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師風雨同歌

作為文學大師，看起來，林語堂似乎高高在上。他一表人才口吐蓮花，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各地爭相邀請他演講，而他的妻子廖翠鳳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廖翠鳳從不因丈夫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而自卑，她坦然地使用閩南語與丈夫對話。現實中有很多表面看很般配的夫妻，過了不久卻勞燕分飛，而有的怎么看怎么不相配，卻一起走過了一生一世。我一直覺得，與大師談戀愛不容易。大師高山仰止，我在大師面前容易感到自卑，然而廖翠鳳不是把林語堂當作大師來看的，她是把林語堂當作愛人來看的，我為廖翠鳳的從容、坦然而喝彩。他們金婚時留下一張照片，林語堂坐著，廖翠鳳站在林語堂身后，環抱著林語堂，儼然伉儷情深。她愛他，不光因為他的樣子，還因為，她和他在一起時她幸福滿足的樣子；她愛他，不光因為他為她而做的事，還因為，為了他，她所做成的事；她愛他，因為他能喚出她身上最真的那部分；她愛他，因為他穿越她心靈的曠野，如同陽光穿透水晶，她的傻氣，她的弱點，在他的目光里幾乎不存在；她心里最重要的那個地方，被他的光芒照得通亮，除了他，沒有誰到過那里，沒有誰費心走那么遠，她因為他，名字也被載入了史冊。在異國他鄉，她讓他的心安定，讓他迸發出數不清的靈感，在歲月中產生了愛情也產生了親情。

在我看來，林語堂先生既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又是務實主義者，當他與心上人陳錦端的戀情被陳父活生生地拆散時，他認命接受了陳父介紹的鄰家小姐廖翠鳳。愛情就像點心，像大餐后的甜點，如杯裝慕斯、草莓布丁、糯米糍、紫米軟糕、頓奶等造型精美、色彩斑斕的精致糕點，賞心悅目，可以搭配悠閑的下午茶，卻無法飽腹。漫步天寶十里蕉林，我揣摩著林語堂先生的一生。除去他的等身著作，最令人玩味的莫過于他的愛情與婚姻。假如林語堂當初如愿以償娶了初戀情人陳錦端，那他的人生又將是怎樣的一幅風景？陳錦端與廖翠鳳是林語堂生命中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紅玫瑰適合戀愛，而白玫瑰更適合于做妻子。相對于婚姻，愛情更像一片云，輕盈，浪漫，飄逸，她變化萬千，倏忽之間變化莫測，似有若無，進止難期，撲朔迷離，讓你既為她喜，又為她悲，既為她醉，又為她狂。豪門家的女婿不好做，時時要仰人鼻息，而廖翠鳳鏗鏘有力一句“窮算得了什么？”讓林語堂一下子重新找回被陳錦端父親踐踏得殘破不堪的男人的尊嚴，士當為知己者死。于是，林語堂與白玫瑰結婚了。白玫瑰的婚姻固然美滿，但總有那么一絲缺憾，那么一絲惆悵，也許，紅玫瑰的影子在心里在腦海里永不凋謝，以供懷想和遠望。林語堂明白，世上沒有盡是合乎理想的事——忍受一下，才會有希望。是的，與陳錦端分開，幸福只是拐了一道彎而已。婚姻是一雙鞋，男才女貌的婚姻是品牌鞋，看上去漂亮高貴，但它價格高昂，經不得泥濘，需要精心保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腳疼時只能發出一聲嘆息。而舒適的鞋子養腳，經歷過婚姻的人都明白，舒適的鞋子不一定是最漂亮的鞋子。

廖翠鳳一生無其它事業，唯做賢妻良母是她最大的事業，而天底下的男人，私底下是很愿意女性以他為事業的，于是廖翠鳳就擔當起了甜美家庭中平凡的無名英雄。家中生活起居一切由廖翠鳳說了算，廖擅長縫紉與烹調，家是她的皇座，據之發號施令，裁決種種事務。廖翠鳳嗔怪丈夫頭發沒理，眼睛有眼屎，后來，她允許他在床上抽煙，估計也是幾番斗爭的結果。每個男人都曾經責罵過他的妻子也受過妻子的責罵，因為天命注定男人和女人必須以平等身份相互親密著。自從女媧用泥巴捏出了人，世界上便有了男人和女人，沒有男人或沒有女人的世界都是不完整的半球體。在很多人眼里，伴侶是上帝派來與之吵架的那個人。但林語堂與廖翠鳳一生相隨，挽手風雨。他的留學生活十分拮據，而她變賣首飾貼補家用；他畢業答辯回家后，看見妻子挺著大肚子在路口等他，這樣的感動是他終生銘記的。不管如何，一個女子能取悅于一個男子，是一種珍貴的努力。夜深了，林語堂停下筆，伸伸懶腰，此時廖翠鳳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腳面線走進來，林語堂不一會兒就將整碗豬腳面線一掃而光，滿足地打個飽嗝：有賢妻如此，確是人生的一大樂事與幸事。要是換了陳錦端，說不定下廚煮豬腳面線的人就是他了，哪里還有空寫《京華煙云》？其實，憑林語堂溫和的個性，他幾乎可以和任何女性很好地相處，除了廖翠鳳，可能陳翠鳳、張翠鳳等女子都適合他，因為他是如此閑適、平和、幽默、快樂的近情之人。他說：“怎樣做個好丈夫？就是太太在喜歡的時候，你跟著她喜歡，可是太太生氣的時候，你不要跟她生氣。”圣經說：“生死在舌頭的權下，喜愛它的，必吃它所結的果子。得著賢妻的，是得著好處，也是蒙了上帝的恩惠。”口善應對，自覺喜樂；話合其時，何等美好。林語堂的婚姻正是夫唱婦隨的生動寫照！

婚姻是棵樹，這棵樹需要兩個人共同精心培育，才以長得粗壯，高大，才能經受住狂風的肆虐，暴雨的洗禮，雷電的襲擊。林語堂曾經遭遇兩次破產，一次是變賣財產發明中文打字機，一次是將美元換成了白銀，廖翠鳳有經濟危機感，林語堂安慰她說：“沒關系，我能寫文章，你放心。”她對他是信任的，她真的放心了，而他也果真不負妻子的信任，這種信任在世上千金難得。在婚姻這棵大樹中，愛情只是一閃即逝的花朵。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年又一年，如此循環，不知不覺，親情和愛情枝叉交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誰也分不清了。是的，從他在婚禮當天撕毀婚書驚世駭俗那一天起，他就打算與她廝守終生。