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突與交融：“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

一

中國當代文學貫穿性的內部矛盾沖突，可以看成是“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的沖突。“人的文學”和“人民文學”分別是五四文學革命和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發展的產物，都形成于新文學的現代文學階段，二者的沖突可謂由來已久，它貫穿于20世紀直至今日。曠新年在對“人的文學”話語進行歷史考察時就指出：“‘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構成了新文學內部重要的對立與沖突。”①這兩類文學，都是西方思想資源與20世紀中國社會現代化追求相結合的產物，是服務于社會歷史變動的啟蒙意識形態。它們總是以話語先行的方式通過文學理論的面目來表現不同文化主體的或個人或社會的主宰意志，因此，在不同文學話語沖突的背后，是社會力量的交鋒，有時候達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過，這兩種文學發生碰撞時矛盾雙方的力量并不均等，尤其是文學被群體性的社會運動所征用時，以多數人的名義宣稱的文學理論及其實踐因為倫理上的優勢而變成壓倒性的力量，使對手不堪一擊。20世紀中國的無產階級革命、民族解放斗爭、社會主義革命，都是群體性行為，它們用以動員群眾的“人民文學”對少數人主張的“人的文學”具有很強的排斥性，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未必是正常現象，而“人民文學”成為理論思潮和文學運動恰恰是在社會歷史的非常時期。也正因為如此，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為起點的當代文學給人“一體化”的印象就不奇怪，因為當代中國“新的人民的文藝”的發展伴隨著一個接一個的文藝批判運動，而遭到批判的就是新文學里“人的文學”的一脈。“人民文學”與“人的文學”矛盾沖突的非正常態并不是這兩類文學本身存在問題，而是社會歷史的矛盾運動偏離了人類生活意志，造成文學的功能遭到扭曲。文學史的寫作如不對此加以辨正，就不可能將規律的尋找建立在可靠知識的基礎之上。因此，“50—70年代文學”與“新時期文學”的關聯研究若要尋找當代文學的重述方式，以化解對當代文學歷史運動認知上的矛盾，就有必要對動態生成的“人的文學”和“人民文學”歷史性沖突的過程及性質再次加以反省和甄別，這樣才能認識并本不矛盾的二者如何成了矛盾，從而調整研究視角，為當代文學史重寫找到新的起點，構建新的文學史秩序。

近年有不少學者致力于“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歷史發展線索與相互關系的梳理與研究，代表作有曠新年的《“人”歸何處？——“人的文學”話語的歷史考察》、《人民文學：未完成的歷史建構》，劉小新的《人的文學》，劉衛國的《論“人的文學”文論體系的內在特征》，師會敏的《從人的文學到人民文學——中國現代文學理論話語轉型研究》《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的比較研究》，馮憲光的《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彭萍的《努力促進“人民文學”的不斷發展——周揚關于“人民文學”的論述》等。這些梳理和研究，以豐富的史料呈現和學理化的分析使中國新文學以“人的人學”和“人民文學”兩大思潮為主線的總體特點得以顯現，它反映了新世紀新文學研究領域文學觀念的調整，文學理解已經走出了80年代中期橫空出世的“20世紀中國文學”的文學史觀。但是，這些研究仍然受講述話語年代文化語境的規約，無論是隱形的還是顯性的價值判斷，都未能做到向再次拂去了歷史塵埃的文學史知識致敬，因而在處置這些知識時缺少探求文學史真相的科學態度和學術勇氣，實際上尚未完全跳出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無法建立起真正突破“斷裂論”的述史原則。“50—70年代文學”與“新時期文學”關聯研究力圖在思想史和文學類型學視野里檢討“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歷史沖突過程中在功能實現上出現的誤區，結合理論生成與文學史實踐分析理論主體的文化性格因素在話語建構中的作用，打破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在新世紀寬松的思想環境里，協調“人的文學”和“人民文學”的關系，在多元選擇中求和諧，以更新中國當代文學史的面貌。

二

正如有論者考察分析所指出的，“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是中國文學理論現代性追求道路上的重要成果，是現代性道路的不同選擇在文化上的體現②。的確，現代性道路的選擇呼喚出了不同的文學思想，它是晚清以來落后的中國學西方求更新的文化自決。從起源看，“人的文學”和“人民文學”表現了不同的社會思想，前者是人文主義思想，后者是階級革命思想，他們都來自先于中國更新了人類思想的歐洲，但又都是中國化了的思想。這兩種思想是中國謀求現代化而發動革命的話語建構，一個屬于思想革命，一個屬于社會革命。思想革命止于言論，社會革命付諸行動。正是這樣的差異，使得五四以來“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的話語之爭會演變為“政治”對“文學”的批判和“制度”對“個人”的裁制。回顧這段歷史就可發現，“人的文學”和“人民文學”理論的發明者分別是周作人和毛澤東，他們是五四以來思想革命派和階級革命派的代表，所有對“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進行闡發的理論工作者都分屬這兩個陣營，他們的命運都與20世紀中國現代化運動相聯系，同時個人的成敗榮辱也與他們自身的文化性格有關。以前的理論探討和文學史寫作往往對后者關注不夠。

周作人在1918年12月《新青年》5卷6號發表了《人的文學》一文，提出了“人的文學”的主張，為五四文學革命確立了思想革命的目標。在這篇文章里，周作人說“人的文學”就是人道主義的文學，“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之人的文學”，這是他對“人的文學”內涵的基本的界定。周作人是以徹底的反傳統的態度提出“人的文學”口號，針對專制中國的“非人的文學”而呼喚文學革命的。因此，這篇宣言式的文章，被另一位五四文學革命的領袖胡適看作文學革命的一面理論旗幟，他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中說，文學革命的中心思想不外兩個東西：“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活的文學’，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人的文學’。”他又說：“周先生把我們那個時代所要提倡的種種文學內容，都包括在一個中心觀念里，這個觀念他叫做‘人的文學’。他要用這一個觀念來排斥中國一切‘非人的文學’，來提倡‘人的文學’。”③顯然肯定了“人的文學”這一文學主張的思想革命性質。有人將“人的文學”這一概念的提出，看成是文化觀念乃至知識體系的現代轉型，將其判定為對西方美學思想的接受，認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政教功利主義文學觀占據主導地位。因此，經學主導下的文學只有工具意義沒有本體意義。20世紀初，隨著知識界對傳統文化和經學知識的檢討，文學知識作為反省的焦點開始進入學人的視野。此時，西方現代美學對這一轉型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康德的科學、倫理和審美的‘三大劃分’，不僅區分了三個各自獨立的知識領域，更深遠的意義還在于確立了一種知識分治的觀念，從而為知識分類的專門化，以及自身的獨立價值提供了合法性依據。20世紀初，正在尋找新的知識取向的中國知識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選擇了追求文學獨立價值的西方現代美學思想”④。而周作人接受的這種現代美學思想，可以在兩個層面上看待它的文化意義：“從審美層面來講，西方現代美學標舉文學獨立和審美精神，正好迎合了中國文學的現代性需求，在其作用下審美開始成為文學的本質特征和最高價值。從人生層面來講，一切現代性問題都離不開‘人’的現代化。‘現代性’除了政治秩序、經濟秩序、知識秩序的更新以外，也是對于作為群體的人類和作為個體的自我的一次重新認識。因為，歸根結底人是現代性工程的承擔者人的現代化是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⑤也有人從思想的階級屬性上把《人的文學》看成“實際上是歐洲資產階級革命關于‘“人”的真理’在文學上的一種表述”⑥，其依據是周作人自己在這篇文章里所作的解釋以及后來的補充：“歐洲關于這‘人’的真理的發見，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紀，于是出了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兩個結果。第二次成了法國大革命……中國講到這類問題，卻須從頭做起，人的問題，從來未經解決，女人小兒更不必說了。如今，第一步先從人說起，生了四千余年，現在卻還講人的意義，從新要發見‘人’，去‘辟人荒’。……我們希望從文學上起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便是這個意思。”⑦據此可以判定“周作人在《人的文學》等文中借用歐洲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有關人的思想與知識，把‘人’作為現代的發明，建立了一種有關人的神話敘述”⑧。周作人的“人的文學”思想，的確承襲西方人學思想而來，在具體表述上有自我修正和補充完善⑨，的確使五四文學革命獲得了靈魂，“直到周作人《人的文學》一文發表以后，新文學才有了思想理論的建設。‘人的文學’口號的提出，為新文學樹立起了思想理論的綱領，引起了文壇普遍的重視和呼應。”⑩從曠新年對“人的文學”話語所作的梳理來看，自現代到當代，胡適、羅家倫、李大釗、傅斯年、王任叔、梁實秋、錢谷融、巴人、王淑明、朱光潛、何西來、劉再復、王若水和晚年的周揚等，都參與了這一理論話語的建構，他們的觀點不盡一致，但對于文學必須從個人和人性出發這一基本原則有相近的認同。也正因為從個體出發，他們的表達都帶有個人性和自我本位色彩，言語對象囿于知識階層，所以話語主體在全社會里是少數人，盡管在他們的眼里，個人的就是人類的和社會的。

三

“人民文學”由毛澤東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正式提出。它的前史是20年代提出的“革命文學”“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30年代勃興的“左翼文學”。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階級論和解放全人類的思想是“人民文學”的來源和指導思想，是20世紀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成果，它是中國共產黨人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創造出來的嶄新的文化形態，是中國新文學里新增添的文學類型。作為區別于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人文理論的新思想，馬克思主義的歷史進化論、人民是歷史的主體、階級對立是社會的基本矛盾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創造新世界的學說，對二三十年代處在社會矛盾和民族矛盾激化環境里的社會反抗型知識分子充滿了吸引力，為他們尋求社會改造指明了方向，文學成為他們利用審美的力量動員群眾的重要斗爭工具。1924年“革命文學”的倡導者就發現了文學可以充當革命斗爭工具的特殊作用，如鄧中夏就說：“儆醒人們使他們有革命的自覺，和鼓吹人們使他們有革命的勇氣，卻不能不首先要激動他們的感情。激動感情的方法，或仗演說，或仗論文，然而文學卻是最有效用的工具。”111928年新文學陣營內部爆發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論爭，激進派所憑恃的就是蘇俄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人民本位和文學的意識形態性質是其核心。人民本位體現為對文藝大眾化的追求。瞿秋白在《“我們”是誰》中就說：“革命的和普洛的文藝自然應當是大眾化的文藝，……普洛文學一開始的時候，就提出‘大眾化’的口號。”12成仿吾在《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中也曾提出“我們要努力獲得階級意識，我們要使我們的媒質接近農工大眾的用語，我們要以農工大眾為我們的對象”13。事實上，經過1930年成立的“左聯”在上海組織的三次“文藝大眾化”的討論，“人民文學”的概念已呼之欲出。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了文藝為什么人的問題，并將之視為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他自己的回答是文藝為人民大眾，首先為工農兵，為工農兵而創作，為工農兵所利用的。他以革命家的眼光，對革命隊伍追求的新文藝作了文化性質上的界定，指出：我們的文藝不是為地主階級的封建文藝，不是為資產階級的資產階級文藝，不是為帝國主義的漢奸文藝，而是為“最廣大的人民大眾”服務的，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我們的“工農大眾”，是指“最廣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農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階級”14。毛澤東根據人類生活中的多數原則，將文藝納入了為多數人求解放的革命斗爭，要求文藝工作者通過轉變立場和態度，了解人民的生活，創造為多數人服務的文學。“人民文學”的理論由此形成。

“人民文學”口號是在中國共產黨在戰爭年代動員民眾參加民族解放斗爭這一特定目標出發而提出來的，它在由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產生，也在解放區進行實踐，40年代以延安為中心就出現了歌劇《白毛女》、詩歌《王貴與李香香》、《漳河水》和小說《小二黑結婚》、《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等代表性作品和旗幟式的農民作家趙樹理，很快發展成為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里的新興文學，有意地更新著知識分子提倡的五四新文學，試圖成為新文學的新的主流。1946年，周揚在《“五四”革命文學雜記》一文中就宣稱：“歷史正在急速地排除一切障礙地前進，一切‘非人的文學’，不論新舊，都將掃清，而‘人的自覺’、‘人的文學’的舊口號也將全部被‘人民的自覺’、‘人民的文學’的新口號所代替。”15共產黨領導中國革命成功，取得全國性勝利，建立新的國家政權以后，“人民文學”不僅在話語建構上進入全新的歷史時期，在理論的實踐上更是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新中國成立前夜，中華全國第一次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平召開，從延安跟著毛澤東進京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周揚為大會作報告，報告的題目就是《新的人民的文藝》，規定了即將展開的社會主義文學的“人民文學”性質。建國后，與國體性質相一致的為人民服務的文學制度形成，全國文協的機關刊物《人民文學》創刊，這一國刊的命名就充分體現了新中國文學的“人民文學”一體化的要求。從50年代到70年代，“人民文學”成為當代文學的主流，以革命歷史題材和農村題材這兩大題材的輝煌成就，實現了人民成為文學主體的革命文化建設目標，改寫了中國文學史。在“人民文學”浩浩蕩蕩的當代中國，“人的文學”失去它的發展空間，稍有露頭就遭到政治批判，它的出現被目為異端。國家和社會的文學生態由此失去平衡，成為國家政治失衡的象征。隨著“文革”的結束，新啟蒙思潮興起，五四“人的文學”傳統重新受到重視，而出于一種長期受到話語權壓制之后的反叛心理，“人民文學”被看成是“極左”政治的附庸，其歷史價值在80年代“重寫文學史”的語境中被貶低。從“50—70年代”到“新時期”，當代文學史都是采用單一的價值標準來評價文學，要么用“人民文學”的價值標準來否定“人的文學”，要么用“人的文學”價值標準來貶低“人民文學”。直到當代文學研究知識化的訴求出現，在“知識譜系學”的視野里，“人民文學”和“人的文學”是關系才不再是對立雙方，兩者不僅不應對立，不必互相排斥，還可以相互滲透，互利共存。

四

從沖突走向和諧，是文學從業者對“人的文學”和“人民文學”兩類文學關系處理的一種期待，但不是無原則的文學認知分歧上的調和態度。站在文化立場上，認識這兩類文學各自的性質，根據社會和人的需要進行合理的選擇，才是多元文化時代文學史研究正確的學術態度。其實，在“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的發生矛盾，出現弊端，但二者的沖突還沒有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時，就有人對這兩類文學的關系性質進行過知識化的分析，并向可能造成文學生態惡化的文化力量提出了忠告，可惜這種理性的聲音被隆隆的歷史車輪聲壓倒，未能在后來的新文化建設中起到警醒作用。這一有預見性的文學批評就是袁可嘉寫于1947年的論文《“人的文學”與“人民的文學”——從分析比較尋修正，求和諧》。在半個多世紀后重新解讀這篇文章，也成了知識考古的工作。近年來，已有不少討論“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的學者在引用這篇文章，然而，這些引用多半關注的是作者對“人的文學”和“人民的文學”在性質和特點上的界定與比較，而有意回避了作者對文學排斥機制弊端的批評，和對正在構建“人民文學”話語霸權者的正告，這說明今天的研究者還是忽視了專家在文化建設中的引領作用，在文化人格上還有待重建，因為對于學術主體來說，在對知識的探討上，既不能不容異見，也不能沒有原則。

《“人的文學”與“人民的文學”——從分析比較尋修正，求和諧》一文，開篇就指出了新文學建設三十年，出現了畸輕畸重的不正常現象。文章寫道：

放眼看三十年來的新文學運動，我們不難發現構成這個運動本體的，或隱活現的二支潮流：一方面是旗幟鮮明，步伐整齊的“人民的文學”，一方面是低沉中見出深厚，零散中帶著堅韌的“人的文學”；就眼前的實際的活動情形判斷，前者顯然是控制著文學市場的主流，后者則是默默中思索探掘的潛流。16

這是當時的文學形勢，袁可嘉為這樣的形勢擔憂而產生了分析研究的動機。當時的袁可嘉還無法看到后來的三十年，“人的文學”與“人民的文學”會是怎樣一種格局。與他所看到的情形比起來，后來的三十年文學生態更為不平衡，雖然收獲了“人民文學”的豐碩成果，但也是以犧牲“人的文學”的正常發展為代價的。袁可嘉以為“相激相蕩”的兩種文學發展不平衡并引起論爭跟雙方對于對方的文學精神缺乏認識有關，故而著文加以分析，為的是發現二者“相和相分”的界限，以進一步尋求“調協”的可能。論文著重分析了“人的文學”的基本精神，可見作者的站位不是沒有偏向。在他看來，“人的文學”的基本精神，簡略地說，“包含二個本位的認識，就文學與人生的關系說，它堅持人本位或生命本位；就文學作為一種藝術活動而與其他的活動形式對照著說，它堅持文學本位或藝術本位”17。文章接著以較大的篇幅對兩個本位進行了詳細的解釋，重在說明“文學的創造，欣賞和批評都是人的心智活動或生命活動的一種形式，它們對于人生的特殊貢獻是部分在全體中產生的特殊的創造價值”18，和“人的文學根據這二個本位的認識——生命本位于藝術本位——肯定了文學對人生的積極性”19，表達的是文學為人生的文學觀。而對于“人民的文學”的基本精神，他也對稱性地將其概括為兩個本位：“就文學與人生的關系說，它堅持人民本位或階級本位；就文學作為一種藝術活動而與其他活動（特別是政治活動）相對照說，它堅持工具本位或宣傳本位（或斗爭本位）。”20對這兩個本位文章未過多地分析，但指出了“人民的文學”的內涵具有排他性，其批評標準存在對人生和文學都加以簡化和限制的問題。

認清了這兩類文學的基本精神，就可以分析“人的文學”與“人民的文學”相遭遇時所引起的矛盾了。在這一部分里，袁可嘉首先提到了他的一個發現，即雖然兩種文學各有流弊，但是“有些流弊是可以相對避免的，只要雙方不走極端；極小部分矛盾卻必須在修改基本原則以后才有消除的可能，這也即是說，在‘人的文學’與‘人民的文學’的摩擦矛盾中有一些是人為的，有一些卻確是先天的，必須改變有關的信仰原則以后才能求得和諧”21。在接下來談到對人的本位與人民本位相遭遇、藝術本位與工具本位相遭遇時想要避免矛盾而有困難時，他以深諳文學本性的自信，批評了階級本位的強制性和以“工具”否定“藝術”的行為，體現了不可改變的“人的文學”崇奉者之一的立場。正是站在這樣的立場上，作者出于文學作為藝術的責任感和從人類視野里對“人民文學”與“人民的文學”關系的理解（前者是后者的歸宿），以充分說理的精神，對“人民的文學”的信奉者提出了修正自我，改善關系的期望。他一口氣提了五個要求，其中第一個是希望“人民的文學”必須在不放棄“人民本位”的立場上放棄統一文學的野心。這里所謂統一文學的野心，事后看來恰恰是“人民的文學”為了文學所服務的偉大的革命事業所不得不采取的泛化文學為意識形態的做法，實際上就是文學的“一體化”。作為“人的文學”的崇奉者，作者只是站在文學本位的立場看問題，而未能看到社會歷史的大趨勢，不合時宜地試圖阻止文學一體化的歷史腳步，說明他對“人民的文學”的內涵還缺乏真正的了解和認識，這也是后來“人的文學”為何一度徹底失聲的主觀原因。不過，歷史最后還是以循環的方式把人為顛倒了的秩序再顛倒了過來，以和諧社會的追求妥善安頓了“多數人”和“少數人”不同的審美訴求。但是，袁可嘉作為少數人中的一員向多數人的代言人提出的所謂“忠告”并未失去意義，“忠告”里希望尊重藝術的規律和希望通過合作而實現和諧的文學信念和理性精神始終是文學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重要組成部分。當我們今天探討“50—70年代文學”與“新時期文學”的歷史關系時，重讀《“人的文學”與“人民的文學”——從分析比較尋修正，求和諧》這篇歷史文獻，一方面是為了進一步認識文學與意識形態的辯證關系，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從歷史中吸取經驗教訓以增強理性精神，使我們的研究有益于學術環境的改善，成果經得起歷史的檢驗。

其實，只要尊重歷史，尊重事物的客觀規律，有科學的態度和寬容的精神，就不難處理“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的關系。既然“人”和“人民”都是全體中的部分，而“人民”的歸宿還是“人”，那么“人的文學”和“人民文學”不唯應該并存，本來就可以通約，因為，“人的文學觀和人民文學觀所提出的核心問題都是人的主體性問題，都建立于人的主體性理論基礎之上，都是反抗剝削社會實際存在著人的不平等現象時所發出的人類正義的聲音。”22“人的文學”和“人民文學”都是西方的思想資源中國化以后在中國大地上開出的精神之花，它是中國文學現代性變革的共同成果，體現了中國文化的再生能力，它們都將在新的歷史環境里得到發展。經過對它們的內涵所做的辨析，不難理解它們會以各自秉持的文學精神，適應時代的精神環境，調整自己的文化功能，滿足社會的審美需求。“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的相對區分，已經表明二者在社會生活中具有不同的作用，前者偏重于生命的內省，后者偏重于意志的表達，因此，在精神層次上有深淺之別，在文化品格上也有粗細之分。它們的這種分別，實際上是“純文學”與“嚴肅文學”或“通俗文學”的區別。前者不因時代的變遷和生活的變化改變它終極追問的本性，后者則可以隨著現實關系的調整和世風的遷衍而改變它的品味。正如“人”不變而“人民”是個歷史的概念，“人的文學”永遠保持精神的純粹性而以經典作品代代相傳，“人民文學”只有在轉化為“人的文學”之后才能匯入持久的文化消費活動中，否則只有改變自己的內容才能吸引改變了口味的人群。可見“人民文學”是個歷史的概念，它的功能和內容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更新。“人的文學”則不同，由于它“來自生命，創造生命而歸宿于生命”23，因此，它不會因為人的外在生存環境的改變而改變它思索生命價值的特質，相反，生存際遇的變化更能顯出人性的頑強表現力。實在說，假如“人的文學”（也就是“純文學”）更具有人類的普遍性的話，它的普遍性正來自共同的人性。這就是為什么討論“人的文學”一定要涉及“人性”問題。

五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都發生過關于“人性”的論爭，而在論爭中，堅持普遍人性的論者必是“人的文學”崇奉者，或者說，“人的文學”的崇奉者一定相信文學揭示的就是普遍的人性。在現代文學史上，梁實秋與左翼文學陣營之間就圍繞著“人性”與“階級性”發生過著名的論爭，梁實秋的與“階級論”者針鋒相對的“人性論”，其實就是“人的文學”的文學觀，揭示的“人的文學”的根本性質。梁實秋說：“偉大的文學乃是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從人心深處流出來的情思才是好文學，文學難得的是忠實——忠于人性；至于與當時的時代潮流發生怎樣的關系，是受時代的影響，還是影響到時代，是與革命理論相合，還是為傳統思想所拘束，滿不相干，對于文學的價值不發生關系。因為人性是測量文學的唯一標準。”24他又說：“文學就是人生最根本最嚴重的情感之完美的表現。戀愛的力量，義務的觀念，理想的失望，命運的壓迫，虛偽的厭惡，生活的贊美，這種種都是古往今來的文學杰作的根本素質，而這種種又都是人性的最重要的成分。一千年前的文學作品，到一千年后，一樣的可以激動人的同情，中國的文學作品可以令歐洲人一樣的賞識，這便是一個絕大的鐵證，證明文學價值之所以如此普遍固定，是由于文學的根本質素在空間上在時間上都是一成不變的，換言之，人的根本情感不變；人性不變。”25在“階級論”已經成為新的知識為社會改革者所真誠信奉的特定的歷史情境中，梁實秋的觀點不會為“人民文學”的提倡者所認可所接受，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完全否定了人性說，只給了階級性以合法的地位。他說：“有沒有人性這種東西？當然有的。但是只有具體的人性，沒有抽象的人性。在階級社會里就是只有帶著階級性的人性，而沒有什么超階級的人性。我們主張無產階級的人性，人民大眾的人性，而地主階級資產階級則主張地主資產階級的人性。……至于所謂‘人類之愛’，自從人類分化成為階級以后，就沒有過這種統一的愛。”26

在當代文學史上，人性說也引起過軒然大波。1956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提出來后，文藝理論界受到鼓舞，出現對文學中的人性、人情和人道主義的探討，錢谷融的《論文學是“人學”》、巴人《論人情》和王淑明寫了《論人情與人性》是人性論的代表作。巴人反對機械地理解文藝中的階級論，認為“階級性是人類本性的自我異化，并不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它只是人在階級社會里的一種特性，不是人性的全部，更不能代替人類本性，而在階級斗爭終結之后，人類還要回復本性”27。王淑明反對用階級性來否定共同人性的存在，認為人類的某些基本情感，如兩性和親子之愛，也具有相對普遍性的基礎，認為：“正因為人性在階級社會里，帶上了階級的烙印，而同時人的本性（這種本性是在不同的社會階段里為大多數人所固有，世世代代的在生產和社會斗爭里繼續和發展著），又具有共同相通的基礎，所以文學作品才會發生共鳴的作用，才會有所謂永恒形象的產生。”28錢谷融著重論述的是文學的人學性質，但同時也談到文學中的人性問題：“我認為人性是隨著時代、社會等等條件的發展而發展，而階級性、個性的不同而有其不同的表現的。……文學既以人為對象，既以影響人、教育人為目的，就應該發揚人性、提高人性，就應該以合于人道主義的精神為原則。我認為人道主義原則與階級性原則是并不矛盾的，保有歷史上的先進階級才能發展人性，才能講人道主義。”29這些觀點未必不是常識，它不過是“人的文學”的基本文學精神的一種提煉，但是在二元對立思維盛行的歷史環境里，必然與以“階級論”為意識形態元話語的“人民文學”觀念發生生死沖突。革命年代所鼓吹的斗爭精神斷不會容忍“人性”對“階級性”的調和，在這樣的背景上，文學理論建設和文學史寫作經常背離常識，視并不矛盾的事物為矛盾。所以，要營造“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創造與研究的和諧語境，既要致力于研究方法的革新，也要加強文化人格的再造，二者互為表里。當然，觀念的差異與對立會繼續存在，對于同一問題，不同的視角會看到的是不同的風景。曠新年在《人民文學：未完成的歷史建構》里有這樣的遺憾：“與‘新時期’‘新啟蒙主義’相一致，‘新時期文學’的性質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隨著‘啟蒙’合法性取代‘階級斗爭’的合法性和‘人性’話語取代了‘階級’話語，形成了20世紀80年代波瀾壯闊的人性和人道主義潮流。與此同時，‘新時期文學’也經歷了一個從‘人民文學’向‘人的文學’不斷退行和‘人的文學’逐步取代‘人民文學’的過程。這也是一個‘現代文學’重新凌駕于‘當代文學’的過程。”30對“人民文學”念茲在茲，表現出的是一種對“人民”歷史地位的關切，說明文學研究中難免仍然會摻雜階級的觀點。■

【注釋】

①⑥⑧⑩曠新年：《“人”歸何處？——“人的文學”話語的歷史考察》，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1期。

②22師會敏：《人的文學與人民文學的比較研究》，載《青海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

③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18、30頁，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

④⑤師會敏：《從人的文學到人民文學——中國現代文學理論話語轉型研究》，載《求索》2013年第1期。

⑦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載北京《晨報》1920年1月8日。

⑨劉衛國：《論“人的文學”文論體系的內在特征》，載《晉陽學刊》2007年第1期

11中夏：《貢獻于新詩人之前》，載《中國青年》1923年10期。

12瞿秋白：《“我們”是誰？》，見《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一卷），48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13成仿吾：《從革命文學到文學革命》，載《創造月刊》1928年第1卷9號。

1426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見《毛澤東選集》（第三卷），855、870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15周揚：《“五四”文學革命雜記》，見《周揚文集》（第一卷），48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16171819202123袁可嘉：《“人的文學”與“人民的文學”——從分析比較尋修正，求和諧》，見《論新詩現代化》，112、113、113、112、116、116、11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版。

24梁實秋：《文學與革命》，載《新月》第1卷第4號，1928年6月。

25梁實秋：《文藝批評論·緒論》，見《文藝批評論》，中華書局1934年版。

27巴人：《論人情》，載《新港》1957年第1期。

28王淑明：《論人情與人性》，載《新港》1957年第7期。

29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載《文藝月報》1957年第5期。

30曠新年：《人民文學：未完成的歷史建構》，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年第6期。

（姜嵐，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50—70年代文學’與‘新時期文學’之關聯研究”的階段性成果，編號：08BZW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