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出生于1980年山東的女作家,文學碩士,目前執教于深圳某所高校。2003年開始小說創作,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山花》等刊物發表多部中短篇小說,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轉載并入選年度選本。其《木蘭辭》一書在2013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收錄了九個中短篇小說,其中《往生》更獲得2013年《人民文學》首屆柔石小說獎;而《木蘭辭》亦獲得2014年“深圳十大佳著”評選及深圳市青年文學獎等鼓勵。
身為80后作家之一的蔡東,來勢洶洶,也許尚未能擠進這些高知名度的80后主要代表人物行列:韓寒、張悅然、李佳賢、郭敬明、春樹、徐小雯、澤嬰等等,然而若加以持續她直陳人生的寫力:譬如著墨人陛日漸與所處社會的疏離感,或者鋪織女性深層蘊藏的生命韌性,力抗時代生活挑戰的勇氣特質,其創作前景指日可待。論者施戰軍曾論及蔡東所著的《木蘭辭》不同于所謂的“打工文學”或“底層書寫”,其所關注的是以家為基本人際關系的深度依托和心靈希求。
在以“家”作為個人生命重心與寄托的訴求中,蔡東筆下充滿老中青各種階段的女性,在挫折與磨難中,她們仿佛像花木蘭出征一樣,打著屬于自己的家,自己的人生的仗。
一、無路竄逃的初老人生
《往生》這篇小說描寫媳婦康蓮與阿茲海默癥公公相依為命的初老人生,敘事者對于女主人公內心幽微轉折的摹寫令人動容,可說是《木蘭辭》一書中較為成熟的作品。文中,康蓮六十歲,應該已經到安養天年的時候,然而由于丈夫劉向群尚在工廠就業,照顧公公遂成了她的使命。她所做的事幾乎跟一名看護一樣,偶爾推著老翁前往小區散步,總引來不少側目,甚至被誤以為老夫少妻。康蓮初老,猶不能坐享伴隨而至的閑適感,反而像辛勤的家政婦,上上下下為老翁把屎把尿,偶爾還得幫忙摳出黑硬干燥的糞球。幾年來的照護老人生活中,漸漸將自己煎煮成一鍋粥,疲憊而不成人形,“像散了黃的雞蛋一樣,像一攤化掉的冰水”,時時盼望著五月輪休期的到來。
然而康蓮對老人的感情是矛盾復雜的,既想割離卻又無法割舍。每每老人喚她“娘”“姐姐”的時候,她總會眼窩一熱,好像老人就是她的兒子。公公不在家時,她總是恍恍惚惚,仿佛他是她的影子,他是她的鏡子,“他們仿佛被牢牢地捆綁在一起,并建立起一種隱密的聯系,通過眼神、各種語氣詞,一個細微的動作便能理解對方的意圖,那是一種日積月累無法向外人解釋清楚的默契”。輪休期間,康蓮暫時得到了休息,卻時時牽系著老人是否得到周全的照應,詎料小叔交回的人,卻是摔得慘重以致大胯粉碎性骨折。康蓮對小叔夫妻莫不怨懟,莫不委屈,然而為了公公的健康,依舊承接了他術后出院的棘手任務。
此次公公返家,由于受到妥善照應,病情恢復較好。然而康蓮卻另有準備,她早厭棄繼續過著這樣牽絆的生活,恨不能早日走向“往生”之路。在衣櫥里,她為公公置備了“新衣服”(壽衣),連純棉內衣、襪子、手帕、元寶等后事的貼身用物也一應俱全。就在家人為公公劉長瑞設辦聚宴之后,當晚,康蓮起身如廁,來到客廳,被公公身穿寶藍色壽衣,石雕般坐在沙發上的幽光身影,不禁嚇得心臟衰竭,在閃電式的心口刺痛之后,若明若暗的光線里,她仿佛看見已逝的父親,像是快要“到家了”的感覺一那刻,她多想告訴老人,她要帶他一起走,因為“她是老頭跟這個世界的唯一聯系”。然而在丈夫投藥急救下,康蓮并沒有如愿以償的“往生”——在她又接上一口氣的時候——代表的是她又跟這個重負的人生接上軌,她仍舊要煎熬地過下去。蔡東深刻且超齡的理解這樣一個花甲女子內心的糾結與暗影殊為難得:生命于她就像嚼蠟似的拖沓,她不僅厭倦,甚至厭生。
《斷指》中的余建英是個屆臨退休的中年女人,因現實生活之故,開了間造粒作坊做生意。在忙碌的運轉過程中,工廠女工小芬發生了意外,手指被機器絞斷四指,余建英陷入賠償與官司纏訟中。原來在市林業局上班、擁有小康家庭的她,正當可以過清靜舒心的日子時,未料到丈夫意外牽扯進賬目虧空及不倫外遇等情事。孝順的余建英,除了奔波于家庭瑣事和工廠糾紛之間,還得抽出空來照顧癱瘓的母親,一個近五十的初老女陛,帶著沉重的疲憊咀嚼著生活中的重擔。然而斷指事件并未擊倒她,母親臥病而逝,才真正讓她傷痛到失去所有。喪母之后,她和表妹秀俊(小芬之母)便為了工傷事件的賠償問題在法庭兵戎相見,余建英的生活淬煉進入官司纏訟、籌措賠償金、分期償還公款、婦女更年期失眠、發熱等疑難雜癥的魚貫排列中,這些磨難等待著咀嚼她。
蔡東敘述遲暮的女性不僅不能如愿安享初老的悠閑,反而還得像青壯年一樣,過著打打殺殺的日子,文中的婦女角色徹底將男人的重要性稀釋得無影無蹤,他們仿佛悶不吭聲的背景一樣;她們則堅毅如木蘭的女擔男當,一幕幕硬漢式的女性形象,逼得男性一一靠邊站。
二、坐困愁城的無岸中年
《無岸》中任職于高校的柳萍,在四十五歲的這一年,接到女兒申請美國大學的入學通知書,遂改變她原有的生活形態,平日她雖如閑云野鶴在大學教書,然而資深的教學經驗早就讓她練就一身好功夫,雖說只是一名老講師,但在學校總是熬到穩定位置,既無升等壓力,也無斗志與勇氣,是故也就這么安定下來,從來也就缺乏向上司低聲下氣的時候。可這會兒,為了籌措學費動起賣房的主意,總得在賣房前為自己謀個居處吧,她于是申請了學校的三級周轉房,卻始料未及地受到上司何主任的百般刁難,說她區區只是個講師,未享有教授副教授以上申請高級房的資格,只能排隊慢慢等待分配中級房。頓時之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
盡管心情多么糟糕,她只要上了講臺,照樣可以伸直軀干,端平肩膀,眼睛發出明亮的眼神,開始她那抑揚頓挫、胸腔共鳴的戲劇腔,把個人的疲憊帶進一種上課的激情中——“即使是出于職業道德而偽造的激情”,也在所不惜。下了課,她一句話也不想說,平日她更是看不起號稱“社科雙姝”的兩位女教授,她們表面交好、私下卻各自謀劃。她的賣房心事讓她失眠,并為此曾秘密前往看病治療。曾幾何時,醫院對面是她所熟悉的購物中心,沒人比她更加如魚得水,無比尊榮;曾幾何時,她樽節原有的物質享樂,卻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無比低賤。她想著:“活在這城市,本身就是享受;活在這城市,本身也是侮辱”。柳萍終究告訴丈夫賣房的打算,而在職場上競爭失利、回歸家庭的童家羽,雖對妻子的拜金、拜物心態敬而遠之,卻也開始懷疑兩人的財富積累是否能供養女兒念完碩士,在這個時代重負下,兩人開始展開一套“受辱訓練”,以可以攻破何主任心房、拿到周轉房為最高原則。此時,他們甘愿受辱、甘愿“腐朽寄生”,甘愿于這套病態的人事交際魔鬼訓練。
“無岸”表面上似是爬梳高校教師柳萍中年的無岸之苦,然而事實上無非是在嘲弄高度經濟發展下逐漸被壓榨乃至晚節不保、仍須囚泳在碎爛人事中匍匐前進的中年族群。為了可以在這個城市衣食無虞地過下去,飽嘗人事的辛酸與無奈便成了必要。“無岸”似又道盡一種“無解”“無救”的處境,更是一種漫漶了的、無以醫治的時代氛圍。
如果說《無岸》是時代重負下催生出的一種生存本能,那么《木蘭辭》則是生存困境中蘊生的另一種智慧啟迪。故事主人公李燕是個高校的副教授,她的丈夫陳江流是個高中美術老師,同樣也是一個不得志的藝術才子。某次,陳江流參加同學聚會,結識了茶坊老板邵琴,在邵琴脫俗的用餐禮儀和泡茶手藝中,他受到吸引也因此沉迷其中。陳江流就在這種唯美卻又空洞的愛情緬想里,得知邵琴竟也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避逃于世的仙女,而是歷經多種生活磨難、從一個不見天日的圖書資料室管理員,修煉成一名拋頭露面的生活藝術家,她以“藝”為業,故善于修飾生命中的千瘡百孔、在客戶前慣于營造一種神秘、傳奇的想象,似乎也就成了一種必要的、善意的職業道德。無奈,這樣的矯飾當遇見了也同在職場上披莉斬棘的李燕之后,出于女人間的惺惺相惜,也就自然地卸去偽裝、透露出多年的生命智慧,教育李燕別讓自己俗不可耐。
蔡東的中短篇小說,喜于制造這兩類反差的夫妻形象,而且多半是妻子如硬漢似的、挫折容忍度高的生活磨煉家;反觀丈夫皆多半是未臨退休,卻不勝職場競爭,提前被淘汰的失敗者。這些失敗者多半迷戀于以才藝修行、與現實生活節奏障逆、具有閑淡功夫、優雅形象的女陛。而屬于前者的這些妻子,總是為了失業又失利的丈夫,獨撐起女人的一片天,撥開遮蔽前景的罩霾,讓生活繼續駛向前方。
三、失落中的天堂口青年
身為80后作家,蔡東穩健成熟的筆鋒寫出《木蘭辭》收錄的諸篇小說,可謂令人驚艷。其中以人物處于南方都市的快速建設、急遽變化的經濟面容,逐漸傾圮的道德價值,特別是故事主角身陷于逐漸消失天際線的大樓,變成是南方都會里的一只只渺小的囚鳥,與深圳這個經濟特區特有的城市化面貌:大量外省移民、溫熱濕悶氣候、改革開放窗口、貧富日漸懸殊、治安問題惡劣、急遽發展全球化等等高速列車式的發展景象下,日漸消弭了深圳原住民的粵東性格:狡猾、好客、豪爽、團結等等廣府人和潮汕人的基本特質,正者趨弱;負者愈負——盡管這里盛產機遇,是思維活躍的年輕人的圣地,來到“天堂口”追逐愛情的王果,不免也要生出內在濃厚的孤寂感:“廣府人深目削頰的長相里帶著拒人千里的冷漠,令我倍感孤獨。”這個南方城市雖處處躲藏著晦暗、孤寂的靈魂與人性,卻又充斥著靈敏、激情與效能的人陛特質——像是一個梳黑亮大背頭、嘴里吮根牙簽,身上有新鮮豬肉的氣味,永遠躊躇滿志的男人一樣。王果,一個愛上深圳男子的外省女孩,卻又像是入住深圳的觀察者,在充滿矛盾的南方城市中,理性又無力,同情又苛刻。
《凈塵山》的張倩女任職于一家潛力與夯紅的科技公司,隨著工作壓力的節節升高,個人身體體積也逐漸累進。張倩女為了尋找婚嫁對象,試盡各種減重方法,試圖力達美觀身形,早日擇得情郎。母親勞玉是女兒減重生活中的鼓勵者和陪伴者,她們的共同目標無非是在小學同學會之前達成任務。無奈張倩女僅僅只少了三斤。就在聚會時遇見男同學潘舒默,她和他“表情和動作里都斂藏著缺陷、短處之類的東西”,前者雖任職于“生殖力驚人”的華躍公司,但是肥胖的身軀致使她成了科技公司中的失落者。后者往昔雖也是個說相聲、彈吉他、寫書法的文藝才子,可惜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現在只是一名在小私企上班的職員,是下沙村農民房中的蝸居族。
當張倩女深陷在減重痛苦中,只能干望著同事們如常吃著夜宵,自己卻只能承受反胃、嘔吐的肉體折磨,漸漸在這種進退失據、絕望的茫然中,她走進潘舒默的農民房,開啟兩人互舔傷口的日子。兩人猶做困獸之斗,潘舒默力圖脫離下沙村囿限,張倩女亦想脫離單身之困,無奈兩人婚事慘遭勞玉阻撓,潘舒默的文藝性格揭起勞玉和張亭軒夫妻的傷疤。勞玉大半輩子侍奉著家中才子張亭軒的優美和詩意,自己卻苦像坐牢一樣,當女兒也想嫁給和父親同質相似的潘舒默時,遂引發她對婚姻生活及文藝性格男的新仇舊恨,她終遁逃到一處地圖找不到,Google也搜尋不到的“凈塵山”去,將自己密藏了起來,祭奠一場牢獄人生。
蔡東對深圳的摹畫,透過初老的康蓮、余建英;中年的柳萍、李燕、童家羽、陳江流;年輕的錢帥、王果、張倩女、張舒默;甚至是《福地》回故鄉祭吊的傅源,和《畢業生》濃妝求職的郁金,他們個個都像是漫游在繁榮都市中失落的靈魂,唱出與時代的不協和音。
(陳雀倩,宜蘭大學人文暨科學教育中心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