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辛棄疾始終把洗雪國恥、收復失地作為自己的畢生事業,并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中寫出了時代的期望和失望、民族的熱情與憤慨。在中國文學史上,辛棄疾是當之無愧的愛國詞人。
把欄桿拍遍
梁 衡
中國歷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成為大詩詞作家的只有一人,這就是辛棄疾。這也注定了他的詞及他這個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
在我看到的資料里,辛棄疾至少是快刀利劍地殺過幾次人的。他天生孔武高大,從小苦修劍法。他又生于金宋亂世,不滿金人的侵略蹂躪,22歲時他就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義軍,后又與耿京為首的義軍合并,并兼任書記長,掌管印信。一次義軍中出了叛徒,將印信偷走,準備投金。辛棄疾手提利劍單人獨馬追賊兩日,第三天提回一顆人頭。為了光復大業,他又說服耿京南歸,南下臨安親自聯絡。不想就這幾天之內又變生肘腋,當他完成任務返回時,部將叛變,耿京被殺。辛大怒,躍馬橫刀,只率數騎突入敵營生擒叛將,又奔突千里,將其押解至臨安正法,并率萬人南下歸宋。說來,他干這場壯舉時還只是一個英雄少年,正血氣方剛,欲為朝廷痛殺賊寇,收復失地。
但世上的事并不能心想事成。南歸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鋼刀利劍,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軟筆。他也再沒有機會奔走沙場,血濺戰袍,而只能筆走龍蛇,淚灑宣紙,為歷史留下一聲聲悲壯的呼喊,遺憾的嘆息和無奈的自嘲。
應該說,辛棄疾的詞不是用筆寫成,而是用刀和劍刻成的。他是以一個沙場英雄和愛國將軍的形象留存在歷史上和自己的詩詞中。時隔千年,當今天我們重讀他的作品時,仍感到一種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比如這首著名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我敢大膽說一句,這首詞除了武圣岳飛的《滿江紅》可與之媲美外,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堆里,再難找出第二首這樣有金戈之聲的力作。雖然杜甫也寫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軍旅詩人王昌齡也寫過:“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但這些都是旁觀式的想象、抒發和描述,哪一個詩人曾有他這樣親身在刀刃劍尖上滾過來的經歷?“列艦層樓”“投鞭飛渡”“劍指三秦”“西風塞馬”,他的詩詞簡直是一部軍事辭典。他本來是以身許國,準備血灑大漠,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脫離戰場,再無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桿,只能熱淚橫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誰能懂得他這個游子,實際上是懷亡國浪子的悲憤之心呢?這是他登臨建康城賞心亭時所作。此亭遙對古秦淮河,是歷代文人墨客賞心雅興之所,但辛棄疾在這里發出的卻是一聲悲愴的呼喊。他痛拍欄桿時一定想起過當年的拍刀催馬,馳騁沙場,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處使呢?我曾專門到南京尋找過這個辛公拍欄桿處,但人去樓毀,早已了無痕跡,唯有江水悠悠,似詞人的長嘆,東流不息。
辛詞比其他文人更深一層的不同,是他的詞不是用墨來寫,而是蘸著血和淚涂抹而成的。我們今天讀其詞,總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愛國臣子,一遍一遍地哭訴,一次一次地表白;總忘不了他那在夕陽中扶欄遠眺、望眼欲穿的形象。
辛棄疾南歸后為什么這樣不為朝廷喜歡呢?他在一首《戒酒》的戲作中說:“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這首小品正好刻畫出他的政治苦悶。他因愛國而生怨,因盡職而招災。他太愛國家、愛百姓、愛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煩他,忌用他。他作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0年,倒有近20年的時間被閑置一旁,而在斷斷續續被使用的20多年間又有37次頻繁調動。但是,每當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機會,就特別認真,特別執著地去工作。本來有碗飯吃便不該再多事,可是那顆熾熱的愛國心燒得他渾身發熱。40年間無論在何地何時任何職,甚至賦閑期間,他都不停地上書,不停地嘮叨,一有機會還要真抓實干,練兵、籌款,整飭政務,時刻擺出一副要沖上前線的樣子。你想這能不讓主和茍安的朝廷心煩?他任湖南安撫使,這本是一個地方行政長官,他卻在任上創辦了一支2500人的“飛虎軍”,鐵甲烈馬,威風凜凜,雄鎮江南。建軍之初,造營房,恰逢連日陰雨,無法燒制屋瓦。他就令長沙市民,每戶送瓦20片,立付現銀,兩日內便全部籌足。其施政的干練作風可見一斑。后來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里招兵買馬。閩南與漠北相隔何遠,但還是隔不斷他的憂民情、復國志。他這個書生,這個工作狂,實在太過了,“過則成災”,終于惹來了許多的誹謗,甚至說他獨裁、犯上。皇帝對他也就時用時棄。國有危難時招來用幾天;朝有謗言,又棄而閑幾年,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節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劇。別看他飽讀詩書,在詞中到處用典,甚至被后人譏為“掉書袋”。但他至死,也沒有弄懂南宋小朝廷為什么只圖茍安而不愿去收復失地。
(選自《欄桿柏遍》)
李白一生的思想極其復雜,游俠精神是很重要的組成部分。游俠精神,以節義為本的人格崇拜,對自由平等的贊賞,對報國精神的認同,深深地影響了李白的心理與性格,并且對李白詩歌的內容和風格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李白儼然成了中國詩人中的游俠。
游俠李白
夏立君
李白的生命是由西域移植到大唐版圖的。
異域情調、漂泊情懷其實充滿李白所有詩文。李白是沒有故鄉的,或者說無處不是故鄉,醉酒的地方就是故鄉。他由碎葉入蜀,由蜀入荊楚入山東,由山東又輻射到大唐各地,沸騰的血液使他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安住,他永遠行走在漂泊的長路上,飲他的酒,灑他的淚,唱他的歌。“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這是詩人眼中的時間和宇宙——天地間只有逆旅和過客。詩人拒絕根的存在。這是徹底的漂泊情懷:把生命看作一場純粹的漂泊,并這樣實踐著,在中國文化史是沒有第二人的。
李白實在是中國詩人中的游俠。他的浪漫、癲狂、愛恨情仇、寂寞與痛苦、夢與醒,他的豪氣義氣,他的漂泊,全都達于極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所有讀書人心目中的偶像卻不是他的偶像。他有時也說孔丘幾句好話,那是他向往功名富貴了。在他眼里,游俠比皓首窮經的儒生光彩多了。“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意輕千金裘,顧向平原筆。吾亦坦蕩人,拂衣可同調。”只有魯仲連這樣的俠客才是可與之同調的朋友。李白自稱“十五好劍術”,傳說中他曾手刃數人。他二十幾歲便“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在維揚(今揚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這都是此游俠行徑。他與朋友吳指南游楚,吳不幸病死于洞庭,李白撫尸大哭。大約那時洞庭一帶還是很荒涼的,老虎來了,李白堅守不動。老虎走了,他將朋友權且葬下,后又返回舊地,起出朋友骨殖,就著湖水洗將,背著這骨殖走了很遠的路,為朋友重新選擇了葬地。有這份超乎功利之上的癡情,就是一位真正的游俠了。即命名闖進了朝廷,他那強橫的乃至有些無賴的游俠脾氣也不是能改的。力士脫靴,貴妃捧墨,御手調羹,他要求權貴尊重他,皇帝也應把他當朋友待才好。他不習慣仰視。他之信任自己遠勝過別人對他的信任。這一切足令權貴齒冷,令謙謙君子瞠目結舌。
魯仲連功成卻拒絕平原君賞賜給他的富貴功名,因而取得了不仰視權貴,進而折服權貴的資格。李白大呼要功名,要富貴,要酒,要女人,要朋友,卻仍然要求權貴與平交,不得小看他。這個李白呀,他不知道這是怎樣一個妄想!
在喀什、若羌、阿勒泰、伊犁這些西域城市之間跋涉,每個地方的人文地理都給我有力的震撼,幾十個世紀以來,這片廣袤的大地為游牧民族提供了表演的舞臺,今日,我們仍能感受到游牧者后裔的單純與猛烈。昆侖山、天山、阿勒泰山,像橫亙中亞細亞的三架豎琴,將咚咚的馬蹄聲傳遞到最遙遠的地方。騎士們賁張的血脈不理會任何荒涼。成吉思汗的馬隊從塔爾馬哈臺、從伊犁河、從阿勒泰山掠向中原,將浩瀚的里海變成內陸湖。多么兇蠻單純而強烈的節奏啊。這個“只識彎弓射大雕”的大汗可真是大手筆啊!李白從另一個方向來了,大地高山冰川駿馬胡姬,成為他精神的馬隊。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溫柔敦厚細膩空靈,大筆橫掃,狂飆突進,給大唐詩壇注入西域騎士的剽悍與純粹,令所有騷人墨客為之一驚。洞庭煙波,赤壁風云,蜀道猿啼,浩蕩江河,全都一下子飛揚起來。
游俠李白颯沓而來,他的雙腳和詩生動了大唐山水。
(選自《散文》2003年第12期,有刪改)
對比欣賞
《把欄桿拍遍》與《游俠李白》兩篇文章,一個寫辛棄疾,一個寫李白,二者都是中國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詩詞大家。作者都從兩位大家的生平事跡、詩詞創作等角度構思行文,運用多種修辭,突顯他們的人格魅力、對后世的影響,但同中有異,具體如下:
一、文章內容上
《把欄桿拍遍》用辛棄疾的幾首詞串起了他的坎坷人生,再現其拍遍欄桿也無法排解的一腔哀愁憤怨,概述了辛棄疾不平凡的一生,剖析了辛棄疾成為愛國志士、愛國詞人的根本原因。《游俠李白》從李白重俠輕儒、重義輕財、藐視權貴等方面寫出了“中國詩人中的游俠”——一個真實鮮活、浪漫不羈的詩仙李白。
二、藝術手法上
《把欄桿拍遍》以辛棄疾不同風格的詞作為線索,串聯起他的人生經歷,說明他作為詞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文章不是單純地敘述辛棄疾的人生經歷,而是通過把他的詞與其他文人的詞作比較,來說明他的詞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從而緊扣總綱。《游俠李白》開篇從李白獨特的性格特點著筆,以抒情的筆調,藝術地再現了詩人孤獨的人生之路。對李白游俠精神的贊賞與崇拜是指引作者重走西域之路,探尋西域文化的精神動力,也是連綴全文的有力線索。
三、語言上
《把欄桿拍遍》語言老練、深刻、獨到。語句整散結合,有力度,有魄力,有哲理,充溢著作者對辛棄疾的同情、贊揚、敬佩。閱讀本文,會讓人感動于辛棄疾的壯士情懷與詞人氣節,也驚嘆于作者的非凡學識和為文功力。如“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桿,只能熱淚橫流”,句式整齊,情感強烈,內容深刻,有古人典故,含神話傳說,蘊辛詞精華,抒一腔怨氣,現滿懷無奈。
《游俠李白》一文字字寄情,句句含情,含蓄而雋永。如“昆侖山、天山、阿勒泰山,像橫亙中亞細亞的三架豎琴,將咚咚的馬蹄聲傳遞到最遙遠的地方,傳遞到最遙遠地方的山谷和曠野”一句遙想李白的足跡,形象而生動,細膩卻不失恢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