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鄉的人是幸福的,可以享受閑暇時神游故里、望月懷鄉的甜美。
有故鄉的人又是痛苦的,必得忍受遠離故土、漫漫長夜思親不得的情感折磨與熬煎。
學貫中西、羈旅異域近半個世紀的語堂先生,更是一生為鄉愁所困,心也千千、情也千千,用火熱的生命吟唱出不絕的鄉愁之歌,為后人留下鄉愁文化的經典篇章。
從這一點上,我想語堂先生是非凡的——
作為“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文化學者,語堂先生的鄉愁,經年累月,積淀升華為深沉厚重的文化報國理念,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他將筆墨直指中國社會現實,《京華煙云》、《風聲鶴唳》、《朱門》等小說通過對中國社會與家庭悲歡離合故事的敘述,塑造出一系列栩栩如生、血肉鮮明的人物群像,謳歌真善美,鞭撻假丑惡,向世人展示、宣傳積極的人生態度和追求,成為海外華人文學至今難以企及的文學經典。《吾國吾民》、《孔子的智慧》、《生活的藝術》、《中國書法》、《蘇東坡傳》、《唐人街》等一部部文學精品,受到世界各國人民的熱捧,其間深蘊的是先生“為國家做宣傳”、“對西方人講中國文化”,展現“道地的中國人的氣質”,完成一代杰出文化使者厚重文化鄉愁的歷史訴說,遠遠超越了狹隘的個人思親懷鄉的情思。先生年屆古稀,立志編寫一套漢英辭典,匯聚畢生所學精華,向故國報以最終的“寸草心”:他用五年的時間,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完成了《當代漢英詞典》的編寫。這是先生學者生涯的巔峰之作,是泱泱中華詞典家族最絢爛的花朵,更是先生作為一代文學宗師、中西文化交流使者最高貴、深情、博大鄉愁的輝煌絕唱。
都說歲月如刀,刀刀摧人老,不知不覺,先生老了,像所有老人一樣,游學五洲的先生渴望回歸故里,葉落歸根。1966年,72歲的先生返臺定居,在神似故鄉的陽明山,他自行設計、建造了融海派、歐風為一體又有閩南古厝影子的中西式庭院,在這里,先生仿佛置身故鄉,每日喜樂地忙碌著、陶醉著,然而,理性的大師心里明了:陽明山非坂仔的山,這使他悵然若失而又無計可施。一日他郁郁地飛往香港,二女兒太乙明白老父親的心思,帶他去看山,安慰道:“你看,香港有山有水,風景像瑞士一樣美。”先生說:“不夠好,這些山不如我坂仔的山,那才是秀美的山。”“青山,有樹木的山,高山,香港的山好難看,許多都是光禿禿的。”老人睜著昏花的眼極力穿過前方的風景向故園眺望,寂寂地喃喃道:故鄉,回不去了……垂暮老人鄉關何處的凄愴哀愁,讓人惻然……
語堂先生在我心里又是平凡的——
盡管他在中外文化交流上做出的卓越貢獻,堪稱古今第一人,但先生與古往今來無數離鄉的游子一樣,也有著普通百姓“鄉愁,鄉愁,一雙筷子,一壺醬油” 的兒女情長,他將這樣的繾綣心緒,飽醮熱血融化在他的作品之中:
先生為初戀女友用真實名姓寫下的自傳體小說《賴柏英》,感人至深,羨煞多少癡情男女。我想,柏英女士當年一定欣慰至極:縱不能相擁相守,但能得此真情,不枉相愛一場。然,才子佳人相離故事的娓娓道來,不應只是先生對少年情愁的追懷,更應是故人、故國、親情、戀情、鄉愁互相纏繞糾結,重重地壓于心頭無力擺脫后的掙扎與宣泄。
先生一生涉獵學術、小說、散文、譯作等多方面,成就均堪稱大師,獨不以詩名。但大師卻以家鄉方言詩,講述家鄉純樸的風物人情:“家鄉怎樣好,讓我說給你,民風還淳樸,原來是按尼……”低吟淺唱間,道出了多少閩南離鄉游子泛濫于心底的共有鄉愁。
在《四十自敘》中稱:“我本龍溪村家子,環山接天景東湖”“你若生在山里,山就會改變你的看法……山的力量巨大的不可抵抗”, “那些山的記憶都進入我的血液里了”。
先生在《我的家鄉》中深情地說:“我是漳州府平和縣的人,是一個十足的鄉下人。我的家是在祟山峻嶺之中,四周都是高山。家鄉的景色,是我在紐約的生活時所夢寐不忘的。”“我經常思念起自己兒時常去的河邊,聽河水流蕩的聲音,仰望高山,看山頂云彩的變幻。”“一個人在兒童時代的環境和思想,和他的一生有很大的關系。我對于家鄉的環境所賦予我的一切,我都感到很滿意。”
先生精通英文,善以英文寫作,操英語演講,折服世人,然萬千語言中,先生獨鐘閩南方言,將其視為天籟。一次上街溜達,一家五金店老板正宗的家鄉西溪口音強烈地吸引了他,他情不自禁上前與人攀談,聊起家鄉特有的咸水桃、江東橋、枝上的紅荔枝,園中的新筍,眼含熱淚,呆呆地微笑著,久久不愿離去,那癡傻的笑容與名聞天下的睿智學者的形象相去甚遠。就為了那正宗的鄉音,先生臨別時買回一大堆用不著的鐵錘、鉗子,原因是家鄉人怎能不捧場老鄉的生意?那時那刻先生胸中洶涌的鄉愁,真個是“誰解其中味”?
先生十歲離家外出求學,廈門、上海、北京、美國、德國,漸行漸遠。小小年紀便踏上了獨特的人生歷程。在廈門讀書時,常躲在無人的角落遐想離鄉時坐的五蓬船、西溪兩岸的風光,父母的叮囑,童伴的離別,淚水常悄悄滑落,他已記不清有多少次想偷偷地跑回坂仔,跑回大山。尤其使人動容的是讓先生痛徹終身的童年遭遇:二姐美宮的早逝,每每想起離別亦是訣別時,二姐贈與的四角錢,先生總忍不住淚流滿面,及至耄耋之年,他在《八十自敘》中仍說到“我青年時所流的眼淚,是為她而流的……”刻骨銘心的鄉情、親情,溫暖了先生一生,也折磨了先生一生,那個中滋味真正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蝕骨鄉愁……
先生定居美國,生活日漸安定,眾多作品被譯為多國文字,名揚四海。他時刻不忘家鄉父老,他見美國的花生、大豆碩大飽滿,產量高,口味好,便挑選最優良的種子迢遙萬里寄回父母定居的五里沙村,渴望故鄉的土地結出豐碩的果實,鄉親們個個過上富足的生活,他還多次匯款,建議開挖溝渠、修筑池塘,以利灌溉。當年的池塘至今還在使用,那款款的盈盈綠波,一如先生回報桑梓、綿延不絕的縷縷鄉愁。
唉,鄉愁,鄉愁……
據說,一生懷鄉的先生曾有葉落歸根、埋骨坂仔青山的渴望,然而歷史的磕絆,故園已是咫尺天涯。最終這片浪跡天涯的優秀葉子卻未能飄回故鄉的深根,成為先生一生最大的憾恨和心底的灼痛,這讓摯愛他的親人扼腕,讓景仰他的讀者悵然,更讓故鄉的人們遺憾不已。
如今,先生倘若泉下有知,當寬慰令他刻骨相思的家鄉,沒有忘記自己血脈相連的兒女,他,是故鄉的驕傲與榮耀。在他駕鶴西去二十六年后,故鄉多情的土地上,人們建起了“林語堂紀念館”,對先生豐富多彩的人生歷程與輝煌文化建樹,進行了概括和展示。無疑,這是故鄉對優秀兒女的最高褒獎。
語堂先生,魂兮歸來!回到家鄉母親的懷抱,守望故園,笑解鄉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