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五里沙,對于林語堂來說,更多的是他父親林至誠的故鄉。
五里沙進入林語堂的腦海,來自于父親林至誠的口傳相授,而且這樣的傳遞信息帶著苦澀的味道。林至誠的父親是個普通的農民,但就是這樣的一個農民,在1864年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攻進漳州的時候被拉去當挑夫,后來下落不明。當時林至誠只有九歲,因為躲在床下,逃過了一劫。
林語堂的祖母,也就是林至誠的母親,據說學過拳術,膂力過人,曾經用一根竹竿,打退過十幾個土匪。這件事在當地傳為美談,也讓林至誠有了些許的驕傲。至少林語堂在說到祖母的時候,是頗有一點自豪的。但無論如何膂力過人,林語堂的祖母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婦,她最后的選擇就是帶著九歲的兒子林至誠和兩歲的小兒子,逃到鼓浪嶼,還不得不把兩歲的兒子送給了一位姓呂的醫生。這位被送給他人的孩子,也就是林語堂的叔叔,后來成為舉人,是林語堂的另一個榮耀。只是當林語堂去鼓浪嶼讀書的時候,這位林叔叔已經去世,在去世之前,他把一個兒子送去英國,后來成為工程師。倒是林語堂的叔叔送給的呂醫生一家,和林語堂家來往密切,林語堂三兄弟在鼓浪嶼讀書的時候,都是呂家女人的教子。林語堂的教母是“曼娘”,也就是后來《京華煙云》中的“曼娘”原型,她的未婚夫死了,如《京華煙云》中的“平亞”之死。“曼娘”寧愿是個“望門寡”,再不嫁人。“曼娘”對林語堂很好,這是五里沙通過另一種途徑讓林語堂感受到關愛和溫暖。
林語堂的祖母在把小孩子送人之后,帶著父親林至誠回到五里沙。那應該是在太平軍撤離漳州之后。在太平軍撤離之前,好不容易逃出戰火彌漫之地的人是不會輕易再回到是非之地。那時候,林語堂的祖父已經不知所終,盡管后來林語堂在法國樂魁索城給在法國的華工編教材教他們識字的時候,曾努力尋找,幻想能夠找到失蹤的祖父。但我猜測,林語堂的祖父也許并沒有走遠。1864年10月14日,李世賢攻進漳州城,當年11月31日,在萬松關戰役又圍攻擊斃了另外一個平和人,祖籍平和五寨鄉埔坪村的福建陸路提督林文察,臺灣霧峰林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之一,林文察帶領的清軍也全部被殲。數次的戰斗,讓李世賢聲名大振。但好運沒有太久,在左宗棠帶兵圍攻下,尤其是左宗棠擁有洋槍洋炮的軍隊,李世賢的優勢很快消失。1865年4月1日,李世賢慘敗,死傷十幾萬人。5月15日,在從漳州撤往平和,以圖再撤到廣東梅州的時候,被清軍追殺,太平軍損失了三萬多人。太平軍的成功與失敗,林語堂或許可以不用關心,但也許,林語堂的祖父或者死在漳州,或者死在平和,或者死在后來李世賢全軍覆沒的永定。如果是在平和,那么林語堂在法國樂魁索城的尋找就不僅僅是徒勞,還有著悲情的幽默,他走出去的腳步,期待目光可以放遠,但他關注的東西恰恰在他的腳下。
林語堂的祖父就此消失了,他留給五里沙的,是悲傷的記憶。而林至誠則是一個勤勞和熱愛學習的背影。“據我所知,家父是個自學努力成功的人。他過去曾經在街上賣糖果,賣米給囚犯,獲利頗厚。他也曾販賣竹筍到漳州,兩地距離約十至十五里地。他的肩膀兒上有一個肉瘤,是由于擔扁擔磨出來的,始終沒有完全消失。”林至誠以如此的方式承擔起家庭的重擔。有一次,有人叫他給一個牧師挑一擔東西,表示不拿他當做外人。那個基督徒對這個年輕人卻沒有憐憫心,讓他挑得很重,那些東西里有盆有鍋。不僅如此,那人還以“小伙子,你很好。你挑得動。這樣兒才不愧是條好漢”來把自己的過分要求說得冠冕堂皇。林至誠盡管是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但他直到后來,還記得在那個炎熱的下午所挑的那一擔東西。這個記憶讓林至誠至少有種憋屈的感覺,他才會在多年之后向林語堂說起這件事情,而且不止一次。
林語堂的祖母后來改嫁了,嫁給了一個盧姓的人。后來如何,林語堂沒有多少提及,只是說有他們家有個祖母再嫁之人的一張照片,可見林至誠對這個繼父有種回避,林語堂自然無從知曉太多。對于母親的再嫁,從“祖母仍然算我們林家人”,可見某種接受但又多少排斥的尷尬,就是還是林家人,但肯定是“漸行漸遠漸無書”,這樣的逐漸淡出生活其實是林至誠的無奈,林語堂的祖母就是膂力再超人,也無法撐起生活的重擔。林語堂沒有見過他的祖母,他的祖母只是活在林至誠的敘述之中。林至誠是在24歲的時候進入神學院學習的,他放下自己效益不錯的小販生意,成為他們家的“第二代基督教徒”。他之前,只能是他的祖母。林至誠在25歲的時候,從天寶五里沙出發,前來平和坂仔,當“啟蒙伴讀兼傳福音”,也就是既當教會的老師也傳教。如果說,一個家族的歷史是一篇文章,到了林至誠到坂仔傳教的時候,已經是另外一個段落。而林語堂的出生,意味著從林語堂開始,是另起一行,是重起一段,風格不同。
在林語堂的心目中,林至誠是個理想者,“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派,銳敏而熱心,富于想象,幽默詼諧”,林至誠在坂仔傳教,聲音響亮,幽默風趣,吸引了不少信眾。他還當教會里的老師,調解民間糾紛,為鰥夫寡婦做媒,甚至為了一個稅吏欺壓賣柴的人和當地的一個稅吏打過一次架,這讓林至誠有了極高的聲譽,以致盡管教會公會曾經一度想換掉林至誠,但五次票選,林至誠都連任,教會公會也無可奈何。但這是林至誠在平和坂仔的生活。五里沙把林至誠的再次目光牽扯,是在林語堂的哥哥要前往上海圣約翰大學讀書的時候,因為錢不夠,林至誠把五里沙的祖宅賣了湊學費,當林至誠在賣房子的契約上按下手印的時候,他掉淚了。這是林至誠對故土的一種不舍,是艱辛的一種心酸。盡管當時林至誠一家居住在平和,但畢竟是祖宅,林至誠知道,這手印按下去,內心深處有某種東西被切割了。曾想去看看這林至誠的祖宅,但幾次去五里沙都沒有如愿,從照片上看,閩南很普通的房子,掛著竹簾,這竹簾很熟悉,掛竹簾是以前漳州的習俗,還傳說是因為朱熹的規定,林語堂曾經在文章中寫過。前幾年,還有準備高考的學子或者家長到林家老宅燒香祈愿,期待林語堂顯靈保佑。
1880年,林至誠是個25歲的青年人,他踏上平和坂仔的土地,奔走傳教。盡管期間曾到廈門同安、石碼等地傳教七年,但他的家依然安置在平和坂仔。林至誠在《平和基督教會史略》中寫到,1919年秋日的7月7日,他退休了,林馬可接替他的職務,林至誠“謝任歸游,棲棲以盡余日也”,樂享退休的生活。這時候,林語堂已經攜帶新婚的廖翠鳳在美國哈佛大學留學。當林語堂夫婦出國時,走上輪船的跳板,回首看到林至誠送行的景象,讓林語堂始終不能忘記。在林語堂的記憶中,當時他的父親雙目凝視,面帶悲傷,似乎在說:“現在我送你們倆到美國去,也許此生難以再見。我把兒子交托這個做媳婦的。她會細心照顧你。”廖翠鳳沒有讓林至誠失望,她確實把林語堂照顧得非常好。1922年,林語堂在德國萊比錫聽到父親林至誠去世的消息,林語堂無法回國,只能在異國他鄉留下緬懷父親去世的眼淚。
1931年,林語堂代表當時的“中央研究院”到瑞士出席國際聯盟文化合作委員會年會,會后順道到英國找工程師研究中文打字機,直到1932年才回來。在林語堂離開上海期間,“一·二八”事變爆發。“一·二八”之后,廖翠鳳在親戚的幫助下,買到船票,帶著三個女兒回到廈門鼓浪嶼。林太乙曾經在《林家次女》中寫到“有一次我們還坐公共汽車到漳州去看祖母(祖父早已去世)。祖母躺在床上,她說我們好乖。第二年,她卻就過世了。”這次回鄉,林語堂沒有回去,他還在英國。但在1933年秋天,當林語堂的母親楊順命以七十七歲高齡去世的時候,林語堂回到五里沙,為母親舉辦喪事。這也是目前比較準確記載林語堂踏上天寶五里沙土地的文字。“在我母喪后出殯的四天之前,忽然大雨傾盆,這雨如若長此下去(這在漳州,秋天是時常如此的),城內的街道都將被水所淹沒,而出殯也將因此被阻。我們都是特地從上海趕回去的,所以如若過于耽擱日子,于我們都是很不便的。”林語堂的一個親戚是個篤信基督者的教徒,向來信任上帝,認為上帝必會代他的子女設法的。她即刻做祈禱,而雨竟停止了。這場雨給了林語堂方便,卻讓他對上帝產生疑義。但不管如何,這畢竟可以證明,林語堂回過五里沙。五里沙再次以哀傷的方式,留在林語堂的記憶里。林語堂在他的散文《車行記》,寫到他從廈門乘長途汽車回漳州的情形,這篇文章寫的具體是哪一年的事情,林語堂回到漳州是到平和或者天寶,抑或就是停留在漳州市區,那是另外一次的回望,有待進一步考證。
我曾經有數次是在雨中參觀五里沙的林語堂紀念館,在紀念館后面,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和母親楊順命的合葬墓就在香蕉園中。墓不大,也談不上豪華,但就是樂觀的父親林至誠和善良的母親楊順命,生育了林語堂。我向林至誠和楊順命的合葬墓深深鞠了一躬。雨還在下,這幾次的雨,和林語堂當年的雨肯定不同,雨水打在香蕉葉上,林語堂哀痛的是他的母親,我們想到的是林語堂。
行走在五里沙的木棧道上,在細雨中回望,因為林至誠,因為這是林語堂的祖籍地,這個地方無可避免地會牽扯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