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淑安走在秋日下午的陽光里,內心有一點不安。八月桂花香,淑安默了默,今天是八月十三了,兩天后便是中秋了,天是多云,之前接連下了幾天雨,太陽仍然虛弱一般,悶在云層里出不來,園區里的桂花幾乎是等不及地香起來,濃香馥郁,密密匝匝的,淑安招架不住似的,有點頭暈。建設園區綠化極好,到底秉承了百年兵工大廠的規格和品位,雖是才搬遷五六年的新園區,小橋流水,老樹奇葩,無不移步換景,相得益彰。進園區門崗時,一個把帽檐壓得很低的保安問淑安:“你是誰?到哪里?”
你是誰?淑安想起了“國賓”。淑安抿著嘴,從挎包里掏出軍官證遞給保安,保安戴著白細紗手套的手指打開軍官證,又抬頭認真地看了淑安一眼,像機場天安門城樓人民大會堂等一切需要嚴肅辨別此人真偽的場合一樣,園區保安認真地看了軍代表淑安一眼,咔地一聲開了滾閘門,放行。淑安穩穩慢慢地往前走,她知道有一道目光粘在背后,淑安記得劉總說過,我們軍代表應該放下身段,配合門衛的檢查,該出示證件就出示證件,該打開后備箱就打開后備箱。此刻,淑安在心里又對劉總說了一遍:你們有身段,我沒有。這會兒,園區廣場上剛好沒有一個人,這碩大的空曠讓淑安更覺壓抑。廣場邊上種著的山茶花掛滿了淺綠的花骨朵,再過一個月,紅山茶便要掛滿枝頭,繁花累累,不肯留白。淑安有什么不安的呢?秋景怡人,丹桂飄香,現在是星期五的下午,周末已經來臨,兩天后就是中秋,再過兩天又是國慶,其他人都在為雙節假期心里貓撓癢的時候,淑安就是不安。淑安下意識地夾緊了腋下的再生布袋,一想到可能會壓碎里面的東西,又趕緊松開了勁。每到這種時候,淑安總是不安,甚至有些痛苦,她不知道這個下午能否順利地將布袋里的東西送出去,并且不被任何人發現。淑安沒找人借過錢,不知道送禮和借錢哪樣更痛苦,更讓她覺得痛苦無邊甚至有些絕望的是,這痛苦是她自找的,因為她不知道,若是不送禮,會不會覺得更痛苦。
淑安低著頭走上辦公樓的臺階,愈發覺得氣急腿軟,正難受,只聽身后嘎地一聲急剎車,淑安轉過身,見樓前停下一輛nimi cooper,大cooper,車頂上一面大米字旗,淑安從臺階上看下去,想起章魚的尸體,被截過肢的尸體,花車門開了,一條在磨刀石上磨過褲邊的軍褲褲腿亮出來,下面伸出來一只八厘米高黑色鏤空蕾絲羊皮涼鞋,劉窈窕出得車來,“啾啾”兩聲鎖了車,左手提一雙老北京花布鞋,血紅血紅的,淑安又想起一雙繡花鞋,又是尸體又是恐怖片,淑安感覺很不好,不知道是等等劉窈窕一起走,還是裝作沒看見馬上轉身,一時愣在那里,這當兒,劉窈窕已經肩挎LV大包端著玫瑰紅膳魔師保溫杯踏踏踏地走過來了,對著淑安笑了笑,說,回來了?淑安點點頭,說,回來了,不自覺地側了身,讓劉窈窕先走,低頭看自己腳上的黑色袋鼠運動鞋,布質鞋面上,左腳大拇指處已經穿出個小洞,用黑線縫過幾次,越穿洞越大,隱約露出里面絲襪的肉色,淑安縮緊了腳板心,大腳趾頭遠遠地躲到黑洞下面去了。
淑安是軍代室里唯一不開車的軍代表。所以,唯獨她要受到門衛的盤問,唯獨她上下班要提著各種袋子,里面裝著軍裝或者便裝、雨傘、充電器、水杯、一兩本雜志、幾張文摘報。前些年是提超市的塑料袋,后來提倡環保了,就改成紙袋或者再生布袋,若是淑安碰巧找到了一只estee lauder化妝品或者teenie weeine女裝的袋_了,那段時間淑安會稍微留意衣鞋的質地和搭配,走在路上的步了也會顯得從容散淡一些,以示她確實是在使用那些在她看來低調奢侈的品牌,而她也確實優雅得配得起它們。淑安更多的時候是背再生布袋,布袋防水結實能裝,下班路上裝點打折菜品和買一贈一的大盒牛奶,是非常實用的,仿名牌的“鄂爾多期”羊絨衫、“七匹狼崽”男裝、“十六個核桃”營養露,還有“捍衛公民選舉權利渝中區委宣”,淑安都用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十年紅花郎酒的塑膠袋,大紅色喜慶,近幾年紅花郎酒漲價漲得厲害,也不是每個坐輕軌公交車上下班的人家都喝得起的。今天淑安背的是黑色再生布袋,黑色低調,不引入注意,袋子夠大,易碎品放在下面,上面蓋上便裝和一等雜物,還有空余,這也給淑安增加了一點信心。又不是第一次了,還有什么不安的呢?
再說,黑木耳也沒有什么麻煩的,無嗅無味,不聲不響,不重不累,不會碎不會流了一地,略微有點占地方而已,上次的大竹醪糟米酒才是,陶罐子密封不好,路上一顛溢出了一點,滿走廊的酒曲香,引得辦公室里的人都到走廊上抽鼻子,問,什么味道?莫不是儲藏室里的酒瓶了打了?
室里沒什么人,淑安站在走廊上聽了聽,站里的其他人還沒到,助理員、副總代表的門都關著,還在午休,財務室的鐵門也鎖著,專職會計劉窈窕平時就不喜歡大門洞開,這很好,淑安故意提早了些時間。淑安在拐角朝著走廊盡頭的總代表辦公室看了看,一道光從門縫里寬寬地射出來,劉總已經起床了,這也很好。早起的蟲兒好被鳥吃,淑安在拐角的黑暗里為自己靈光閃現的幽默笑了笑,有點無可奈何似的。
身后墻上的英模榜還是滯后于時代。已經九月底了,七八月份的“室星”照片還空著,淑安看到覃英靈的軍官證照片仍然在四月的框框里微笑,安之若素地、前途一片光明地對她微笑。四月的“室星”是我,淑安緊盯著覃英靈的眼睛說。室里有20個人,一年有12個月,現在說是不搞輪流坐莊了,像淑安這種呆在站里搞檢驗的不出事不出彩不在領導身邊的更難上榜了,就是這個“呆”,沒有寫錯,呆頭呆腦的呆,呆若木雞的呆。春節以后到三月份最忙,光是40多斤的炮長鏡淑安就驗了300多臺。淑安記得,在宣布當月“室星”的全室大會上,劉總說淑安是啃了硬骨頭的,一般女同志拿不下來。當時淑安緊繃著臉,繃得嘴角都有些抽搐了,一般被表揚者都是面無表情甚至是嚴肅的,這是戒驕戒躁再立新功的姿態,淑安繃著臉,有點生氣似的,又像受了委屈,又有點不稀罕的樣子,心想,我雖然穿著軍裝,卻是個下苦力的,她又想起了“國賓”。淑安記得,那個時候,她還看了劉窈窕一眼,劉窈窕也是面無表情甚至是嚴肅的,她正低頭看左手無名指上那個一克拉的鉆戒。
室里要是不開會,淑安是難得到辦公室走一趟的,也是自己糊涂,直到六月里局半年工作組來的那天,淑安才發現第四個框框里貼著的竟然是覃英靈的照片。淑安看了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眼,憋紅了臉趕緊走開,像做了一件錯事,捧著一張《解放軍報》,腦袋嗡嗡作響。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她想馬上把這個事關她個人榮譽的事情告訴身邊每一個人,但在看到頭版上主席親切的笑容時突然想到,其實所有的人早就知道了這件事關她個人榮譽的事情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淑安渾身一激靈,腳底踩空手無抓拿。她不敢抬起頭來看周圍的人,她害怕遇上他們一覽無余的眼神或者意味深長的笑容,她害怕他們看出來——她總算知道了,她到現在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好像知道了,又好像一無所知。“大力發展海空軍”的黑體字說:那個月的“室星”嗎?不是覃助理嗎?呃?真的?過了這么久,真的不記得了,反正不是我,誰當都一樣啦……“太原衛星發射中心成功發射20顆衛星”的整版彩圖說:小覃現在是關鍵時期嘛,這次工作組正好是政委帶隊,沒準兒老大看了英模榜一高興,就提了他去上中級班啦,淑安你一個女人家要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有什么用呢?不如讓給他啦……那天的軍報16個版,淑安記得很清楚,每一版的頭條她都認真讀過了,喉舌的力量真是無形而強大,一份軍報讀下來,淑安就被勸解了。目下,在光線陰暗的走廊上在寂靜的秋日午后,淑安又一次用她冷峻的目光和照片上的覃英靈對視,淑安發現,短短三個月,上面的照片都有些褪色了,這讓她想起了曾經在公墓的墓碑上看到的那些桐片,她挎著再生黑布袋的肩膀一哆嗦,才抬起腳,慢慢地向總代表辦公室走去。
走近門口,淑安略聽了聽,輕輕地敲了門,進去,淑安不確定劉總聽到了她的敲門聲,因為她看到他似乎是有點意外的樣了.,劉總放下手中的雜志。不等劉總開口,淑安已經在大班桌前的皮椅了里坐下了。淑安又過于緊張了,忘了基本禮儀和規矩,像她這樣背著黑布口袋一屁股不請自坐的倒像是來討薪的,而不是來送禮的,淑安就是那種人,高考的時候就是之前背得滾瓜爛熟到考場上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然她也不會折辱第一中學的名聲考了個大專,也不會因為學歷問題在室里處處低人一等曲意迎承,也不會上次這次下次一次次自尋煩惱。木已成舟,開工沒有回頭箭,既來之則安之,淑安坐定,強行關閉了腦子里冒出來的鼓勁短語們,把布袋放到旁邊的椅-了上,雖然略有失禮,卻成功地避免了高喊報告或者大聲敲門可能引起的注意。
淑安捋了捋額前的頭發,說,劉總,我回來了。
哦,是啊,淑安這次去基地有一個月吧,怎么樣?試驗情況怎么樣?
試驗還是很順利,13個鏡子里有1個做浸漬試驗的時候進了水,我和廠里同去的吳高工一起解剖了產品,找到了原因并修好了鏡子,具體情況我在出差報告里詳細寫了,我一上班就交給我們站長了,不知道現在傳到辦公室沒有?不知道副總看到沒有?
嗯,很好,淑安也是老同志了,處理問題思路很清晰。走了一個月,家里還好吧?孩子也小,聽說你婆婆身體也不太好,本來我不太同意派你去基地跟試驗的,你們站長說是你主動申請去的,我讓他打電話問問你家里有沒有什么需要室里幫助的——也沒幫上什么忙,抱歉啊,淑安。
嗯——謝謝劉總關心,家里很好,我婆婆都是慢性病,沒什么緊急的,給組織添麻煩了。淑安有一點心酸,但多少有點欣慰,雖然她從來也沒接到過什么電話,但看起來領導還是關心她的,哪怕只是嘴上說說也是好的。淑安的一只手本來一直按在黑布袋上,似乎擔心黑布袋會頑皮地跳起來,現在她兩只手都抬起來放到了大班桌上,交握,淑安有話要講。
嗯,我這次到基地感觸還是很深的。雖然都是非作戰部隊,基地的生活和工作條件都比不上我們,待遇也不比我們高,管理上卻比我們嚴格得多,特別是這幾年,劉總給我們創造了很好的條件,所以,能夠 嗯——能夠身在劉總的領導下,身在這個溫暖的集體,我還是很幸運的,嗯——我也很珍惜這身軍裝。淑安的右手把左手都捏疼了,又說,我一定把工作干好。嗯一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劉總多批評。淑安說完了,她在等著臉頰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慢慢消散。
是,是,淑安一直都是認認真真做事的,大家有目共睹。劉總好像是沒料到淑安突然就這樣表了忠心,把已經擺放整齊的雜志又輕輕在桌上摞了一摞。
這次他會說些什么?淑安想。送云南鮮花餅那次他提的是多寫學術論文,送湖北麻片糕那次他提的是要善于發現質量問題,還有送北京烤鴨那次他提的是要和大家搞好團結,淑安,也不是你沒有搞好團結,是要和大家打成一片,和其他同志多交流多溝通。好,劉總,我一定主動向劉總、副總、站長匯報思想。去哪里出差、去干了什么,淑安通通忘記了,送了什么東西,淑安記得很清楚,雖然都是幾十百把塊錢的東西。淑安也想送點好的,什么新疆的和田玉棗巴達木無花果、西藏的蟲草靈芝藏紅花、西湖的藕粉綢扇龍井茶、三亞的海參鮑魚大干蝦,但這些大好河山是輪不到淑安去的,簽個名領封信的評審會鑒定會也是輪不到淑安去的。也好,省錢,省得心疼。
一時無話,空氣像被按了暫停鍵一般突然安靜下來。淑安差點忘了似的,大力把黑布袋拎到腿上,布袋變輕了,猛地被提了老高,劉總不自覺地往后退了退,淑安拿開上面的雜物和衣服,掏出一個黑色塑料袋,放到大班桌中間那塊黑色的皮面上,黑塑料袋像是隱了身,若這會兒進來一個人,晃眼一看也不一定能看出桌上放了個袋予,這很好,淑安想。
這是基地當地的山珍,細黑木耳,給劉總帶了一點。淑安松了一口氣似的,迅速把遮蓋物還原。
不要不要,淑安你這是干什么?劉總把塑料袋推出來,像推點燃了的炸藥包。
淑安一看塑料袋失去了偽裝,急忙又把它推回到黑皮面上,說,土特產,值不了幾個錢,算不得送禮吧,一點心意,還請劉總不要嫌棄。淑安很努力地笑著,伸手不打笑臉人,伸手不打送禮人。組織這樣關心我,劉總這樣關心我,組織和劉總對我的關心是沒辦法用錢來衡量的,這點東西,真的不算什么。淑安不自覺地摸了摸臉頰,雞皮疙瘩像海浪拍岸。
劉總撓撓頭,沒再去動黑袋了一,嘆了口氣,說,淑安,你太客氣了,每次都這樣,一個單位的同事,沒必要這樣客氣的,下次不許了啊!
淑安松了口氣,萬里長征已經走完了最后一步,接下來,她只要穿著她破了個洞的袋鼠運動鞋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就行了。劉總,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出去了——淑安正要起身,劉總站了起來,說,等一等,淑安,就去關辦公室的門。門對著走廊,門一關,淑安就覺得天色暗了下來。
劉總在真皮轉椅里坐直了身予,攤開筆記本,看著淑安的眼睛說,今天上午接到了局里政治部的電話,通知我,說是——說是干部交流要加大力度,準備把你交流到951軍代室去——
951?只聽得一聲驚呼,淑安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即便她平日一味沉默隱忍,此刻也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置信。951是搞彈藥的軍代室,淑安當軍代表以來就檢驗光學儀器,干了十幾二十年了,到951去能干什么呢?況且,951廠早已沒什么訂貨了,每年最多幾十萬元的備件。淑安疑惑是自己聽錯了,只盯著劉總,眼睛炙熱卻失神,劉總也不說話,嘴邊有一絲苦笑,卷起那本雜志封面的一角,又捋平。
是了。自然沒有錯。冷宮中的嬪妃不會再有機會侍寢,951的軍代表也沒有產品驗收,專業對不對口完全無礙。腦子僵冷了好一陣,淑安慢慢想起,局里一個出了保密事故的軍代表調到951,第二年就安排復員了,機關業務處一個很不受待見的參謀也去了951,第二年就轉業了。現在,輪到我了?淑安在秋天午后的陽光中沉入了極度的黑暗,臉上恐怕顯出了溺亡者彌留之際的平靜。
嗯,淑安,你也是明白人,實話跟你說吧。劉總一刻不停地搓揉著那本雜志,根據部里新的干部政策規定,工程師續任評審沒有通過的,今年優先確定為轉業對象,你看你去年沒有續評上……
淑安把這話聽到耳朵里,竟然像沒有聽見一樣,無動于衷,眼睛沒有發熱,雙手沒有發抖,耳朵沒有嗡嗡響。這又是何必呢?淑安想,從冷宮押往刑場的路我可以自己走,大可不必費此周折。我終于也優先了一回,她又想。淑安像是已經在燒爐前排了很長的隊,突然前面躺著的人們一個個坐起來走開了,就到我了?現在就到我了?淑安指著自己問周圍的人,好像她只是覺得有點突然。
我跟他們說,發表論文有一個過程,現在高工發表論文都困難,更別說工程師了,淑安同志已經在積極地撰寫論文了,還參與了室里一個科技開發項目,項目已經通過部里的評審了,明年就可以評獎的……
淑安總是遇上新規定。以往工程師續任是沒有任何懸念的,就連任職期間的業績成果材料都不會送給評委會審查的,只要不出質量事故,不出安全事故,多少工程師就這樣干到上校八級退休,還有特別人才干到大校五級超期服役一年退休的。去年,淑安趕上了局里的新規定,不發表3篇以上論文不獲1個科技進步獎不能續任工程師,沒有原則上。今年,淑安趕上了部里的新規定,工程師續任通不過的優先安排轉業,沒有原則上。
我跟干部科長說,不能讓老實人吃虧,淑安同志為人忠厚老實,干工作兢兢業業,還有你們的標準是否合理?不發表論文就不稱職嗎?不得科技進步獎就沒有干工作嗎?……
啊,親愛的劉騰亦總代表。淑安恬靜地看著劉總一翕一合的嘴唇,想探起身來用手掩住它,她看見他的手又在整理那一摞雜志……劉總啊劉總,這么多雜志你看得過來嗎?淑安默算,一本均價20元,一年12期240元,這些高尚的雜志兒一年要一千多塊啊,一千塊,可以買20斤細黑木耳,可以買10只便宜坊烤鴨,可以買40盒嘉華鮮花餅,一盒有6個40盒就是240個,云腿的要貴一點,要35元,淑安喜歡吃云腿月餅,但淑安舍不得買,現在好了,現在不用再花錢了,不用再背著黑布袋_了踏進這間辦公室坐在這里面對你斑白的雙鬢說這些感人肺腑的話了,那感覺,就像雖然長滿了痔瘡,但不得不把它們掙破流血,現在好了。笑意可能已經浮現到了淑安的臉上,因為她看見劉總停了下來,有點驚愕又有點擔心地看著她,他恐怕她受不了這巨大的刺激吧。
淑安早就在心里掙扎過了,不是抗爭,是掙扎。這不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但這絕不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一個變革時代,難道我們不應該為我們能夠身處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而歡呼嗎?不應該為我們將在這翻天覆地中大有作為而歡呼嗎?淑安想起那個胸前掛著5排資歷章的著名戰略家侃侃而談的熒屏形象。現在好了,現在好了,淑安不停地叨念,像念附身咒語,如此這般,神魔不得近身,即使被油煎腰斬剁成肉醬,也感覺不到絲毫痛苦。
局里常委會已經通過了,要求過了元旦到951報到,淑安你看你還有仆么要求沒有?現在大形勢如此,很多事情我們也是有心無力,你為軍代室干了二十多年,沒有功勞……
想吃什么就吃點什么,想去哪里走走就去哪里走走吧,淑安就想,這是絕癥病人的待遇啊!就讓我這個旱鴨了在池塘里淹死讓你們這些會水的到驚濤駭浪里粉身碎骨吧。淑安再看向劉總的時候甚至有點欣欣然了,她緊閉著嘴嘆了口氣,良久不語,嘴里已經有了不美好的味道。
我考慮一下。淑安終于開口了,她又看出劉總有點驚魂未定似的頓了頓,點點頭,她是考慮接不接受轉業的安排呢?還是考慮一下她要向他提什么條件呢?淑安又閉緊了嘴巴,臨出門的時候,她看了看黑皮面上的黑塑料袋,這是最好的黑木耳,80塊錢一斤,這里是180塊錢的,她沒有把它拿回來,雖然她有點想這么做。
散了會走出辦公樓的時候,淑安發現天光亮了。先前厚厚的如滾滾波濤的鉛云散了,換成了鋪著魚鱗樣薄云的藍色天幕,太陽在霧蒙蒙的山巒之上三寸的地方,亮刺刺地發著光,這樣云開霧散,是看得見十五的圓月亮的了。淑安不知道是這撥開烏云見紅日的晚晴之景不合己意,還是自己凄凄然我為魚肉的待死之情不合時宜,可見那些個伴著晴天霹靂暴雨傾盆的失業失戀失意之情景,不少都是作家編劇們的一廂情愿心理暗示或者強說愁。又或許,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才叫悲劇,在老天爺眼里,淑安并不美好。
從軍代室回淑安的家有一趟直達車,一直以來,淑安就坐這趟車,淑安知道,刷上1塊8毛錢的公交lC卞,經過13個站,挨過陳家坪石橋鋪長江大橋石黃隧道4個堵點,就到家了。車久等不來,淑安就背對著馬路看車次牌,車次牌密密麻麻的,她第一次發現,原來有這么多趟車要來到這里,要去到那么多不同的地方,好些地名是淑安從來沒有聽過也從來沒有去過的,那些在她的生活之外。淑安上了路線最長的一輛車,她想去最遠的地方看看,看看她自以為了解卻并不認識的城市。
好在是起點站,盡管擁擠,淑安還是找到了座位,下班高峰,各處擁堵,在這趟漫無目的的旅行中,淑安想好好品味降臨到頭上的痛苦,可是車走走停停,車門開了又關,人們上上下下,淑安的思緒像被送進粉碎機的光盤,如齏粉飄散,這讓淑安想起那句話,人生就是一趟列車,你生命中的人在該上的地方上車,在該下的地方下車,沒有人能陪你到終點。天色漸暗,霓虹閃爍,路上行人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夜光中變得模糊,四十多年啊,淑安想,她在這里生在這里長,四十多年過去了,她卻仍在城市之外,或者,她仍在生活之外。到站,停車,“滴,免費卡”,一會兒,便有一位一身白色綢衣的老人來到淑安身邊,淑安冷眼看去,來人身板硬朗,面色紅潤,背后還背著一只劍套,想是才舞了劍回家的。報站廣播響了,“請發揚中華民族傳統美德,主動給老弱病殘孕和帶小孩兒的乘客讓座……”那老者像是拿了尚方寶劍,轉身對著淑安,眼角的余光屆高臨下地掃來掃去,面帶正義的理所當然的微笑,一股酸臭口氣順著他粗重的呼吸漫過來,淑安心生厭惡。淑安紋絲未動,扭頭看窗外,“歡迎來生產隊食堂改善伙食”“豬圈火鍋”“金源酒店海鮮自助晚餐198買一送一”……她厭倦了這么多年禮讓老弱病殘孕,她厭倦了對“謝謝”說“不用謝”,厭倦了對無禮蠻橫的受益者保持教養,她厭倦了做這件善事,厭倦了或者發自內心或者虛偽地做一個好人。她在夜色中睜大了眼睛,捕捉光怪陸離的街景,她無端地就追著一個個路人的臉看,他們的表情一閃而過,他們的世界和她毫不相干,而且他們也讓淑安腦袋空空心無所想更別說感受任何痛苦,她就這樣目不暇接地看著,像是在她生命里第一次最后一次唯一一次經過一樣,天真好奇的,貪婪的,還有一點悲情和不舍的。
月亮出來了,淑安還是不想回家,她在三岔路口下車,走向醉八仙熱酒館。酒館門口堆著一人高的國賓啤酒墻,淑安在墻根看見了“國賓”的黑色棒球帽,棒球帽下有一點火光,明一拍暗一拍,“國賓”在棒球帽的陰影里抽煙。淑安回身去了路邊的煙攤。
老板,來兩包龍鳳呈祥,10塊的。淑安摸出一張50元,遞給老板,等到老板找了零錢,和煙一起遞過來,淑安又改了主意,不要龍鳳了,要軟玉,兩包。老板麻利地換了煙,看了一眼淑安在路燈下顯得更長的眼睫毛,說,找你六塊,妹兒。
淑安兩手捧著煙,在仲秋的夜風中站了一會兒。月亮爬得更高了,比它初現時瘦了一圈,月光皎潔,上面暗色的輪廓更加分明,愈顯清冷,淑安瞇著眼睛看去,月亮幾乎就圓了,只差和黑夜鑲嵌的那一小溜暗著。身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在中秋之夜,又有多少人想得起抬起頭來看著月亮思念親人呢?淑安想起小時候用掛在脖了上的家門鑰匙在刷了白石灰的墻上寫: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淑安遠遠地看“國賓”,那一點火光已經熄滅了,淑安正要走過去,酒館老板娘出門來,喊,國賓!國賓!搬貨來。只見“國賓”站起身來,脫了深灰襯衣和帽子,把門前的啤酒墻一點一點地搬進店里去,淑安就走到酒館門口,看地上的煙頭,兩個,一直燒到過濾嘴的地方。淑安看進燈火通明的酒館,靠近門口的吧臺邊,“國賓”正弓著腰碼酒箱,瘦瘦的脊背上反射著黃色的暖光,老板娘俯下身了,看他,拍著身旁一個泡著鹿茸牛鞭的酒缸有說有笑,胸前一堆就癱軟在吧臺上,露出白花花的一片,一層秋雨一層涼,淑安在夜風中咬咬嘴唇,找到“國賓”的襯衣和棒球帽,放進那兩包軟玉,抱著胳膊往家里走。
看淑安空著兩手進門,丈夫魯桂生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前好些年,托淑安的福,家里是不需要花錢買油的,端午節發粽了一,中秋節發月餅,送了親戚朋友還有多的,兩口了還得吃上十天半個月。桂生便抱怨,現在的東西死貴,豬肉要十五塊一斤,像點樣的月餅也要十幾二十塊一個,現在的商場超市精得很,不到過節當天,東西是不會打折的,賣不出去的月餅粽子連夜就拉回廠里,老百姓別想撿到便宜。明天,就是八月十四,就要回婆婆家過中秋節,月餅是不得不買的。
桂生在廚房的節能燈下篩木耳,微禿的頭頂映著慘白的燈光。木耳是淑安從基地買回來的,20塊一斤。錢才認得好貨。這20塊一斤的木耳就像是從送給劉騰亦的80塊一斤的木耳里篩出來的,80塊里篩出來的是木耳渣子,20塊里篩出來的是木頭渣子。
桂生篩了半天,幾無所獲,便說,明天光提盒月餅去也不太像樣子,你一出差凌凌就往媽那邊送,這次得有一個月吧?你看看這20塊的貨色。桂生索性不篩了,在餐桌前坐下,用手捋頭發,習慣性動作,從周圍往中間捋。你對他可真夠大方的!何必買80塊的這么貴?他又不知道那是80的還是50的,就應該多買點50的,給他送一點,家里留一點,不是皆大歡喜?
其實凌凌可以不往那邊送的,你也沒有多忙。淑安站在燈下,低著頭想。
我覺得你沒必要對他這么客氣。你是去出差,又不是去休假,還用得著每次都給他帶東西嗎?這幾年,你花了多少錢在他身上了?我看比花在我身上的錢還要多!
每月的生活費我出4000,你出2500,淑安在心里說。她抬起頭來,發現他的頭發膩在了一起,唯獨左邊鬢角上一根白發支棱起來,在夜風中張牙舞爪。
再說,這么些年你休過假嗎!別人出差游山玩水拿咨詢費,你出差呢?哼……
你該洗頭了。淑安裁住了桂生的嘮叨。魯桂生沒料到淑安會打斷他,這在十幾年的婚姻生活里是絕少發生的事,他沒反應過來,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拔高了調子問,你說什么?
從下午到現在,淑安水米未進,卻絲毫不知饑渴,只覺得渾身無力,徑直關了燈上床,卻是睡不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車燈打在墻上的樹影,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壓了上來,許是剛才丈夫威儀受到了挑釁,桂生動作里帶著怒氣,格外用力。淑安覺得今晚那嘴里的大蒜味道特別濃烈,令人作嘔,淑安別過臉,掙脫出兩只胳膊使勁推他,卻讓他更來了興致,綁過淑安的手腕壓在身下,淑安這個下午郁積起來的羞憤砰地一聲爆炸了,也拼了命地瞪腿踢他。桂生本以為淑安要耍小性子就算了,沒想到競來真的,頓時惱羞成怒,翻咸魚一般把淑安翻過來,雄性發了狠,雌性還能怎么樣呢?淑安像突然昏迷了一般,轟然破碎,她被反剪著雙手,面頰在裝了蕎麥殼的枕頭上蹭得滾燙,最后,她閉上眼睛,失去了流淚的力氣,還能夠怎么樣呢?還能夠再糟糕嗎?這么多年一直這樣的淑安,還能夠再糟糕嗎?
那夜,淑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停尸間的遺體們也不能比她躺得更直了,她在身旁魯桂生如雷的鼾聲中,回憶起了生命中的許多個片段,她想起在產床上被麻醉著下身捆扎著雙手,護士提著光溜溜的凌凌給她看,問她,你看這是弟弟還是妹妹?她想起在婚禮上,桂生對他唱《你最珍貴》,那時候他還是滿頭濃黑卷發,和亮閃閃的眼睛一樣黑,她想起大學畢業時她的黑白畢業照片被男生們一搶而空,她想起初二時到城里參加全市外語競賽,坐了好久的上水船,她趴在欄桿上吃掉一個桔子,那桔皮像花瓣一樣翻了幾滾,消失在了渾濁的江水中,她想起在幼兒園過六一表演節目,跳《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她就站在舞臺的最前邊,對著下面黑壓壓的觀眾席動脖-了……她如在彌留之際,腦子里閃回著若干美好瞬間,祭奠她短短的一生,淚水先是如露水、雨滴浸潤,而后是小溪奔流,如山洪暴發,她一動不動,任它們打濕臉頰脖頸頭發和枕頭,讓她稍感欣慰的是,如果這可以算得上她有生以來最糟糕的一天的話,她沒有因為悲傷痛苦而流下淚水,她是因為幸福、想起了曾經的美好留下了淚水。月亮定定地掛在天上,把整個天幕映成寶藍色調的天鵝絨,幽暗的光撫摸著淑安濕漉漉的臉,讓她不知道此刻是身在天堂,還是地獄的深處。
中秋在婆婆家吃餃子。魯桂生家是山西人,完整地保留了晉中平原的民風習俗,逢年過節紅白喜事重大事件一律是餃子,稍弄幾樣冷盤和素菜作陪襯。淑安一個月沒見凌凌,看見凌凌瘦得尖尖的下巴,心中恨得決絕。餃子端上來,桂生要給淑安的蘸碟里放蒜泥,淑安手一擋,自己拿了油辣子海椒放了,給凌凌倒了點醋,娘倆呵著熱氣吃餃子。桂生才覺得淑安怪怪的,從昨晚開始就哪里不對,也不敢問,怕壞了全家人的節日氣氛,訕訕地舀了兩大勺蒜自己放了。淑安嚼了幾口,吐出顆骨頭渣子,還是咸,一如既往的咸,肉比白菜少,永遠比白菜少,便抬頭對著桂生的頭頂說,我從來都不喜歡吃蒜,以后也別給我放蒜。
桂生妹妹兩口子也帶著孩子回來了,他妹妹的兒子兩歲,正是腳不停手不住的時候,不是打翻了筷子就是弄灑了酒水,一桌人都不得清靜。餃予已經煮了一鍋了,婆婆見淑安還是沒有動靜,臉色就不好看了,開口說,淑安,你快點吃,吃完換換你妹妹。
淑安聽了這話,從菜碗里扒拉出一塊紅燒肉放到凌凌碗里,放下筷子,說,媽,我還沒吃好,凌凌也還沒吃好,我要照顧凌凌,寶寶可以給妹夫、給桂生帶著,餃了也煮完了,媽您也可以帶著您的親外孫了一。說完,自己又夾了個餃子,頭也不拾地吃起來。淑安懶得理會這一家人的目光,她很清楚地記得,凌凌從小到大吃飯都是自已一個人帶著,婆婆是一頓飯從頭吃到尾的,不管你肚子里吃下的是眼淚還是怨氣還是別的什么,或者,什么都沒有,跟別人又有什么關系呢?誰叫你的肚子生出的是女孩兒呢?
困難像彈簧,你強它就弱,有時候,男人也一樣。晚上,桂生又湊上來,淑安一把推開他,說,給我一萬塊,我想要一塊表,我希望這個錢由你們爹媽出,從結婚到生孩了到現在,我淑安沒有得到過你們魯家一分錢一根針,沒有得到過你魯桂生的一個戒指一件首飾。
無緣無故的要什么表?你不是戴著表嗎?手機不能看時間嗎?我就是用手機看時間。
什么表要一萬塊!那是奢侈品,不是我們老百姓玩兒得起的,有那個錢還不如買點肉吃買幾件衣服穿。
他們哪有這么多錢?兩個退休工人,哪里弄一萬塊?
不給一萬塊也可以,把我結婚前替你還的10萬塊按揭款還給我,我自己買。淑安抱著被了睡到客廳沙發上。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良辰美景奈何天。今天下雨,明天還下雨,沒有月光的夜晚像是濾去了夢魘的夢境,淑安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入睡了。
室里的業務工作實行的是項目制,就是一個裝備從論證研制一直到定型生產檢驗驗收,固定由一個或者幾個軍代表負責。9月底,淑安負責的炮長鏡已經完成任務了,站里其他人負責的槍瞄正是緊張的時候。在這之前,淑安是站里最忙的替補隊員,誰的活兒忙不過來,就會喊淑安,淑安一直也是任勞任怨的樣子,有時候不用別人喊,自己主動下車間干了。中秋收假第一天,淑安就想著該慢慢地收拾東西了,便打開自己的儲物柜,看哪些該留,哪些該扔,盤算著要幾個紙箱了來裝。站長在里間辦公,聽見動靜探頭看,是淑安,便又進了里間,淑安只顧清理東西,沒留意里間來回踱步的聲音。
一會兒,站長又出來,問,淑安,你怎么沒下去搞驗收?
我的炮長鏡驗完啦,站長,都出廠發運啦。
我知道你的炮長鏡驗完了。站長也圍過來看淑安的柜子,說,在找什么?你的柜子倒不像是女人用的,書是書,本_了是本了,七零八碎的東西比我老婆的少多了,說著又湊上去聞了聞,連味兒都是藍圖味兒,那些香得悶人的味道我聞了都過敏。站長本無心,淑安聽了卻又開始自悲自憐,沒有女人味兒,這么些年怕是活得男不男女不女。站長又說,淑安,你要沒事,就下去幫他們驗驗高低溫試驗?現在搶瞄都積壓在環境試驗上了。
若是安排驗常溫性能,倒也罷了,偏偏安排驗高低溫,這就更不把我當女人看了,簡直不把我當人了,我驗炮長鏡的時候何曾有人幫過我?這么些年何曾有人幫過我?淑安默默地關了儲物柜,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從一個厚厚的中號牛皮紙信封里往外掏單據,劉騰亦還是心里沒底,這事兒連站長都沒告訴,這很好。
淑安桌上很快堆起了粉紅色的小山包,站長撿了長長的一條看,是看病的發票。淑安把這些發票一張一張地摞起來,說,站長,我身體不好啊,你看,3月21日,急診掛號,20;抽血檢查,56 16;輸液,689;開藥,223。你記得那次嗎?就是那50個炮長鏡,我出了高溫進低溫,我受的溫度沖擊比裝備還劇烈啊……我得病了啊,這可是為裝備生的病,你說室里該不該給我報銷啊?淑安對站長一笑,顯得十分俏皮,對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淑安還從來沒撒過嬌呢,淑安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樂趣,大大消解了剛才的不快。
你看,工廠做環境實驗的全都是男人,女人是不進高低溫的,科學證明女人確實不適合在低溫環境里久待……
站長瞪著不大的眼睛站在那里,聽了半天總算確定自己沒有聽錯,終于放下那條粉紅色的紙鏈,像擺脫一條美麗的蛇,說,好好,淑安,好的,沒問題,身體不舒服就請病假休息,我這里還有點事要處理,我先走了。
淑安不舍地看著站長匆匆離去的背影,繼續說,我看得見的地方病了,看不見的地方也病了,西醫說我長了子宮肌瘤和乳腺增生,中醫說我得了宮寒,氣血郁結,你說這個跟每天進低溫室有沒有關系啊?……
現在單獨二胎的政策也放開了,你知道我們家桂生,山西人,最是重男輕女,我掙得比他多又怎么樣呢?還不是處處受氣……要是他想生個兒子,我很可能不孕不育啊,站長你說我還敢進低溫室嗎?……
淑安就這樣在心里和另一個人對話,那個人一會兒是站長,一會兒是副總,一會兒又變成劉騰亦,本來淑安還打算設想一下要是政委站在面前,她該說些什么?劉騰亦不是問她有什么需要組織解決的嗎?局黨委當然也是組織,更高一級的組織,想來想去,政委這樣的局一級師職領導的形象在淑安腦子里太過模糊,就罷了。
被確定為交流干部的第一個工作日,淑安無人打擾無事所累地整理好了所有的醫藥發票。淑安十分細心,分門別類地統計出了金額,有按門診和急診分類的,有按檢查費和藥費分類的,有按普內科和婦科分類的,有按甲類藥和乙類藥分類的,最厲害的是,每種分類最后合計金額一分不差,一次成功,淑安覺得自己的腦子從來沒有這樣清明過,轉念一想,又笑自己白費工夫,還需要分得這么清以便組織審核嗎?我這是因公生病,不是嗎?劉窈窕按計算器時的小拇指翹得再高,也不敢不聽劉總的吩咐,就這樣,淑安又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理直氣壯過。
淑安把金額工整地記在一張雪白的打印紙上,對,雪白的打印紙。淑安以往總喜歡在用過的打印紙背面記東西,還被站里的人取笑過,她說,白花花的紙用一次就扔掉了,還那么筆挺那么嶄新,多可惜啊!現在,她搜出了辦公桌儲物柜以及所有屬于她個人地方存放的所有用過一面的打印紙,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它們扔進了垃圾箱,盡管它們還是那樣筆挺。我也還能用的,不也被扔掉了嗎?抽屜柜子一下子空出了許多,有的紙張已經很黃了,有的地方蒙了很厚的灰,它們被時間遺忘了,甚至被收藏者淑安自己遺忘了,原來我收藏的只是垃圾而已,會被丟掉的,也只是垃圾而已。
臨下班的時候,又開始下雨。換下在辦公室穿的防塵鞋,淑安把腳伸進潮乎乎的便鞋時,心情非常的不好,她不喜歡下雨天,尤其是天氣寒冷的下雨天。夏天下雨,可以穿塑料涼鞋,盡管她也不喜歡腳被雨水打濕的感覺,但至少不會覺得寒冷,中秋節的這幾場雨中,她只能皮鞋運動鞋的來回倒,她沒有一雙鞋是不漏水的,所以,盡管每天都穿著不同的鞋子,腳上卻永遠都是濕淋淋潮乎乎的,寒意和脫落的鞋內襯一起,牢牢地粘在腳底板上。
盡管一雙腳踩在雨里,淑安下了車還是繞了遠路去醉八仙熱酒館。天色微暗,時間尚早,還不到酒館火熱的時間,門口也還沒有堆起每天都要生長出來的啤酒墻,雨下大了,雨簾斷斷續續地從屋檐上落下來,“國賓”仍舊蹲在那里。淑安也站到屋檐下,收了傘,從包里摸出中秋那天買的月餅,兩個酥皮云腿,100克的,十五塊一個,一罐土坨椒鹽麻餅,冰糖味的太甜了,淑安比著自己的口味買的,它們整齊地立在一只干凈塑料袋里,淑安拿出來,托在手里,感到自己手掌的溫度在慢慢地將它們焐熱。她走到他跟前,看到那頂黑色棒球帽的帽檐都磨毛了,帽頂也褪了色,她捧緊了月餅,喚,國賓。淑安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國賓”是不是在想著什么,或者并不習慣有人這樣輕聲地喚他,沒有動,淑安只得提高了聲音——國賓。
帽檐抬起來,淑安又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黑色的睫毛很密,雙眼皮大眼睛,有點塌陷的鼻梁,略微嘟起的嘴唇上邊,胡子刮得很干凈,透出一片青,他站起身來,他有點僵直的背升起來,在屋檐很亮的燈光下罩住了她。她仰望著他,他確實是像的,很像,是的,他腰上有傷,脊柱不能彎的,加上他明顯的外八字,走起路來還有點滑稽,她怔怔地看著那張臉,腦海里的記憶粗魯地凸出來,或者,從來沒有被抹平過。一時,淑安忘記了自己是怎樣來到這里的,她要對面前這個眼熟的陌生人做什么?而“國賓”一臉茫然地看著這個女人,此刻,八月十六下著雨的黃昏,他和她在熱酒館前的對視,那片刻停頓的時光,好像是不真實的,也是可笑的。
其實,這不真實從淑安第一次遇見他就開始了。淑安不記得當時走在路上的自己在想什么,“國賓”就這樣從天而降似的,迎面朝她走了過來,那理得十分整齊的圓頭,寬眼角邊淡淡的雀斑,他就那樣微微佝著腰朝她走過來,就和十五年前的那個人裝作沒看見淑安似的朝她走過來一樣,淑安的心快要跳出來了,腿軟得邁不動步子,他的電話號碼是多少,13908377777,他的車牌照呢?渝A54——多少?多少!你不是每次上街都在找他的車牌嗎?你屆然忘了!淑安站在原地幾乎要急瘋了,我居然忘了!“國賓”已經和她擦肩而過了,淑安還在恐慌著這個問題,仿佛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忘掉關于他的哪怕一個數字。他走了過去,帶著一陣廉價香煙的味道,淑安知道,不是他。淑安轉過身,的確不是他,淑安不但沒有失望,反倒釋然了,怎么可能還遇得見呢?怎么可能是他呢?她想起皇上對皇后說,死生不復相見。彼此情分已盡,更何況隔著茫茫人海。心中釋然的淑安靜靜地走在他的身后,腳步輕飄飄的,直到醉八仙熱酒館前面,聽老板娘喊他“國賓”。
之所以被喚作“國賓”,是因為他作為下力人,在力多活少的時局里竟然只搬運國賓牌啤酒。他沒有置辦棒棒和繩索這兩樣勞動工具,卻有兩樣東西不離身,一支簽字筆芯和一張16開大小的硬紙,有時候是一條拆開的煙盒內面,淑安常常看見他就把紙鋪在地上,底下什么都不墊,用筆芯在上面作畫,畫對面的街景,一只狗,或者醉八仙熱酒館。淑安不懂畫,只看得出畫兒上的雖然和眼睛看到的不太一樣,線條多而且硬,倒也遠近大小協調,沒有大不妥。“國賓”作畫的時候,像是被隔絕在透明玻璃罩子里,無論什么動靜都不抬頭,只有聽見喊“國賓”、“國賓”,才收了紙筆去干活兒。他雖然靠他的肩膀和雙手干活兒,卻能夠一直保持衣著的整潔,只是手上有黑筆芯的墨跡。有時候他什么都不干,就靜靜地抽煙或者坐在那里發呆,這讓他在熱愛扎金花斗地主大聲說葷笑話的下力人中顯現出一種孤獨的高貴,不止一次,淑安聽到有人問他:
國賓,你畫過光胴胴女人沒有?
國賓,你這么好的樣貌,還來當棒棒干啥子?
國賓,想堂客了呀?
依淑安看,“國賓”應該是有點文瘋了‘的意思。他沒有瘋瘋癲癲招貓惹狗,沒有在梧桐樹下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更沒見過他間歇性發作變得危險,淑安不知道應該將他定義為一個失神的畫家,還是一個有藝術追求的下力人,或者干脆就是個傻子,因為有幾次在她送給他一盒水彩筆或者速寫紙之后,他仍然用他的黑色簽字筆芯和硬紙畫畫,他仍然問淑安:你是誰?
淑安不知道,在他那不為人知的意識世界中,是如何認定了只需要搬運國賓牌啤酒就能夠糊口吃飯的,這讓她很放心,他不會讓自己餓死,他似乎是沒有記憶也不會思考的樣子讓淑安很放心,她可以在死生不復相見之后常常見得到那當年的容貌,她可以遠遠地看著那身影一遍遍地咀嚼混雜著甜蜜的痛苦,盡管已經過去了十五年,她已經從一個少女成為了一個中年婦人,她仍然習慣在傷心痛苦的時候去找他,帶上滿腹的衷腸和她自己,就像現在她偶爾去找“國賓”一樣,帶上紙筆香煙吃食等等一些其實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而不用擔心他有任何回應。
就像現在,淑安想起她是來送月餅的。“國賓,吃月餅咯。”淑安把脹鼓鼓的小塑料袋遞給他,“國賓”接過袋子,仍舊問:“你是誰?”
淑安給劉總請假,說是想休一段時間的假,出去轉轉,劉總完全同意,在送她出辦公室的時候,還給她拿了一盒安吉白茶,笑著說,淑安,吃了你那么多東西,你也嘗嘗我送給你的。
劉總的東西自然是好的,淑安笑著把白茶裝到黑色布袋里,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劉總。
淑安,你也好多年沒休假了,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其實,你們一你如果有事情需要辦,可以隨時請假,直接給我說一聲就行了。
淑安在家想了兩天,買火車票去了山東泰安。雖然地方已經大變樣,淑安還是先在山下的小飯館里吃了泰山三美和山東煎餅,像十五年前那樣。雖是生完孩了‘膝蓋受過傷,淑安仍然選擇徒步登山。淑安一路留意那塊“風月無邊”的摩崖,始終沒有找到。爬到十八盤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了,山路上漆黑一片,有手機和手電的微光閃爍其間,偶爾上來一群年輕人,高唱著“前進前進前進”,沖到前面去,更多的人們在安靜地爬山,淑安還看見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男孩兒,在自己的前方走走停停,便趕上去,說,小弟弟,你真了不起,加油!加油啊!淑安連手電都沒有打,慢慢地往前爬,累了就在石頭欄桿上靠一靠,淑安不敢坐,害怕一坐下去便起不來了。這次,不會有那副肩膀讓你靠,不會有那雙手拉你起來。淑安回頭看,泰安城碩大的燈田立在山下,城池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山路爬不到頭似的,抬頭望去,總是漆黑黑一片,好不容易遠方有一點亮光,只讓淑安覺得看得見燈比看不見更加遙遠,遠得像掛在天上,淑安抬頭,覺得頭頂的北斗七星離自己更近了一點,淑安甚至覺得自己還看見了“牛奶路”,它模糊的略微淺淡的邊界把暗夜的天幕扯成兩半,它們一點都沒有變,還是以前的樣子,淑安想起,他們一起吟《天上的街市》:
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
山風呼嘯,淑安全身冰涼,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吹散在了這無邊的黑暗之中。
破曉之時,山頂依舊寒冷。在各個山包上密密麻麻的黑色黃色人頭等待著泰山日出的時候,淑安想找到那個地方。她只隱約記得是一間寺廟的石欄桿,不記得寺廟叫什么寺什么殿,也不知道它如今被拆了沒有,她甚至不敢肯定它是在玉皇頂還是在南天門或者山腰上別的什么地方,最后,她沒有繼續尋找,她看到所有掛著紅布的同心鎖都金黃锃亮,它們可能屬于昨天或者是前天許下美好心愿的人們,屬于他們的那一把,可能早就在五岳之首的腳下化成了一灘銹水。此刻,她聽到了人群的歡呼聲,她循聲望去,看見了紅紅的脆弱的太陽在天邊越升越高,她對著它問:永遠有多遠?作為永恒的你,知道永遠有多遠嗎?淑安排在等候下山纜車的隊伍中時,心中沒有絲毫遺憾,她反倒像是完成了一個心愿似的,把昨夜買的拐杖輕快地扔到垃圾箱里。
被確定為交流干部的淑安仍然每天上班,站長已經不給她派活兒了,站里其他人也不再找她替補了,她每天想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淑安看他們實在是忙,就下車間幫著做做高溫試驗,好幾次淑安看站長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找了個機會,跟他說笑,女人的毛病呢,有時候就是要高溫治啊,你看人家還花錢去做高溫瑜伽高溫排毒呢,我也試一下,看做過這個冬天會不會好一點……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高溫治療真的有效,這個冬天淑安覺得不太冷。淑安還參加了站里打平伙吃羊肉湯,往年淑安是從來不去的,每人要交200元伙食費,淑安嫌貴,淑安算過,羊肉就算50塊一斤,200塊可以買4斤,她能吃下4斤羊肉去?她又不喝酒,不喝涼森森的飲料,算不清有多不劃算了。這個冬天,淑安吃過幾次羊肉湯,晚上睡覺在被窩里捂上十來分鐘,腳就熱了。
淑安和站里的同事討論過好幾次,還是拿不定主意是選自主擇業,還是選安置,便去了室里幾趟,查文件查政策填表格什么的,請劉窈窕算安置費生活費住房補貼等等,看哪種方式更劃算。那天,淑安看劉窈窕常常欣賞自己的一克拉鉆戒,又好幾次麻煩她算賬,便說,你真是好福氣啊,老公買這么大的鉆戒給你。
誰料劉窈窕對著淑安冷笑一聲,說,是前老公。
淑安心里一驚,想,莫非是又離婚了,也沒聽說啊,嘴上又不好問,便不開口。
劉窈窕往皮轉椅上靠了靠,說,現老公也給我買了,沒這個大,就沒戴。
淑安放心了些,多少有點失望,沒故事聽了,又問,那你老公不介意?
管他?劉窈窕在轉椅上以168度的幅度來回轉了起來,頭仰在椅背寬寬的沿兒上,看上去很舒服的樣子,說,管他!他那顆鉆那么小,還好意思介意?我這鉆戒總不能越戴越小,日了總不能越過越差吧。
淑安點頭,心想,確實如此,說到底,日子還是自己跟自己在過,又聽劉窈窕說,再說,他還會留意我戴哪個戒指?切!他會在意你穿了什么衣服配了什么鞋了嗎?他會發現你有了白頭發大姨媽越來越少了嗎?
淑安有點意外劉窈窕會跟她說這些,她們倆還沒有熟絡到談論感情說私房話的程度,許是對淑安這樣即將從她生活中消失的人,說什么都是安全的,而且,可見,淑安在她的心目中是一個極讓人放心的聽眾,她篤定淑安不會泄露半個字,或者干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她劉窈窕也無所謂。淑安有一點幸災樂禍,進而有點小滿足,覺得自己的生活或許并沒有那樣糟,她想起張愛玲說,人生是一襲華麗的袍子,里面爬滿了虱子。劉窈窕就這樣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她身上噴的不知什么牌子的香水陣陣地向淑安撲過來,淑安忽然覺得那情景就像冬夜里的坤寧宮,皇后在炭火燒得很旺的寢帳前訴說長夜清冷的怨懟,對著腳下的嬪妃、婢女、太監,或者一只小貓小狗。都爬滿了虱子,她的人生是華麗的袍_了,我的人生是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外套。淑安靜默了,就像她在認真地聽她傾訴并設身處地地為她考慮一般,一言不發。
在室里走動得多了,便發現待在領導身邊也并不是那么不自在的,淑安就見過劉窈窕穿一件奶牛裙晃了一天,辦公室其他人有的下午也早早地不見了蹤影。人少的時候,淑安就更覺得自在了,各個房間轉一轉,學習室,資料室,榮譽室,文化走廊,看看各個房間的裝修、布置和陳設,翻翻那些老照片,讀一讀室史,常常看得饒有興趣,像一個故地重游的老同志,滿懷著感情。會議室的窗戶面北,大半天都有很好的太陽,暖氣開得又足,有一次,淑安搬了一摞文件坐在暖烘烘的陽光里看,竟然睡著了,她醒過來的時候,摸著額頭上睡出的衣袖印子,看著高高的天花板,就想,若干年后,還會有人想起這個房間里曾經坐著一個叫淑安的人嗎?這張桌子,還會記得我的影子嗎?想著想著,淑安喉頭發緊,難過起來,抽了一會兒鼻子,轉念一想,自己這是干什么呢?拿出小圓鏡子照了照,眨了眨眼睛,走進劉總辦公室,拿出那個在包包里放了很長時間邊邊已經被磨毛了的牛皮紙信封,說,劉總,這是我因公生病的急診醫藥費,看看符不符合規定,如果符合,能不能處理一下?停了停,又說,另外,4月份的“室星”是我,不是覃英靈。
12月的一個晚上,淑安第一次走進醉八仙熱酒館,她在靠門的一張小桌前坐下,老板娘見了好不高興,門口冷沒人坐,淑安坐那,不耽誤里面的好生意,又顯得店里生意好,便親自走過來招呼淑安。
來一鍋肥腸魚,小鍋,一盤油酥花生米,放糖和花椒面。淑安并不看菜單,那樣子,似乎是菜單上有沒有這兩樣,她都這樣點,反正,她不是來吃飯的。十五年前,也是這個日子,在她生日后不久,她和他第一次吃飯,他便點了這兩樣,她記得他說,花生米蘸上花椒面和白糖,那味道,不擺了!是冬天了,淑安在黑夜里能看見自己哈出的白氣了,仍有食客就坐在露天撐開的紅色大傘下面燙火鍋,吃串串,喝冰冷的啤酒,一位背著隨身音箱的歌手正在不遠處彈著吉他唱客人點的歌:
這一場游戲
沒有人猶豫
傷我綽綽有余
等待最后一眼
最后一遍
最后一天
最后一點
滴滴答答
消失的時間
最后這場愛情
難逃浩劫
倒數幻滅
這成成的告別
沿海岸線終結
淑安今晚還是提了黑色再生布袋,里面裝了一頂黑色棒球帽,帽墻正中間是紅線繡的“五岳之首”,是淑安在泰山天街買的,“國賓”的棒球帽已經舊得不成樣子了,天冷了。她等在門口,方便看到他,她想好了,如果“國賓”再問她,你是誰?她就回答他:
我是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