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桂林是一座山水城,桂林山水甲天下,人們到桂林都是看山水。許多人都忽略了,桂林其實還是一座文化城。說起文化城,無論是桂林人還是外地人,都容易聯想到國家歷史文化名城。這個聯想不能說錯,但不準確。桂林確實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而且是國務院確定的首批二十四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之一。然而,此歷史文化名城非彼文化城。歷史文化名城由政府文件認定,文化城由文化人文字和口碑認同。由國務院認定的歷史文化名城在中國已經超過一百座,而由文化人文字和口碑認同的文化城,似乎只有桂林一座。
桂林歷史文化名城擁有兩千一百多年的歷史。桂林文化城,只有六年的生命,換言之,她在歷史上只存在了六年時間。這六年,即自1938年10月武漢淪陷始,至1944年11月桂林淪陷終。
在桂林兩千一百多年歷史上,在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歷史上,六年猶如曇花一現。用曇花比喻桂林文化城可以說是一個妙喻。曇花是在黑夜中綻放,雖然花期非常短暫,但她卻以剎那間的美麗,完成了一瞬間的永恒。抗戰時期是中華民族遇到的最黑暗時期,桂林文化城正是綻放于中華民族歷史上這個最黑暗時期,她在歷史長河中存在的時間雖短,但其光彩卻異常之奪目,其能量卻異常之巨大,她燃燒了黑暗,穿越了時空,抵達了永恒。
一、文化流亡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開始占領中國東北全境的戰爭,1932年2月,東北全境淪陷。東北淪陷文化流亡標志性的現象,是日后被稱為東北作家群的作家們流亡關內。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中國軍隊奮起抵抗,7月29日,北平淪陷,第二天,天津也被日軍占領。北平、天津淪陷文化流亡標志性的現象,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轉移西南,在昆明聯合成立了西南聯合大學。
1937年11月11日,中國軍隊在上海抗擊日軍九十天之后,終告失敗,上海淪陷。上海淪陷文化流亡標志性的現象,是茅盾、巴金、郁達夫、艾青、施蟄存、馮至、丁西林、張天翼、沙汀、蕭軍、蕭紅、胡風、夏衍這批重要的上海作家流亡內地。
1937年12月14日,南京保衛戰以中國軍隊的失敗告終。南京淪陷文化流亡標志性的現象,是中央大學遷至重慶。
1938年10月21日,中國軍隊撤出廣州,廣州淪陷。
1938年10月26日,日軍占領武漢三鎮。武漢淪陷文化流亡標志性的現象是“文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和“三廳”(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內遷重慶。
1941年12月7日,日本聯合艦隊不宣而戰,空襲美國太平洋艦隊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第二天,日軍進攻香港,12月25日,香港淪陷。香港淪陷文化流亡標志性的現象,是東江縱隊營救千名文化人返回內地。
作為廣西的省會,桂林在地理交通和政治軍事上有著極其特殊的地位。
從地理交通上看,桂林居于廣州、長沙、南寧、貴陽的中心,聯結了華南與西南,輻射了東南亞和整個西南大后方,是中國西南大后方抗戰的門戶城市,中國與香港及海外聯絡的樞紐城市。
從政治軍事上看,桂林是國民黨桂系的大本營。雖然桂系屬于地方政治軍事集團,但其政治目標并不局限于廣西一隅。20世紀30年代桂系提出“建設廣西、復興中國”的目標,“政治上求自治,經濟上求自給,軍事上求自衛,文化上求自覺”,苦干、硬干,使廣西成為中國朝氣蓬勃的模范省。作為除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中央系之外實力最雄厚的地方政治軍事集團,國民黨桂系相對獨立于國民黨蔣介石集團。1938年4月,臺兒莊戰役成為抗戰以來中國軍隊首次取得的戰役勝利,指揮官李宗仁和白崇禧都是桂系領袖,成為極富感召力的民族英雄。為了實現其政治理想,桂系在文化上表現出遠遠勝于蔣介石中央系的較大的包容性。此外,1938年11月,經過白崇禧的同意,在周恩來的領導下,成立了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的存在,也成為桂林政治文化包容性的重要證據。
正是因為這種特殊的地理交通、政治軍事,桂林成為抗戰時期文化人主動或者被動選擇的流亡目的地。其中,流亡桂林的兩次高峰分別是1938年10月的廣州和武漢相繼淪陷與1941年12月的香港淪陷。
1938年10月20日,于廣州淪陷前一天,巴金與未婚妻蕭珊撤出廣州,11月抵達桂林,當選文協桂林分會理事。
廣州淪陷后,夏衍與《救亡日報》同人離開廣州,于11月7日到達桂林。
司馬文森,廣州淪陷前夕,隨第四戰區長官部撤往粵北山區,1939年5月,抵達桂林。
由郭沫若擔任廳長的國民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聚集了大批文化人,武漢淪陷前后,與第三廳有關的許多文化人到了桂林。
1938年10月,武漢陷落,孫陵隨第三廳撤往桂林。
胡愈之受周恩來指派和范長江一道經過將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于1938年11月下旬到達桂林。
張鐵生,1938年在武漢擔任第三廳的設計委員,武漢失守前夕隨第三廳撤退到長沙,11月下旬到達桂林,與范長江一起創辦國際新聞社。
1938年12月3日,郭沫若帶領第三廳抵達桂林,在桂林,第三廳進行了調整,原來的三個處九個科只能保留四個科,郭沫若將第三廳部分人員留在桂林組成了桂林行營政治部第三科,張志讓任科長。
1938年,王魯彥在政治部第三廳工作,武漢淪陷后,12月抵達桂林。在桂林行營政治部第三科工作,擔任文協桂林分會主席。
張曙,1938年隨第三廳離開武漢,長沙大火后,12月16日到達桂林。
林路,1938年在武漢參加了田漢領導的三廳六處工作,12月16日與張曙一起隨三廳撤退到桂林,張曙遇難后,接替張曙在桂林行營政治部工作。
廖冰兄,在武漢參加葉淺予、張樂平等組織的漫畫宣傳隊,后來該隊歸屬第三廳領導,1939年初,廖冰兄隨漫畫宣傳隊到達桂林。
葉淺予,上海、南京淪陷后到武漢,參加郭沫若領導的第三廳藝術處美術科工作,武漢淪陷后撤往桂林。
1938年,田漢任政治部第三廳第六處處長,武漢淪陷后到湖南,1939年4月,率政治部平劇宣傳隊抵達桂林。
1941年12月香港淪陷后,東江縱隊營救上千名文化人到內地,主要有何香凝、柳亞子、鄒韜奮、葉以群、戈寶權、茅盾、胡繩、胡風、梁漱溟、歐陽予倩、廖沫沙、夏衍、喬冠華、薩空了、金仲華、范長江、張友漁、干家駒、于伶、丁聰等人,這些文化人大都到了桂林。
香港淪陷后,蔡楚生和夏衍、金仲華、司徒慧敏、郁風于1942年2月5日抵達桂林。
1942年初,林煥平從香港逃出,2月下旬抵達桂林,住六合路。
1942年1月,茅盾從香港偷渡九龍,3月到達桂林。
與蕭紅完成了最后的生離死別,端木蕻良化名逃出日軍追捕,1942年3月到達桂林,先后住榕蔭路和三多路。
馬思聰,1941年6月8日第一次到桂林。太平洋戰爭爆發后,馬思聰偕家人于1942年3月24日逃到桂林。
香港淪陷后,陳寅恪于1942年5月5日舉家逃離香港,月底到達桂林。留廣西大學任教。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在香港主持《大公報》文藝副刊的楊剛偷渡回大陸,經廣東、湖南抵達桂林。
戴愛蓮,1941年3月5日與葉淺予一起到達桂林。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他們乘日軍疏散人口之機,戴愛蓮和葉淺予第二次到桂林。
1942年1月15日,柳亞子逃出香港,與何香凝等人同行,6月抵達桂林。
二、文化存亡
抗日戰爭被認為是近代以來中國唯一取得完全勝利的反侵略戰爭。中國為什么能夠取得這場戰爭的完全勝利?
抗戰勝利之時重慶一家報紙曾經以此為謎面,打一中國古代歷史人物。結果謎底出現四個,分別是屈原、蘇武、蔣干、共工。
屈原指的是美國原子彈迫使日本屈服,蘇武指的是蘇聯出兵導致日本投降,蔣干指的是蔣介石為首國民政府的業績,共工指的是共產黨的功勞。
可以說,上述任何一個謎底都不是抗戰勝利的完全原因。客觀地說,中國抗日戰爭取得完全勝利,原因在于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政府在中國共產黨的合作幫助下所進行的完全抵抗,以及以美國和蘇聯為代表的國際反法西斯聯盟對中國抗戰的援助。
那么,為什么國民黨和共產黨兩個曾經你死我活的政黨能夠在抗戰中摒棄前嫌,攜手御敵?為什么美國、蘇聯等強國能夠支持和援助中國抗擊日本侵略者?我以為,這其中其實有著深層的文化緣由。
簡單地說,20世紀30年代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是以吞并中國為目的、以滅亡中國文化為目的的戰爭,這當然激起了最大多數中國人的憤怒,促成了中國人空前的團結;同樣,日本發動的這場戰爭也違背了國際環境的現代公義,危害了其他強國的利益,因此無法得到當時其他國際強國的支持,甚至,戰爭發展到一定程度,引起了其他強國的敵意,最終導致了對中國的國際援助。
如果與中國近代遭遇的其他外敵入侵戰爭相比,比如兩次中英鴉片戰爭,一次中法戰爭、一次八國聯軍戰爭,這些戰爭中國無疑是被侵略的一方,但戰爭的原因和目的,學術界還會存在某些局部性分歧。然而,就中日戰爭而言,中國則是完全無辜的,日本則是完全違背了國際現代規則的。
戰爭雖然是軍事的較量,但卻是政治沖突的結果。而政治沖突的深層,則是文化的不同選擇。
這場長達十四年的日本侵華戰爭,日本正是在深層的文化問題上,違背了現代國際正義,從而失道寡助,以強國的實力,自取失敗。
戰爭中,軍事的強弱固然重要,文化的正義與否則成為能否取得最終勝利的決定因素。回顧這場曠日持久的中日戰爭,我們會發現,在幾乎所有戰役中,日軍都取得了他們所希望的勝利;然而,在日軍一連串勝利的最后,等待他們的是一個最終的失敗。
那么,中國為什么能夠在一連串的失敗中,在喪失了東部最富庶、最發達的大量國土之后,仍能在西部組織持久的抵抗?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文化。如今說文化是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的源泉,此言非虛。人是有心靈的,文化是人心靈的歸宿。文化不亡,心靈就不會亡;心靈不亡,民族就不會亡。這就是為什么人類那么重視文化保護的原因。20世紀的中日戰爭,中國政府之所以能夠凝聚整個中華民族抵抗的意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中國文化尚存,中華民族的心靈歸宿尚存,有心靈的歸宿在,暫時的國土淪喪就不可懼。反之,如果中國文化不存,心靈歸宿不在,那么,一個民族哪怕沒有遭遇外敵入侵,也可能成為行尸走肉,而最終走向消亡。
政治具有較強的排他性,文化則具有較強的包容性。抗戰時期,桂林文化城的文化吸引力和包容I生甚至超過了陪都重慶。曾經在桂林工作三年的《大公報》桂林版總編輯徐鑄成回憶道:
那里,桂林成為有名的文化城,空氣比較“寬松”,而各方人物薈萃,文化、藝術繁榮。我商得政之先生及誠夫兄的同意,言論方針力主自由民主,政治上與重慶保持距離,一般不轉載渝版社論,保持獨立思考。社評除自寫外,還請好友千家駒、張錫昌等執筆。渝版同事子岡每以渝版登不出的內幕新聞寄來。我們幾乎每周必刊出一篇子岡通訊。這與社評并成為桂林版的兩大特色。
《大公報》是民國時期影響最大的報紙。重慶版《大公報》登不出的內幕新聞,能夠在桂林版《大公報》刊登,由此可見桂林文化城的包容性。有容乃大,桂林文化城的包容,吸引大量文化人加盟,形成了周鋼鳴所謂“人才輩出,濟濟一堂,繁花競秀,盛極一時”的局面。
一些見證了桂林文化城繁榮局面的文化人當時就對文化城的繁榮程度進行了定量和定性的判斷,比如,1942年,薩空了在文章中說:“桂林自港、滬、南洋各埠淪陷之后,自然的形成了中國目前的第一個文化城。……統計在桂林書業公會登記過的大小書店出版社,現在共有79家。抗戰以來,一個城市的出版單位多至如此,大約還是第一次。”1947年,趙家璧在文章中說:“抗戰期間中國精神食糧——書,有80%是由它(即桂林)出產供給的,所以說桂林是文化城,不如說它是出版城更來得適當。”
抗戰期間中國百分之八十圖書由桂林出產供給,中國目前的第一個文化城,這些定量與定性的判斷足以讓我們感受到桂林文化城的品質和規模。其實,桂林文化城的意義不僅在文化的量、在文化的規模,更在文化的質,在文化的品格。桂林文化城期間,桂林云集了大量全國性文化機構,主要有:自然科學領域,中央研究院的地質研究所、物理研究所和心理研究所在桂林。教育社團,1938年12月15日,陶行知在桂林創辦了生活教育社。1938年9月,中華職業教育社總社從武漢遷到桂林。新聞機構,1938年長沙大火之后,國際新聞社從長沙遷至桂林,并于1938年11月21日在桂林成立總社。《大公報》《新華日報》《掃蕩報》《力報》等全國性報紙均有桂林版。出版機構,商務印書館在桂林有分館,中華書局在桂林有支局,世界書局在桂林有分局,生活書店、讀書生活出版社、開明書店在桂林有分店,新知書店、文化生活出版社、文化供應社、三戶圖書社、科學書店、大時代書局等著名出版機構遷至桂林或在桂林創辦。從這個視角看桂林文化城,就會發現,抗日戰爭時期的桂林文化城,其意義就變得特別重大。當時的中國,有陪都重慶,有“紅都”延安,桂林則因為接納了大量文化人,容納了大量的文化機構,創造了大量的文化產品,舉辦了大量的文化活動,從而營救了中國文化,延續了中國文脈,成為戰時中國的文化城。文化認同是一個民族最大也最重要的認同。數億中國人在政治上可能會有各種選擇,在意識形態上可能有多樣取舍,但是,文化卻是一個民族的最大公約數,文化認同是一個民族最根本的認同。作為文化城,桂林在抗日戰爭時期以文化這一中華民族最大的公約數,感召了中華民族的人心,凝聚了中華民族的意志,獲得了中華民族最廣泛的認同,成為戰爭期間中華民族的心靈歸宿。讀下面這段文字:
我們每一個人的心,總時常不能克制的懷戀
著一個地方,我們遠離開的城市:桂林。看到每一張從桂林出版的報紙都使我們興奮,收到每一封從桂林寄出的信件都使我們心跳。這是一種很難述說的感情。事實上,桂林也的確是一個值得使許多人懷戀的地方。
確實令人震驚于桂林的文化影響力。的確,1944年,桂林舉辦“西南劇展”,西南八省的戲劇工作者奔赴桂林,他們由衷地說:“我們渴望桂林文化空氣的營養,已經有好幾個年頭了。”是的,在某種意義上,桂林文化城扮演了抗日戰爭時期中華民族心靈歸宿的角色。
三、文化救亡
軍事失敗、國土淪喪,當然有武器落后的因素,但歸根結底,仍然與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關聯。
對此,有眼光的軍事家都洞若觀火。
早在1933年,白崇禧在對廣西師專學生的演講中就說過:“我不怕任何敵人,我只怕我們的內心不能自覺。中國到了現在,亡國條件已具備了,但這不必怕,最怕的是人心已死,不能發奮圖強,所謂‘哀莫大于死’。”
1934年,白崇禧在軍校紀念周的演講中又一次系統地談到中國人的心理狀態、心理演變的由來以及自尊自信心理的重要性:
現在中國人普通的心理,最不好的就是沒有自尊自信,把自己看得太低。關于這種心理的轉變,我們可以分作兩個階段來說,而以鴉片戰爭為轉變的樞紐。在鴉片戰爭以前,中華民族的自尊心原是很強的,但可惜近于夸大,所以只會說自己是天國,是上邦,詆人家為倭寇,為夷狄,而對于人家的工藝學術,固鄙視不屑研究,即對于自己祖先所發明的東西,如指南針,火藥,印刷機……也不知講求改良,弄得現在的生產工具,很多還是古代的東西,這種固步自封的結果,才有英法聯軍,中日戰爭等役的慘敗,這是第一個階段。此后相形見絀,于是方知道自己的木船板艇不及人家的火輪兵艦,自己的弓矢刀矛不及人家的堅甲利兵,自己的驛站傳書,不及人家的飛機電報。這種心理之流弊所至,便是外國的一切都是好的,中國的一切都是不好的。雖然人家有好的地方,我們把他摩仿研究,也未嘗不可以步武前進。可是不獨不知效法改良,反而先把自己自尊自信的心理,亦隨之而湮沒,以致外貨源源輸入,民生因以困窮!試想,一個國家民族,如果已無自尊自信的心理,這個國家還能長久的存在嗎?
中國民族自從鴉片戰爭以后,即自甘居于劣等淘汰地位!假使這種心理不設法糾正,另建設一種自信自尊的心理,則此后不獨不敢同外國人打仗,即一切教育建設,經濟建設,政治建設也無從說起!不過我們也不可像八股先生那樣盲目崇拜古人,也不可像義和團那樣的殘殺洋人。總之,我們要有現代的眼光,進步的觀念,自己尊崇自己是世界歷史文化最悠久的民族,自己信仰自己的民族是最優秀最進化的民族,并能取人所長棄己之短以努力工作,則心理建設才算成功,一切的事業才有新生的希望!
可以看出,白崇禧這里論說的其實正是近代以來眾多文化學者討論的中國國民文化心理,亦可視作國民性。當時東北三省已經淪陷,白崇禧從國民心理的角度論說軍事勝敗,他提出的方案是國民的自覺自尊自信。自尊自信是他明確提出的,自覺則可以從他“取人所長棄己之短”的論說中推理而出。換言之,白崇禧希望的國民心理不是盲目自大,而是“現代眼光、進步觀念”這種心理自覺支配下的自尊自信。顯然,白崇禧顯示了大多數軍事家難以抵達的文化深度。
作為桂系領袖,白崇禧同樣是桂林文化城的營造者之一,他關于“心理建設是一切事業的原動力”的觀點,實際上顯示了他對文化建設的高度重視。桂林文化城的形成,固然有地理交通、政治軍事等方面的原因,而桂系的文化觀,桂系領袖對文化的高度重視,同樣是形成桂林文化城的重要原動力。
正是因為桂系領袖有著這樣的文化認知,因此,桂林文化城才能形成相應的文化共識。當時廣西某報記者M女士,一個生長在廣西的青年,已經敏感到廣西文化的變化和廣西文化界的共識。她說:
廣西是一個文化落后的地方,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可是因為經過了幾年來的奮斗,就獲得了長足的進展。它由人家不注意的情況中,引起了注意;由被鄙視的地位,變成了被贊揚。
自從八一三全面抗戰發動后,本省二十多萬健兒,民族解放的戰士,即刻驅赴前方殺敵,拯救祖國民族的危亡。可是,誰也知道,單靠前方武裝戰士的抗戰是不夠的,為使戰爭支持的更長久,能在持久戰中致敵死命,取得最后勝利,必須在后方動員廣大的民眾,從各方面去發動廣大的群眾起來參加抗戰。此間文化界認識了這一點,他們在當局的領導之下,很熱烈地廣大動員起來了。
李澤厚有一個著名論斷,現代中國交織著“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如果說文化啟蒙主要是針對中國國民個體的愚昧無知、麻木不仁而言,那么,文化救亡則主要指的是文化在國家存亡之際的擔當。桂林文化城是大敵當前,國土淪喪形勢下的產物,她昂揚的自然主要是“文化救亡”的主旋律。
“文化救亡”有極其豐富的內涵。
“文化救亡”可以表現為對民族國土意識的喚醒。這方面,艾青的詩歌最為典型。在抵達桂林的第一天,艾青就寫下了他那首家喻戶曉的詩歌《我愛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國家、民族意識在這里具象化為土地意識,土地意識具體表現為土地情感,對土地的愛實際上也是對國家的愛。這種愛是與生俱來,生死俱在的:喉嚨嘶啞了也要歌唱;死了,羽毛也要腐爛其中。并不是所有國民都有自覺的民族國家意識,中國國民的民族國家意識往往沉睡在國民的潛意識中,需要喚醒,需要激活。艾青的詩歌通過我們每個國民都熟悉的土地意象,實現了對國民國家意識的激活與喚醒。
“文化救亡”可以表現為對民族節操的贊頌。民族節操,屬于民族大義。在大義面前,許多個人的情感都必須退避三舍。歐陽予倩的《桃花扇》,通過對李香君在個人愛情和民族感情的沖突間所做出的對民族感情的選擇,來表達抗日戰爭時期中華民族的抗敵意志。李香君深愛侯方域,不僅愛他的才華,也愛他的人品。她相信侯方域:“你們想,像侯方域這樣一個忠孝傳家,講道德、講氣節的人,會忘了國仇家仇去考、去求取功名?那除非是太陽從西邊出來!我敢講,別人我不知道,他,我知道,決不會做這樣無恥的事。如果有誰能夠證明他去考了,就把我一雙眼睛挖了。”然而,侯方域確實求取了功名,辜負了李香君。當侯方域解釋自己是因為李香君而不能死時,李香君回答,為了侯方域,她死了也不閉眼。終于,李香君了斷了自己,以身殉了民族大義,民族氣節。
“文化救亡”可以表現為對結束國家內部紛爭,一致對外的感召。“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這句來自《詩經》的詩道出了一個中華民族數千年的傳統。中華民族有那么多內部的爭斗,但到外侮臨頭,仍然能結束內斗,共御其侮。田漢作詞、張曙作曲的《公敵》正是對結束兄弟鬩墻,外御其侮的感召:
同胞們!
快停止私斗,
來雪我們中華民族的公仇。
我們過去是張恨著李,
孫恨著劉。
昨天你打斷了我的腿,
今天我打破了你的頭。
我們在喝著得勝的酒,
旁邊卻有人笑出了眼淚,
笑我們是可憐的蠢牛。
他們正準備著屠刀要抽我們的筋,
要剝我們的皮,
要榨我們的油。
近百年來,
中國觸盡了霉頭:
賠過無數的歌,
割去無數的地,
受了無數的辱,
含著無數的羞,
我們快要失掉獨立和自由!
同胞們。
快停止私斗,
來雪我們中華民族的公仇!
快停止一切的私斗,
來雪我們中華民族的公仇!
“文化救亡”可以是用形象說明抗戰是中國人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夏衍的話劇《法西斯細菌》講述醫學博士俞實夫的經歷。俞實夫初在日本東京從事醫學研究,“九一八”事變后回到上海在一個日本人辦的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工作,1937年8月遭遇上海戰爭,俞實夫認為科學沒有國界,他從事的是人類全體的事業,但因為中日戰爭,他不得不選擇離開日本人辦的研究所,去了香港。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兵甚至闖進了俞實夫的家,俞實夫一家被迫從香港逃到了桂林。戰爭教育了俞實夫,他決定暫時放下研究,加入紅十字醫院,救助傷兵難民,做一件撲滅法西斯細菌的工作。
文化流亡、文化存亡、文化救亡,只要中國文化不亡,中華民族就不會亡,中國就不會亡。桂林文化城,雖然在中國歷史上只是曇花一現,但它卻是刺破了黑暗的曇花一現,是在最黑暗的子夜創造了華彩的曇花一現,是以自身的毀滅贏得了最終光明的曇花一現。桂林文化城,以文化救亡的激越與壯烈證明桂林這座城市不僅有山水甲天下的風流,而且有卓然獨立天地間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