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至今,中國當代社會正經歷著一場深刻轉型。這個轉型,伴隨全球化、后現代語境,以及網絡媒介的崛起,對當代文化的影響幾乎是全方位的,在本文的考察視野內,還牽涉到知識傳播和文化模式的遷移等問題。本文將把知識分子還原到歷史和現實的語境中,追蹤1990年代以來文化傳播衍變的軌跡,辨析知識分子與媒體結緣所展現的文化癥候,并分析知識分子如何在與媒介的互動中實現了自身轉型,又面臨怎樣的困境。
精英“祛魅”與知識分子焦慮
“知識分子”的概念,人們習慣于從中國士人傳統追溯其血緣譜系,但從現代意義來看,或者從科塞對“知識分子”的定義,即“在其活動中表現出對社會核心價值的強烈關切,他們是希望提供道德標準和維護有意義的通用符號的人”①來看,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角色”則是在五四以后才得以成型。盡管在1949年以后的歷史場景的轉換過程中,知識分子被卷入政治的漩渦中,成為被改造、受打壓的對象,甚至一度斯文掃地,與“臭老九”畫上等號,根本無法實現作為“知識分子”的社會職責;但1980年代以后,由于歷史語境的轉換,“知識分子”重新恢復了自身的文化身份,再次承續了自五四以來現代知識分子曾擔當的“啟蒙”角色,他們“特別像‘五四’時期的青年,集合在民主、科學、自由、獨立等寬泛而模糊的旗幟下,共同從事先輩未竟的啟蒙事業”②。可以說,正是在1980年代,知識分子以“新啟蒙”者的身份鍍亮了自家的底色。
但歷史的轉換是如此迅疾倉促。1990年代,由于政治語境的更迭以及商品消費時代的到來,知識分子施展身手的文化空間遭到擠壓,以往那種為一本書、一出戲、一個文化事件而“百家爭鳴”的文化氛圍日漸淡出,知識分子陣營也隨之急遽離散,出現了像魯迅當年描述的“有的高升,有的隱退,有的前進”③的群體性分化;更值得注意的則是兩種集體性動向:知識分子的學院化和知識分子的傳媒化。一方面,就像雅各比描述的那樣:“年輕的知識分子再也不像以往的知識分子那樣需要一個廣大的公眾了,他們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教授,校園就是他們的家,同事就是他們的聽眾,專題討論和專業性期刊就是他們的媒體。不像過去的知識分子面對公眾,現在,他們置身于某些學科領域中——有很好的理由。”④知識分子退守象牙塔,成為與社會隔絕的群體——“學院派”,他們以文字或其他符號形式存在的權威性文本從事學術活動,與社會的聯系少了,專業性的知識法則也只限于圈內流傳,乏人問津。其結果是,“知識分子學院化的過程也是知識分子自我去勢的過程。因其學院化,知識分子的文化傳統行將終結”⑤。
另一方面,伴隨大眾傳媒和消費文化的興起,從1990年代中后期開始,“知識分子傳媒化”已初見端倪。這些被張頤武稱之為“后知識分子”的文化人和據守經典的知識分子迥然不同,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崛起于文化邊緣處,不再安于傳統知識分子“皓首窮經”的宿命,成了職業“新聞人”和大眾媒體的掌握者。他們呼應了一種新的文化消費潮流,善于洞察并引導大眾的無意識和欲望,根據“俗人的標準”把握大眾生活的當下狀態,提供適合觀賞的文化產品。正是由于這股力量在媒體中的安營扎寨,其他一些學院派知識分子也有了伸展拳腳的空間,由此,知識分子與傳媒的廣泛合作,成為一道嶄新的風景線。毫無疑問,傳播和消費對當代“文化場”的強勢介入,加速了知識分子群體的分化,也使布爾迪厄命名的“電視知識分子”以及后來被泛稱的“媒體知識分子”應運而生。
大眾媒體與知識分子的結合,把象牙塔內的精英文化注入電視、報紙,以致教授成為CCTV“百家講壇”核心競爭力(“紅人”),一方面糾正了專業知識分子的封閉狀態,擴大了言說的公共空間,但同時也意味著知識分子將順應媒體法則,走進商業市場和消費邏輯。顯見的是,知識分子介入媒體,以“上鏡率”和“收視率”(后來則是“點擊率”)來獲得自己的文化資本,無疑改變了自身的價值認同,改變了知識生產的原有秩序,也改寫了學術的游戲規則。更深層次的問題是,知識分子傳媒化還失去了他們對文化生產主導權的控制,改變了知識生產的“精英”狀態,“過去知識是知識,傳播是傳播,現在傳播也是生產,生產也是傳播。傳播是雙向互動,現在再大的精英也愿意跟草根摻和到一塊。過去是諸葛亮式的知識生產,現在變成臭皮匠式的”⑥。知識分子在媒體上放下身段,取悅大眾,對經典的“通俗解讀”培植出一種淺薄的文化,“在這種文化里,沒有任何東西看起來具有持久的價值,不僅助長了對真理知識的相對主義態度,還形成了一種‘顛倒的勢利’,不加批判地批評各種過去所珍視和培養的文化”⑦。其結果是,它既貶低了文化經典的文本價值,又貶低了借以構建自身的內在價值,直接導致了知識分子文化身份的貶值。
如果說1990年代知識分子涉足傳媒,還只是失去了對于“文化”的控制權,那么到了互聯網時代,則直接導致了知識分子自身的身份危機。網絡的崛起和發展,是與草根大眾的迅速擴大地盤相伴隨的。網絡中不斷高漲、彌漫的“民粹主義”,不僅沖擊了正統的“權威”意識形態,也加速了精英知識界地位的衰落。“如果說90年代初、中期人們還習慣于以官方—精英—大眾的‘三分天下’或‘三足鼎立’來描述中國的文化格局,那么在今天,‘三足’或許依然,‘鼎立’卻已不再。大眾消費/娛樂文化一頭獨大,占據了文化底盤的大半壁江山。”⑧網絡是最自由、最易獲得的媒介,它打破了過去傳播機構和精英分子對媒介的把關和壟斷,對原有的精英化文學和文化體制都構成了巨大的沖擊。由于媒介手段的普及,文化的大門幾乎向所有人敞開,教授、作家不再是什么神秘的、具有特殊才能的精英群體,甚至在媒體的丑聞“曝光”和網絡的隱私“暴曬”下,這些所謂的知識精英早已失去了光環效應。“網絡造成的最戲劇性的‘祛魅’效果,就是作家這個身份、符號和職業的去精英化。‘作家’和‘文人’這個身份符號正像解放前的金圓券一樣遭遇著通脹和貶值。”⑨于是文學被“祛魅”了,作家、教授也被“祛魅”了,如此,在少數精英作家、教授“倒下”的同時,成千上萬的“寫手”站了起來。
知識分子面臨的前所未有的貶值危機,客觀上也造成了他們難以自抑的身份焦慮。一方面,那些安于棲身學院“圍墻”的知識分子,雖有學者、教授“符號”的庇護,仍試圖追求人格獨立和精神超越的理想,但學院體制已不再是過去的“自由、清凈之地”,且更隱藏著商品經濟的侵蝕、專業評議的摧殘、知識成果轉化等事務性糾集和煩累。另一方面,那些成為學術明星型的“電視知識分子”,如余秋雨、易中天、于丹等人,雖然可以名噪一時,游走于學府和市場、書齋與傳媒、講壇和秀場之間,但由于受制于傳媒的邏輯框架,而不免喪失了知識生產的品質和水準,以致被譏之為“電視紅人”,或被套上一個極具中國特色的概念——“知道分子”⑩。至于1990年代末以來,網絡寫作興起,一些學者涉足論壇性的“學術園地”,紛紛“開博”與新媒介掛鉤,但這種耗時費力的寫作盡管能引來眾多“灌水”“拍磚”,受人追捧,卻并不被學術體制承認,更不免有“媚俗”的嫌疑。不妨說,當代知識分子就面臨著學院內外多種“場”的誘惑和夾擊,更面臨著各種選擇的尷尬,而由于價值標準、文化機制的改變引發的知識分子身份焦慮,以及試圖進行身份轉化所展開的“曲折的突圍”,則仍是擺在“祛魅”后的知識分子的一道難題。
走出“象牙塔”與匯入網絡“民間”
1990年代以來,我國文化公共空間發生的一個重要事件,就是重新發現“民間”。由于社會情境的巨大變遷,“民間”問題像現代史上經常出現的情況一樣再次浮出,人們開始還原它以本真的內涵——“民間”又成了歷代文人知識分子在《詩經》、竹枝詞和馮夢龍采集的歌謠中發現的那個民間,一個與“廟堂”“廣場”相對立的被詩意化的民間,一個具有獨立自主(“民粹主義”)的精神世界、與西方市民社會有著“家族相似”性的特殊概念,成了個性與自由的載體,本源和理想的象征。11
更深層地看,“民間”在三足鼎立的文化格局中地位的日益彰顯,表明了崛起的大眾對精英文化“不滿”情緒的蔓延。值得反思的是,過去,那些涉及底層的寫作,都是以精英的視角呈現的,意在對底層百姓進行啟蒙、感化和改造,如此,“從事新文化運動的精英們與底層的關系因此而一直高度緊張,精英們雖然一直滿懷啟蒙的激情,但同時也一直因關系緊張而嚴重焦慮”12。從“新文化”誕生之日起,賦予“救贖”“教化”和“改造”理想的精英寫作其實一直就存在脫離民間社會、脫離社會底層生活的嚴重缺陷,當然也從來沒有獲得過民眾和底層的認可和配合。精英群體對民間社會的陌生和漠視,使兩種文化性質的判別格外分明,所謂“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鮮明區隔,一定程度上也就是精英知識分子與民間百姓相互處于對立、誤讀狀態的文化表征。
民粹主義和精英主義——看起來不同,但實質上卻一直互為鏡像。饒有意味的是,“民間”“精英”兩個文化體系之間,雖趣味迥異,卻時常發生轉換,職業文人和知識分子也經常從通俗文化中吸取活力,甚至可以拋棄自身的“高雅”體系,甘愿成為民間文化的代言人。其中原因,可以從精英文化自身的發展邏輯得到解釋:民間的意義,在于它一直糾正著由于精英創造的“典范”而導致文化創造的千篇一律的狀態,啟示“大師們”還有另一種雖不以主流的方式存在,卻是文學藝術根本的“自然法則”。“民間”之于中國文化的功能,便在于它的“糾偏性”,它以“自在”的方式,呼吁冗繁的文化創造回歸自然本質。所以,綜觀現代以及古代歷史上的精英之于民間采取的態度,“兩個美學體系之爭不僅涉及文學,而且涉及底層、知識分子的關系,以及他們置身的社會性質。在哪一個層面給予理論描述,往往意味了在何種歷史圖景上構思文學、底層與知識分子的聯系”13。如果從精英的姿態、文化身份轉換的歷史視野考察,便能把握住19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重新發現民間、趨近大眾底層的文化整體走向。
阿帕杜萊認為,傳媒是一種新型的“權力”,同時,它還具有安排社會關系的功能。在市場經濟體制下,由于傳媒的商業性、“收視率原則”,隱性地培育出一種遵從大眾趣味的價值取向。如此,在整個社會上,帶有民間性的大眾意識似乎凸顯了,而精英主義的姿態一再降低。以劉心武上《百家講壇》做節目為例,他力避以“作家”的職業身份品鑒“紅樓”,相反卻始終強調自己的“民間”身份,高調定位“‘紅學研究’不僅應該而且必須逐漸成為公眾共享的文化空間,我覺得我為民間紅學拱開了一道藩籬”14。強調“紅學”研究的“民間性”,隱匿自身身份的“職業性”,順應了“紅學在民間”的歷史場景轉換,似乎大有與以往“紅學”研究者標榜“專業”反其道而行之的姿態。其實,劉心武的“民間身份”是大可懷疑的,作為一個著名作家,他擺脫不了精英知識分子的審美趣味和話語方式,其自貼的標簽只不過是為其迎合大眾提供了一個“說辭”而已。
知識分子接近“民間”,自身卻面臨著體制內外的各種困擾。其悖論在于,知識分子介入媒體,走出象牙塔為百姓服務,其實也只是一廂情愿,因為知識分子即使在討論公共話題的時候,他們所遵循的,也不是自己所理解的大眾立場,而是受媒體決定的隱蔽的市場邏輯。正如布爾迪厄分析的,媒體制造的“公共性”極容易轉化為媒體的專制,因而也就剝奪了知識分子“為公眾服務”的主體訴求,“上電視的代價,就是要經受一種絕妙的審查,一種自主性的喪失,其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其中之一就是主題是強加的,交流環境是強加的,特別是講話時間也是有限制的,種種限制的條件致使真正意義上的表達幾乎不可能”15。換言之,知識分子的媒體化,其實并不必然切近民間大眾,相反由于媒體的顯性或隱性的制度操作(如意識形態、商業利益等因素的植入),反而遠離了真實的民間,《百家講壇》推出的學術明星在現實中遭遇的各種指責,生動印證了知識分子上電視“四面不討好”的窘態。
網絡的出現,似乎改變了知識分子媒體生存狀況。網絡作為一個特殊的時空體,極具開放性,又極具包容性,所有的人都可在這里隨意來往歇息、交流談論,這里沒有中心,沒有制高點,它是中心與邊緣的交會;網絡也許被規范化但絕不會體制化,這恰恰是知識分子介入報刊和電視媒體后所常遭遇之“痛”。當網絡被賦予實質性的文化內涵以后,它更已成為“在線溝通國家、知識分子和一般大眾生活的一個交互空間”,一個統一完整的世界16。網絡的特性,尤其是它所擁有的追求自由、拒絕“制度化”和較強的“平權”意識,似乎敞亮了海德格爾在大地、天空、神圣者、短暫者(即天地人神)的四重性整體中談論詩意居住的可能性,這也迎合了知識分子試圖從儀式化、制度化、理念化和常規化中自我解救,向自然“澄明”存在的民間生活靠攏的整體趨向。
中國似乎是最容易大規模流行某種新鮮事物的地方,像其他群眾運動一樣,“博客運動”也以八千萬人的免費興趣寫作而達到了高潮。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博客的言論自由是其最大的受益。先知的角色交織著他們對憂患的強烈的敏感和不吐不快、發出聲音的責任感,他們不計時間和功利,傾心于這種傳播方式,如張五常、冉云飛的博客是最說明問題的,李銀河也是最為成功的網絡言論發布者,因為他們的觀點超前而獨特,在網絡這個喧囂的言論集市受到極大關注;而北大教授孔慶東,因其插科打諢、神采飛揚的網絡語言而深為網友喜歡,成為最受歡迎的網絡知識分子。韓寒更是最為成功的網絡言論家,2006年網絡上幾次最大的爭端,都是源于他的挑起并推波助瀾,以至有“韓寒罵關某某、某某的博客”的報道,而他的博客成為新銳觀點言論的最大平臺17。鑒于網絡博客的興起,有學者把知識分子那種民間化的網絡書寫,稱之為“民間詩意地圖”。18
毋庸說,知識分子介入網絡寫作,在這一詩意盎然的“地圖”背后,也隱藏著自己的功利性。當網絡成為萬眾聚集的民間廣場,與此同時,它其實也就成了個人營銷活動的最佳平臺。不妨打個比方,如果說以前知識精英們的品牌價值靠守候在家門前的攝影師的數量來衡量的話,那么,現在他們仰仗的則是網上的追隨者和人們在搜索引擎中查找其姓名的次數。以當下而言,一些最知名的網絡知識分子,如余秋雨、易中天、郭敬明等,他們甚至已不單純依賴自己的寫作,而是組建個人博客圈、粉絲團,以擴大知名度,保持當下的活躍當紅程度。鑒于這種情形,Interbrand品牌公司主管薩洛·布魯霍通過長期觀察網絡社交網站后認為:“名人的名字就是一個品牌,這是一個越來越明顯的趨勢。他們無需到政府部門注冊,也不承擔社會或金錢上的義務。”19新一代的作家作品出版,出版社和出版公司所必需的營銷方式就是網上工具的使用,網絡在作家商業化道路上,成為推波助瀾的一大推手。
知識分子從專業體制的院墻走出,涉足大眾化的網絡,顯然也面臨來自內心和外界的價值追問。盡管多年以來,對于學者、作家與傳媒結緣,向大眾靠攏,傳統的社會偏見已經在不斷地溝通與對話過程中逐漸減弱,甚至在一些學者的價值重建中,知識分子的網絡生存被提升為一種新的“媒介倫理觀”:“我們是靠人民大眾養活的,良心告訴我們:學術必須向大眾傳播!學術也告訴我們:它需要向大眾傳播!”20但與此同時,來自知識分子置身的學術體制的詰難,以及因網絡本身的民間習性,如“垃圾場”、瞬時影響、語言風格的輕佻和口語化的寫作特征,等等,都“倒逼”著知識分子拷問是否繼續從事網絡寫作的恒心。
事實上,網絡能否成為知識精英除了紙質出版著作的“第一生命”之外的“第二生命”,以及能否成為個人、作品、思想和文學以及世界的“個性化新聞”的站點,類似的反思已經成了許多知識階層嚴肅思考的問題。換言之,知識精英走出“圈內”的象牙塔,走向網絡尋求“學術贊助”,別開生面,實際上仍然是一個有待文化環境改善和學術“平民化”實踐的場域。
知識分子的網絡化及價值悖論
傳媒之為傳媒,它的最根本的特征就是“真實”地想象某種關系,并將其在傳媒中塑造出來,進而將此“篡改”了的現實,重構著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21。作為新媒介的網絡也是如此,它與人的關系不僅是一種“使用-滿足”關系,更重要的是,它還以一種想象方式,建構出新的意識形態和知識生產模式。
盡管“網絡知識分子”一詞聽起來還怪怪的,但這個術語在媒體上的流行,已經在提示我們:幾乎伴隨“電視知識分子”的走紅及引發的激烈爭議,網絡的鵲起又催生了知識分子的另一種生存方式,涌現出一批依賴于網絡而發言的知識分子,人們稱之為“網絡知識分子”。對于這一群體,近年來有的文章將網絡知識分子與傳統、精英或專業知識分子對舉以示區別,但追究起來,這種拘泥于學理的分剖,真的就能劃清它們之間的邊界嗎?那么,“網絡知識分子”會有理由成為一種特定類型的知識分子嗎?
網絡之所以引起知識分子關注,并據此“媒介依賴”而徜徉其間,必有其深層的精神基礎。無論是博客的興盛,微博的流行,知識分子和這些網絡新形式的結緣,自然地反映出在價值觀和文化觀上兩者之間具有契合的要求。探究知識分子進行博客、微博等寫作的原因,不管是出于對新技術的好奇、對交流的渴望、抑或是發展自己贏得尊重的需要,還是對思想自由與自我價值實現的追求,其最根本的動機還在于,它是在當今學術專業化、傳媒體制化不斷蔓延、固化的傳播環境下,浸透了知識分子渴望突破自身交流困境的努力。借用國內知名的IT評論家姜奇平的話說:博客是一種對于知識的自由生產方式,一種與知識產權保護相反的知識分子生產方式22。換言之,恰恰是由于網絡所體現的“自由、開放、共享”的精神,契合了知識分子突破現實困境、創造一種頗具理想色彩的傳媒文化和民主氛圍的價值需求。
知識分子加入網民行列,一方面必須遵循網絡制定的游戲規則和公共空間的氣場習尚,以匹配網絡“場”所體現的平民文化的精神氣質;另一方面作為公共知識分子,也必然隱含著對傳統的權利地位觀念的認識心理的調整問題。一定程度上講,知識分子的“自我”或“主體”問題,在網絡中依然存在,甚至還有加劇的傾向,他們依然會斡旋于思想引領者、文化媒介人和象牙塔中的“寂寞素心人”三個角色之間,在多元化的社會場域中重構出自身的主體身份。或如霍爾所言:“主體在不同時間獲得不同身份,再也不以統一自我為中心了。我們包含相互矛盾的身份認同,力量指向四面八方,因此我們的身份認同總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23如此便可以說,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身份認同問題,既受制于現實中的文化權利地位,也同時關聯著平民化網絡的邏輯法則。
自大眾傳媒日益侵蝕或影響到知識生產的領域,那個著名的哈姆雷特式的問題“to be or not to be”(“在”或“不在”)幾乎就拷問著知識分子的文化價值觀。到底是固守書齋專心致學,還是走出校園、與大眾傳媒親密接觸?看起來只是個人與媒介的關系問題,而本質上卻是一個攸關知識分子生存的重大價值觀念問題。且不論大眾媒介與身倶來的負面因素,如布爾迪厄在《關于電視》中開宗明義的斷言:“電視通過各種機制,對藝術、文學、科學、哲學、法律等文化生產的諸領域形成了巨大的危險”,“電視對政治生活和民主同樣有著不小的危險”24。即便按照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價值觀念(如“板凳甘坐十年冷”的箴言),知識分子與傳媒的親密接觸,也是關涉“器用”之辯的大問題。
自網絡誕生以來,初以其信息量大、互動交流等特征掠人眼球,接踵而來的日趨成熟、便捷,使知識分子與網絡媒體蛻變為“媒介依賴”關系,也使一些知識分子產生了借助這個平臺推行學術普及、體現學者“人間情懷”的意愿。陳平原以為,“最為艱難的選擇,屬于既想固守書齋,又不希望放棄面對公眾發言的權利與機遇……為了替這些作出如此‘艱難選擇’的學者壯膽,我提出兩個假設:第一,大眾傳媒曾經而且仍將贊助現代學術;第二,學者介入大眾傳媒不妨采取‘不即不離’的態度”25。盡管知識分子寄情網絡的動機略有不同,但“贊助學術”的觀點通常被看作是兩難折中的最佳方案,也形成了許多知識分子共同采取的策略,即傳道授業解惑,不妨以講臺為中心;而一旦謀求走出校園面向公眾,便利用博客等新媒介掛鉤,于是“開博”便成了由學術研究向公眾延伸的平臺。以四川大學文學教授張放為例,這位在網絡頗具人氣的紅人先后在新浪、網易、鳳凰網、豆瓣網等幾大網站,都開設了自己的博客,幾乎每條評論都是幾千次點擊率,有的甚至上萬。他從“德國學者顧彬對金庸取代魯迅是一種寫作上的退步,是現代思想的喪失”;到“美國大導演為何屢拍‘越戰片’”?到“誰是美國人的精神領袖?”“中國人究竟配不配欣賞‘高雅音樂’?”“《色戒》為何在美國受到最嚴格限制?”等這些當時最熱議的話題,到美國文化中發生的所有有關中國文化和中國作家的言論和現象,都會非常勤奮地發表自己的長篇大論,進行高出一般水平、眼界開闊、也比較客觀的評論。張放也介紹《美國人為什么喜歡讀哈金小說?——美國人透過什么方式了解中國?》,講述哈金這個用英語寫作的熱門華人作家,二十幾年前,如何跑到美國,并用自己的筆開始向美國人描述自己曾經在中國的生活歲月。1999年,哈金又怎樣因創作出小說《等待》獲美國福克納文學獎,同時又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如何被美國評論界說成是中國軍隊中的“巴別”,其第一本書名《千言萬語》,在1997年如何給哈金帶來了“作家暨海明威文學獎”……張放無意更可能是有意之中,承擔了90年代以前,那些熱火一時的介紹外國文化的雜志所承擔的任務,而彌補了這些雜志日漸衰微造成的空缺。26
與電視媒介擺在知識分子面前的難題一樣,知識分子的“網絡棲居”也關涉內在的各種價值悖論與身份尷尬。知識分子所肩負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到底是什么?網絡時代,知識分子該如何堅守自己的學術理想和學者的操守?許多知識分子也許終身沒有網絡沖浪的經歷,而在自身的職業范圍內守護著知識分子的權利和職責,難道就不配稱為“知識分子”?諸多問題,仍然有待我們做出深入思考。■
【注釋】
①[美]劉易斯·科塞:《理念人:一項社會學的考察》,郭方等譯,3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
② 查建英主編:《八十年代:訪談錄》,133頁,三聯書店2006年版。
③ 魯迅:《自選集》自序,見《魯迅全集》第4卷,46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④【美】拉塞爾·雅各比:《最后的知識分子》,洪潔譯,4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⑤ 趙勇:《從知識分子文化到知道分子文化》,載《當代文壇》2009年第2期。
⑥ 劉蘇里、姜奇平等:《互聯網時代的圖書、知識以及知識分子》,載《社會科學論壇》2008年第3期。
⑦ 張建永:《媒體知識分子與經典的危機》,載《文藝評論》2008年第1期。
⑧⑨陶東風:《去精英化時代的大眾娛樂文化》,載《學術月刊》2009年第5期。
⑩ 此概念的發明者是王朔,2000年,王朔在《三聯生活周刊》發表了一篇題為《知道分子》的短文,他把那種“抄慣了別人的宏論”,沒有自己獨立思想的學者調侃、挖苦并命名為“知道分子”。后來“知道分子”的詞義又發生了一些改變,以《新周刊》所評選“知道分子”為例,它主要是指常出入于傳媒,有的甚至已成了被傳媒娛樂化的人物。楊東平說:“現在所指的知道分子主要是指那些和大眾媒體建立密切關系的‘知識分子’,他們并不具有知識分子真正的眼光和立場。”——趙勇:《從知識分子文化到知道分子文化》,載《當代文壇》2009年第2期。
11賀桂梅:《批評的增長與危機》,242-250頁,陜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12萬松生:《庶民勝利時代中的現代小說》,載《中國社會科學院報》2009年4月28日。
13南帆:《曲折的突圍》,載《文學評論》2006年4期。
14劉心武:《欲掀讀“紅”熱》,科學網,http://www.hongxue.org/Read News.aspx?newsi d=161
15[法]布爾迪厄:《關于電視》,許均譯,3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1618藍愛國:《賽博廣場上的數字民間》,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04年5期。
1726何煒:《小說家的博客策略》,載《當代文壇》2008年第2期。
19哈維爾·馬丁:《“我就是品牌”》,載《參考消息》2009年7月29日。
20易中天:《我看〈百家講壇〉》,2007-08-12博客。
21張錦華:《傳播理論批判》,1頁,臺灣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94年版。
22姜奇平:《姜奇平論博客》,轉引自聶茂《論名人博客的精神特質及其影響》,載《中南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
23Stuart Hall,“The Ques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in Modernity and Its Future,edited by S.Hall,D.Held and T.McCrew,Cambridge:Polity Press,1991:277.
24布爾迪厄:《關于電視》序,7、9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5陳平原:《大眾傳媒與現代學術》,載《社會科學論壇》2002年第5期。
(徐國源,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