著兩位媽媽的頭發,把她們的哭聲帶向遙遠的山谷。
忽然,福星的媽媽拉起姜明真的手:“嫂子,福星我不要了,就讓她做你的親閨女吧。”
姜明真抱緊了福星的媽媽,嗚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福星的媽媽說:“嫂子,你為福星付出那么多,我不能再在你心口剜上一刀子。”
姜明真閉著眼睛,堅定地搖搖頭,再搖搖頭。
好久,姜明真止住哭,擦干淚,扯起福星的小手,把它堅定地放到福星媽媽的手里:“福星,這是你的親媽,跟媽媽走吧,跟媽媽走吧。”
福星的媽媽拉著福星一起,跪在姜明真面前,聲淚俱下地說:“嫂子,如果有來生,我當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福星的媽媽抱著福星走了,福星不肯與姜明真離開,在媽媽懷里哭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姜明真靜靜地站在原地,不眨眼地望著福星,直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山梁。
好久好久,姜明真就這樣站著,望著遠處的山梁,望著遠處的天際。山風吹起了她的衣襟,吹亂了她的頭發。在這個高崗上,她的身影顯得和鳳凰山一樣高大。
五
60多年后的一個春天。姜明真已經是一位80多歲的老人了。這天早上,她早早地就起來了,洗了臉,把那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昨天晚上,村支書告訴她,當年在育兒所里的那些孩子,如今也是老人了,他們幾個要來看望抗戰時期的特殊媽媽。
太陽從鳳凰山頂上升起來的時候,姜明真聽到外面有車輛駛來的聲音,又聽到有七嘴八舌的說話聲。
她剛走到院子里,外面就迎進一群人來。走在最前面那位有60多歲的女同志,一頭撲進姜明真的懷里,哭道:“娘,我可是見到您了……”
姜明真知道,這就是當年的福星了,禁不住眼淚刷地流下來。
這時,又有幾個人上前抱住姜明真,他們一齊喊著:“娘,娘……”
他們哭作一團。
隨行的有電視合、報社的記者,有市里的領導,看到眼前這一幕,都不停地擦淚。攝像機記錄下了這感人的一幕,閃光燈明明滅滅,留住了這歷史的瞬間。
好久,福星她們擦干淚后,才相互介紹。
福星現在叫段桂芳,是合肥市某中學的教師,現在已退休。她身后的那兩位叫宋玉芳、宋玉芝,現在家住青島,宋玉芳當年的乳娘是初連英,可惜初連英現在已不在人間。旁邊戴著眼鏡的那位叫金建文,是沈陽藥科大學的一名教授,他當年的乳娘是肖國英。
電視合的記者要采訪福星——段桂芳,段桂芳把姜明真拉到身邊,對著鏡頭說:“自離開東鳳凰崖村,就無時無刻不思念著自己的乳娘,無時無刻不思念著這里的一草一木。這里的一切都承載了對母親、對母愛最深切的感懷與思念。尋母的念頭和決心也早就深深在心里扎了根,但由于種種原因,這趟尋母歷程推遲了整整60年。”
姜明真腦海里回放著當年福星的媽媽來送她時的一幕、福星的媽媽來接她時的一幕,今天,這又是新的一幕。
60多年了啊……
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話兒還沒說夠,村支書就帶著大家一起來到肖國英家。
雖不是親生骨肉,但比親生骨肉還要親。大家又是相擁在一起,讓幸福的淚水流個痛快。
宋玉芳沒有見到自己的乳娘初連英,執意要去她墳上一趟。
鳳凰山還像60年前一樣靜靜地矗立在那里,山上的青松依然挺拔,當年幾位乳娘的墳瑩就在鳳凰山下。
大家來到這里,只見宋玉芳雙膝跪在初連英的墳前,大聲哭道:“娘,玉芳今天看您來了……”
人們在每個乳娘的墳頭上都壓了黃紙,以示哀悼。
段桂芳拉著姜明真來到連生的墳前,在墳上壓了紙,跪下來:“連生哥,當年是用你的命換了我的命,咱娘就是我的親娘,以后我會好好孝敬咱娘的,您放心吧……”
姜明真將段桂芳——她當年的小福星拉起來,擦去她臉上的淚花。
金建文拉著市里陪同領導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想,當年撫養我們的乳娘,不僅僅是我們個人生命的乳娘,她們更是我們革命勝利的乳娘,正是我們有了千千萬萬個乳娘,才將革命哺育成功啊!”
也許是金建文的話撥動了在場所有人的心弦,大家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熱烈的掌聲隨著春風飄蕩在鳳凰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